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 奶奶
本文作者:黄金亮
我奶奶姓李,但是好像满世界没人知道她姓李,小孩子们都叫“黄奶奶”,大人们顺着孩子叫,一提“他黄奶奶”别人都知道是谁了,再直接一点的,说“西南疙蛋的黄老人”,那就更明确了。
奶奶
【上】
每到开学的时候,我们那一条街的孩子,都会让家长牵着手,来我们家,找我奶奶在学校发的通知书上写鉴定,就是街道对学生放假生活的评价。这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奶奶往往要逗一逗那些小孩,唱一个啦跳一个啦之类的,那些小孩子们也会争先恐后自我表现,《我爱北京天安门》《北京的金山上》《大海航行靠舵手》……又唱又跳,生怕得了不好的评价。表演完了,大人们拉呱一会儿,奶奶就会把通知书平铺在柜顶上,撩起中式上衣的大襟,里面有一串钥匙,钥匙链上有一枚手章,然后把这个手章沾上红印泥,认认真真地盖在通知书下面。奶奶不识字更不会写字,手章上面刻的是她的名字,是她仅仅认识的五个字里面的三个,其余那两个是“男”和“女”。
我长这么大,享受过的唯一特权就是沾了奶奶在街道当组长的光。我打小既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能顺利在开学报道,而且还能观摩别人的表演,全拜奶奶所赐,就是学校让在通知书上写一百个鉴定也不怕,直接盖那个小小的手章就行了。
那时候街道上经常开会,我也时不时跟着奶奶去参加过,开会时总是先有一个人念报纸念文件,大多数是街长念,也有时是派出所的民警来念。念的时侯,有文化的人,手里头都有个小本本,就听就记,念完了大家发言。奶奶总是开头发言的那几个,我虽然听不懂他们发言说了点啥,但是印象中奶奶就像把刚才那个文件背会了一样,基本是和报纸文件说的一样,甚至还要生动明白。等轮到那些用小本本记录的人发言时,他们总是说两句又看手里的本子,反而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了些甚。最红火的就是开会一般还要唱歌,看着一帮老中青妇女们,在炕上地下七声二气地唱歌,还有人打拍子指挥,实在笑得不行,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悄悄溜出门外,听见里面唱什么“反击右倾翻案风”,捂着嘴和肚子,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
开完会,和奶奶相跟回来,路上忍不住要问,奶奶,那咋每回都是你先发言。奶奶抿着嘴笑说奶奶岁数大,先轮我说。我又黏问你岁数大,那两回有警察叔叔在了,也没先轮你。奶奶说警察叔叔给安排工作了,轮不上奶奶说。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你不认识字,怕发言晚了把背会的忘了,是不是。最后没敢说。
街道上还会在学生礼拜天和放假的时候,组织一些活动,比方秋天去察汗营子拾麦穗,春天给丁家营子积肥。察汗营比较近,丁家营就要远一点,把捡来的粪送到丁家营,大队不但给开欢迎会,而且抬来两大桶热水给人们喝,我用随身带的一个茶缸子舀了一杯,甜盈盈的,还是糖水,能喝上糖水,乏困的孩子们立马就精神了。
