【十千散文】送别母亲
送 别 母 亲
文/万孝顺
二0一七年农历十月二十八日晚上八点十七分,一颗流星撕裂了冬日寒冷的夜空,也撕裂了围绕在母亲床前五十多位儿孙的心。母亲走了,平静而又安祥地躺在那张她睡了几十年的雕花床上。在一片哀泣声中,母亲像一位熟睡的婴儿,以一种绝无仅有的方式,回归到生命的原点。
八十三年前,也就是一九三五年正月初一,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母亲降生在一个相对富裕的小康之家。尽管那是个乱云飞渡、兵荒马乱的年代,但被外公外婆视若掌上明珠的母亲,还是在乡下念完了小学。这种在现在不值一提的学历,却让母亲在后来的日子里,有了更加丰富多彩的人生。正因为母亲知道知识的重要性,她才让她的七个子女尽量多地读些书。
勤劳善良的母亲有着双重的性格。由于父亲长年在外地工作,母亲既具备女性的细腻与温存,也有着男人的宽厚与担当。从十七岁下嫁给父亲,她便迅速地从一个清纯的少女转变成家庭主妇。十七岁,一个如花似玉的年龄,一个还躺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这在现在的女孩也许很难想像。可是母亲却在一乘花轿的晃悠下,别无选择地迈出了这一步。
十七,这个数字一直伴随着母亲。从五三年生下大姐,到七0年生下小弟,母亲的生肓期整整持续了十七年。如果母亲该活一百岁,在她八十三岁离开人世的时候,她也许把剩下的十七年留给了她的子女。母爱母恩我无法忘怀,也不能忘。我不猜度别人在这个问题上是出于真心还是因为道德的约束。但于我而言,总感到母爱像涓涓细流,无时无刻都在滋养着我的生命。我整整吃了五岁奶,从自己出生吮下第一口母乳,到第二个妹妹出生。由于我脚下的小妹在出生两天后便夭折了,母亲也就一直没让我断奶。一般人是很难记住儿时吃奶的情景的,但我却有着深刻的记忆。每次母亲从田间地头回来时,她就会坐到门前的一个石墩子上,解开大襟衣,我便跪在母亲身前吮乳。这情景常让大人们笑话,每当这时,我便会把头藏到母亲的大襟衣里。俗话说,羊有跪乳之恩,在感怀母恩的问题上,我也许不如一只羊。
用现代人的视角是无法窥视到母亲那代人的生活全貌的。不说五六十年代的生活是多么的贫困,单就拉扯大一帮儿女,就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我总记得,无论是集体出工,还是在私家的园地,母亲走到哪里,身后总是跟着几个孩子。农村水塘多,小孩出意外的事时有发生,但我们却在母亲的精心养护下得以成人。近三十年的时光,母爱像一道护身符,时刻都在彰显着她的慈爱与力量。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不但坚强而且坚忍。我下面的三个弟妹都是母亲自己接的生。生育本是件生死攸关的大事,但在过去的年代,由于医疗条件的限制,在生孩子时,女性总是在阵痛和呻吟声里听天由命。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在生小弟时,那时我已经九岁了,虽然对大人的事有些似懂非懂,但从母亲的行为举止上,我感知到下面将要发生的事。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母亲在吃完晚饭安顿好弟妹后,她将一把剪刀放到灯火上来回地烫了一会,然后又从柜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脐贴和婴儿衣服,连同剪刀放到床头。母亲的脸色显得苍白,阵痛让她有些坐立不安,她轻轻地呻吟着,然后趴在床边。没多久,小弟就降生了。母亲用剪刀剪断脐带,然后敷上脐贴,替小弟穿上衣服,再抱到床上。这一切她做得是如此的娴熟和从容不迫,对于新生命的降临她又是如此的淡定,这就是母亲那代人的命运。没有珍贵的营养品,哪怕连一碗蛋汤也显得奢侈。等到第二天父亲回来时,母亲也只是把小弟递过去,轻轻地说:“给起个名字吧!”这些事成了我根深蒂固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在社会上经历的风雨,越来越让我感受到母亲的不易。作为儿女,我觉得用“伟大”来褒奖母爱是一点也不为过的。在母亲离世之后,我仍将用一颗做儿子的心,祝愿天下所有的母亲幸福安康!