虽然不是农业社的社员,不用秋收,但我和奶奶其实一秋天也闲不住,经常去拾麦穗子,撸蒿籽,麦收完了还会去地里搂柴火。我们一老一少,拉着铁耙子,在刚刚收割完的庄稼地来回走,耙子的齿齿上一会儿就沾满了柴,最后把柴火打成捆,奶奶背上,我扛着耙子,很有胜利回师的成就感。拾的麦穗拿回家,这让我想起在街道的阅览室看过的一本小人书《拾豆豆》,说的是大寨大队的红小兵,秋收后在队里的田野里拾豆豆,有一个地主婆煽动孩子们把豆豆拿回家,红小兵们坚定不移地要颗粒归仓,最后以地主婆的失败告终。我有点疑惑地问,奶奶,咱们拾的麦穗要不要颗粒归仓啊,奶奶说拿回家就是归仓了。拿回家咋能和归仓一样?难道我的肚子也是仓?想想能吃上香甜的蒸麦穗、烧麦穗,再说奶奶也不是地主婆,也就不说话了。
奶奶是山西人,过日子节俭,每次和她上大街,路边要是有遗落的碳块块,甚至是煤面子,她都会撩起大襟拾上拿回来,我虽然小,可也有了虚荣心,一到这时候,不是走开一点,就是用眼睛关注路上的人,怕碰上熟人让人家笑话。放暑假我回了姥姥家,爷爷买了一篮子鸡蛋,天天和奶奶说炒两个吃,奶奶就是不舍得,说要等我从姥姥家回来再吃。终于我回来了,晚上炒鸡蛋,打一个里面有鸡儿子,再打一个,还是有,拿到灯头底下照着看,里面都有个黑影影,全坏了。这时候,爷爷盘着腿坐在炕上,头不停地往旁边偏,一边偏一边嘴里还叨念着,我听见了好几个“他妈的”,虽然声音不高。
六十年代全家福
奶奶这么仔细,但是我却经常不缺小吃喝,白糖红糖,饼干提浆饼,后来还有面包奶粉,这得说起我奶奶还有一个本事,是别人没有的,也是她在我们那一带,甚至中旗街上都闻名的原因。
【中】
奶奶会针灸,倒不是无师自通,她的这个本领也是经过师父传教的。据说奶奶三十六岁那年得了肺病,已经病入膏肓,没有治好的希望了。后来遇到了一个高人,一番治疗后,神奇地恢复了健康不说,那个人见奶奶口齿伶俐记性好为人爽快,就把针灸的技艺教给了她,同时和针灸相关的,还有一套画符烧纸的秘籍。小时候我不是懂太多,也不知道中医有巫医不分的传统,反正挺神奇,在我记忆里,还没有一个失败的例子。奶奶用的针是一包大小长短不一的银针,平时在一个旧布包包里面裹着,找她来扎针的都是大人抱着的小孩儿,奶奶常说这些孩子是有了“风”。“风”是什么?是春天刮的大黄风吗?还是数九天的白毛风?我更是闹不清了。
有病的小孩往往来的时候,面色青紫,发着高烧,有的好几天不吃不喝,甚至已经不哭不闹,就是急促地喘气。这时候大人们往往都非常焦躁,进了门都是一股劲哀求救命,还有的说只要救活一命,给多少钱多少粮食感谢,奶奶这时候都会不慌不忙地说,甭急甭急,我看病不要钱,给钱就不看了,你赶紧上医院哇,来人一听,不要钱那要啥,奶奶说啥也不要,随心布施就行。随心布施是佛家的话,意思是随便给点就行,但是不能是钱,随心布施以后,我的零食就有了,饼干水果糖块月饼都是随心布施的。
那些不会哭不会吃的孩子们,往往一针下去,就哇哇哭起来,那一针是从后背心扎进去的,据说离心脏只有几毫米。然后手上脚上头上挨住一个个地扎,再看那个刚才不哭不闹的孩子,已经是声嘶力竭脚腿乱蹬,头上也出了汗,脸色逐渐红润起来。
头一次扎完针以后,过几天还得复针,复针以前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用叠好的黄裱纸,在某月某日某时,什么地方面朝什么方向,说什么话,把这个纸烧了以后才能复针,这个程序也不能叫“烧纸”,而是叫“敬纸”,奶奶说死了人才烧纸。过不了几天,这些孩子恢复正常,欢蹦乱跳的比以前还要急活。
有一次来找奶奶的是两口子,也是熟人,这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孩子有病在医院打针吃药好几天了,却每况愈下不见疗效,没办法也来扎针。针火不伤人,治不好也没害处,说不定治好就赚了。扎完以后,和别人的程序一样,也是黄裱几道,在啥啥地方烧了。不想过了几天,这两口子又急急忙忙来了,说是孩子一点不见好,反而更严重了。奶奶问男的,你那天晚上烧纸的时候说啥了?男人回答啥也没说呀。奶奶说你肯定说了,好好想想。男人仔细回忆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就说了一句,再问到底说啥了?他说烧纸的时候,觉得很可笑,不由自主地嘴里嘟囔了一句,说今儿个牛鬼蛇神就是个你。奶奶说,看看,我说你乱说了么,白扎了,还得重扎。重扎完了不算,上次的程序仍旧重复一遍,而且还得变本加厉增加一点,算是给神仙赔罪。第二次他再不敢乱说话了,孩子自然过几天就好了。
奶奶的技术是如此炉火纯青,在科镇活人无数,甚至旗医院的大夫家里孩子病了,不打针输液,都抱到奶奶这儿来治。然而在她孙子身上,也就是我,却犯了一次致命的错误。我刚生下来的时候,据大人们说,哭声嘹亮,红光满面,和年画上的大头娃娃差不多,但是第三天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左手大拇指旁边软软的还有一个手指,也有骨节也有指甲,这应该就是个六指。其实也不是啥大问题,不过因为奶奶多年“行医”,见多识广,而且自信得很,最后的结果说出来肯定外人都不会相信,她直接用剪刀就把我那个多余的手指剪了,剪了以后血流不止,因为手指头不单有骨节还有血管,土医生不懂人体解剖学,差点酿成大祸,要不是去医院大夫给及时包扎,一条小命不保,有可能成为她多年给孩子们看病的唯一败笔。
不管咋说,六指变成了五指,奶奶也还是照旧用银针给找上门来的孩子们扎“风”,而且百发百中万无一失。我因为小时候失血过多,身体弱一些,又是孙子里面的老大,这都成了奶奶偏向我的理由。我妈常说,你奶奶可偏心了,从柜里抓出瓜子豆子等小零食,给你和妹妹一人一把,妹妹的那一把抓出来,手指缝里都是瓜子,一眼看上去,多得不行了,放在兜兜里却是一点点,给你那一把就不一样了,实实在在一把,装进去有半倒叉子。“兜兜”和“倒叉”都是我们这里的方言,就是衣服上的口袋,只要奶奶在,我的倒叉子里面一般都有货,瓜子糖块果子经常有,这大部分也是那些来扎针的人随心布施的,都成了我的战利品。我晚上一般也是奶奶搂着睡,两个人挤一个被窝,热乎乎的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后来我妈见我长大了,就提出了反对意见,说是小孩子还是一个儿睡好,不上火。奶奶也同意了,可是晚上一拉灯,我们俩个有默契,不说话,我悄悄地就又钻进奶奶的被窝了,我妈睡觉灵醒,感觉就不对,拉着灯问是不是你老又搂孩子睡了,这时候我就假装无辜的样子,早就飞快地回到了自己被窝,奶奶也假装淡定,说没哇没哇,你看了哇,娃娃挺挺地一个儿睡了。
我妈经常回姥姥家,有时候也不领我,和奶奶天天在一起就展活了,基本是想干啥干啥,白天玩泥巴,黑夜不好好睡觉,早晨不起炕。奶奶实在不耐烦了,见我半前晌不起,只好揭了我的被子,我也不怕她,死活不穿衣裳赖在那儿就不起,嘴里嚷着你再给我盖好,没办法只能把被子展开盖好,刚刚盖上,已经没有睡意的我一跃而起,说行了,起呀。把奶奶气得一股劲儿地骂灰小子,不过骂的时候也是笑盈盈的。我妈不在自由,可是奶奶千好万好,唯有一样不好,做的饭不香,每天不是熬酸菜就窝窝头,就是喝稀粥,好不容易吃一顿米饭,她却是打一个鸡蛋汤下饭,鸡蛋汤粘糊糊的,疙膻味也大,吃米饭真是不般配,这时候我就专门起哄,奶奶,这是猪食呀还是人吃的,奶奶说猪食,你甭介吃了。我扭头一会儿就给她把院里的猪食桶提溜进家,作势放在锅台上,奶奶慌得赶过来,灰小子,这是给你们做的中午饭。我哈哈笑着跑出院门,看她急躁的样子,笑得气也接不上来了。