母亲走了,但她的音容笑貌总是时刻在翻新着我的记忆。在母亲离世后的几个夜晚,每当夜阑人静独自躺在床上,想起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心智并不脆弱的我总会泪湿枕巾。
母亲开始患病是在二OO九年,那次偶然的中风险些让母亲散失了行动能力。由于治疗及时和母亲坚持不懈的锻炼,她终于战胜了病魔,并以其一向乐观的心态从事日常的劳作和家务的料理。直到今年七月,贫血的母亲终于心力交瘁地躺到了床上。在陪侍母亲的日子里,尽管母亲没有遭受到疼痛之类恶疾的折磨,但日渐消瘦的身躯已经让我们感着到她正一步一步地接近生命的终点。在最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兄弟姐妹轮流日夜陪侍母亲。由于卧床太久,导致肌肉麻木和骨胀,我们便以毫无专业水准的手法替她搓柔和按摩。这简单的举手之劳,也许就成了母亲生养我们之后最终的回报。在卧床期间,母亲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对于死亡,母亲同样怀有深深的恐惧。蝼蚁尚且贪生,谁不畏惧死亡?在母亲临终前的第三天深夜,听到母亲的呻吟我便把她扶坐起来,我坐在母亲的身旁,替她按压一阵之后,母亲慢慢地侧过头来望着我,那眼神是多么的无奈与无助啊!作为儿子,母亲给了我生命,但对于母亲,我却无力延缓和挽救母亲的生命,我只有把母亲紧紧的抱向怀里。曾经,母亲的怀抱是多么的温暖与安宁。如今,我只想让自己的怀抱化作一脉浅浅的港湾,让母亲的生命之舟作一次短暂的停歇。母亲静静地斜靠在我的怀里,我把手伸向她的背脊,替她轻轻地推按着。我已经摸不到母亲背部的肌肉,指间的感触只是脊柱和肋骨。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感觉,这就是我那曾经坚强、勤劳、慈爱的母亲吗?这根脊梁曾经承受过多大的生活压力!承担着多大的家庭责任啊!
母亲是一位十分要强且爱面子的人,但绝非那种招人忌恨的悍妇。七个子女的婚嫁迎娶,大多是由母亲操持,在六七十年代,生活物资十分贫乏,一床蚊帐都得母亲拧麻纺织。在大姐出嫁的那一年,母亲几乎是夜夜拧麻纺线。昏黄的油灯下,母亲手里拧着麻,脚下还蹬着摇篮,有时还教我们一些儿歌。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首《绿鸟鸟》,直到现在,我还能一句不漏地背诵下来。
绿鸟鸟,叫沉沉,
爷在湾里催媒人。
娘道妹子细,嫁不成。
不晓梳,不晓拢,
不晓纺纱织凌罗,
不晓拧麻架式子。
妹子说,
我晓梳,我晓拢,
我晓纺纱织绫罗,
我晓拧麻架式子。
买只叫公鸡,
放我枕头傍。
叫一遍,我起床。
叫二遍,打开园门摘青菜。
大河淘,小河过,
煮在锅中团团转,
撮进碗里荷花片。
吃进口里喷喷香,
搬拢桌子移拢凳,
喊来娃娃坐一圈。
这首儿歌,真实地反映了母亲那代人的生活,有时偶尔想起,母亲过去在灯下纺纱拧麻的情景便历历在目。
到十月二十七日,母亲已很少说话了,偶尔呻吟一两声也是十分的微弱。望着静卧的母亲,我很难将她和平日那个不知疲倦的身影联系起来。三个月前,母亲还能到园中种菜或庭前侍弄花草。去年,母亲还背着笆篓到山上採摘油茶。作为家庭主妇,母亲既能烹茶做饭,也能描红绣花;而田间的粗重农活,她都能干得不逊男人。现在,母亲把什么都放下了。侧屋的瓜果,院内的鸡鸭,以及庭前那几盆盛开的寒菊。到十月二十八日晚上,当所有的几代儿孙都赶回时,母亲吃力地睁了下眼睛,最后环顾了一眼她的儿孙。八点十七分,又是一个十七,虽然这个数字在母亲的生平中反复出现,我却无法破解其中的深意。母亲走了,十七来,十七去,难道母亲就是如此的执着。
母亲的坟莹就在离家两百米的山岗上。夜里,当繁星缀满天庭,我站在禾场上,望着深邃而又清冷的星空,似乎看到了母亲的灵魂幽幽的飘在渺远的天际。娘!您怕吗?您孤单吗?如果黄泉路上真是那样的令人恐惧,您就像在我儿时为我招魂一样,一声声地呼唤着我的乳名。即使我不能以身相随,但我的思念必将伴您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