鸡蛋汤拌米饭不好吃,奶奶在腊八节熬的粥却好喝,腊八头一天晚上,捡豆子,洗红枣,淘米,第二天五明头,粥就熬好了。据说腊八粥得阳婆不出山就吃,阳婆上来了那就成了红眼粥,娃娃们吃了要得红眼病。我一直被这个神奇的说法蛊惑,有好几回准备不起炕,等阳婆上来,看看真的能得了红眼病不,想了又想,又挺害怕红眼病的后果,还是没敢。被窝里睁着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地就听奶奶爬在院里的墙头上喊隔壁的邻居,二人,二花,赶紧起哇,我熬好腊八粥了。二人是东墙外哑巴的老婆,二花是天天和我耍的树文他妈,奶奶的腊八粥挽救了一院子的人没得红眼病不算,还都吃上了甜香可口的早餐。
七十年代全家福
都说山西人小气,我小时候也认为是,要是不小气的话,能上大街上捡煤面子?能把鸡蛋放得有了儿子还舍不得吃?不过奶奶也不是永远小气,也有大气的时候,山西老家的人来了,奶奶家就是车马店,那些说着浓重山西话的乡亲也不知道是干啥的,一住就好几个礼拜,吃呀喝呀的,还拿口外和口里比较,说口外人真是没样子,拿个醋壶壶上桌,就说是把醋壶壶抬上来,吓得我们以为是水瓮大的醋壶壶了,抬上来一看,也是不大点。这是说本地话里喜欢说“抬”,干甚也是抬,小孩打架骂人也说“看老子抬死你的哇”。又说这内蒙人不过光景了,过个年又杀猪又宰羊的,还买一板子一板子的带鱼。原来在老家人的眼里,我奶奶算是不会过日子的浪费狂,我也想起来,有一回我的一个表哥想做买卖了,没本钱,到奶奶这里借,奶奶给他一次就拿了一千来块钱。一千得有多少啊,我爹中专生一个月才挣三十来块,我爷爷八级工老师傅了,一个月也就是五六十,真够多的了。奶奶看来也不小气,给我零花钱也给过两块了,还答应等我上高中的时候给我买一块手表了。
【下】
奶奶算是街道干部,又是一条街上著名的神医,同时也是个迷信疙蛋,十分相信算卦占卜。据说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请一个能知过去未来的大师测算过,大师用一把铜钱在炕上一撒,有几个转得滴流滴流的就是停不下来,那人惊讶地说,哎呀,这孩子有心眼了,七个心眼儿不停地转,那就指的是我。奶奶高兴得心花怒放,说我孙孙就是可灵了,前后院没比啦。不过算卦的老师傅又说,这孩子命中有一劫,要是十七岁以前不带孝的话,这一劫就破了。这一下奶奶又担心起来,从此走的坐的琢磨,十七岁咋能带孝了,莫不是我要在娃娃十七岁以前死了?每年大年三十,奶奶都会掐着指头算一回,她今年多大了,我今年多大了,算完以后心满意足地把烟袋锅一磕,就笑了,今年又没事躲过去了。
街上经常有老年人故去,奶奶往往是白事宴上的主力军,从死人倒头开始,该准备什么祭品,该破什么孝服,基本是总顾问,忙完以后还会到家做评点,谁谁上辈子积了德,儿孙满堂寿终正寝,谁谁造了孽,形状恐怖,受尽折磨咽不下这口气。我问奶奶你死了我咋办,奶奶说她不能死的了,必须得她孙子十七岁了才能,到时候请了鼓匠,锣鼓喧天打发了,是喜事。死人咋能是喜事了?奶奶说,老丧入喜,儿孙满堂的人都是上辈子积了阴功,这辈子得了好报应。阴功是什么,我难于理解,只知道上次有一个大仙爷,据说是外地来的,奶奶领着我去看过,大仙盘腿坐在炕上,喝了我们拿去的红糖水,还和发病一样浑身乱颤,然后说了一顿胡话,说奶奶上辈子积了阴德,本是一个乞丐这一世来投胎,上辈子吃的百家饭穿的千家衣,免去不少罪。至于我们姊妹,则有的是猴子转世,有的是小马驹投胎,并无这个福分。这还不是胡说八道了,我还说你是狼外婆投胎了,喝了糖水也不说个正经话。
作者幼年
我写作业的时候最怕我妈在旁边了,她老是监督我是不是看闲书了,注意力是不是不集中。奶奶就不这样,无论你看啥,只要在写字,手里拿着书,她就是一副欣赏的表情,也许还会出门去和邻居宣传她孙子如何好学上进。有一次,我拿着少年报看,她做着营生,眼睛也瞟着报纸,嘴里好像还发出啧啧的感叹,我于是逗她说,奶奶,你能认得这上面说啥了?没想到奶奶这回不服气,说我就是知道。知道?知道这是说啥?我把报纸摊到她眼跟前,奶奶用手指了指,这是说孔圣人了。我一看她指的地方,可不是,中国少年报做了一个专题,中国古代文化名人,这一期是第一次,题目是伟大的教育学家孔子。奶奶不认识字,却认识插图里的孔子像。
奶奶有很多忌讳,大部分和迷信有关,尤其正月的时候。哪天不能吃啥,哪天该吃啥,还有什么忌针了忌刀了等等,不一而足,几十年雷打不动,尤其是正月十三,她说这一天是什么杨公祭日,千万不能出门,否则流年不利,要出大祸。既然她这么说,我们全家人正月十三就都不出门,窝在家里等杨公第二天走了再说。这个杨公到底是谁,忌日咋就不出门了,奶奶也说不清,这几年网络发达,百度上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姓杨的老汉,就是杨公,他有十三个儿子,而且家财万贯富得流油,大年三十老杨有点志得意满,酒醉饭饱以后由不住吹牛,说我有十三个儿子,就是一个月没一个,最后还有一个和我过年哩。没想到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话被玉皇大帝听了去,十分恼怒,于是下令从正月十三开始,每个月收他一个儿子,而且每个月往前赶两天,正月里是十三,二月里是十一,三月里就是初九,以此类推,这年正好闰七月,所以七月里就收了他两个儿子,初一一个,二十九一个,那么,这一年就是十三个月了,杨公的十三个儿子到了来年一个也没剩下。后来人们就把杨公儿子被收的正月十三做为最毒的日子,不能出门干事。这故事看了既惊诧又恐怖,搞不明白杨公有几个儿子和玉皇大帝有甚关系了。
无巧不成书,那一年的正月十三,村里头一个多年旧交,着急慌忙地套着马车到了我家,说是小孩儿病得不行了,连门也不敢出,想叫我奶奶去家给看一看。奶奶当时已经八十岁了,一辈子遵循的规则终于打破一次,十分不情愿地上了马车,走的时候还像是自我安慰地和我们说,救人性命这是行善积德,不怕。其实怕的是她自己,我们大家都觉得奶奶身体硬朗,走路小脚跺得地咚咚响,二里外就能听见,肯定没啥事。第二天回来,说是孩子没事了,第三天正月十五,我去奶奶家她不在,说是上街看扭秧歌了,正月十六,邻居传过话说,赶紧点哇,他黄奶奶坐的坐的就晕倒了。等我知道,头就像炸开了一样,赶紧跑着去了医院,只看见奶奶和平时一样,在病床上睡得呼呼地,我上前去握着她的手,热乎乎的也和平时一样,也不知道是我出了汗,还是奶奶手心也是汗津津的,可她就是睡得深沉,眼睛都不眨一下。睡了一天一夜的奶奶,终于在第二天走了。奶奶走的那天是正月十七,第二天正月十八是我的生日,那一年也正好是我十七虚岁。
大家七手八脚给她换装老衣裳,解开大襟下面裤腰带上拴的那一串宝贝钥匙,打开柜子,柜子里一叠叠崭新的内衣,都是没穿过的,而此时躺在那里的奶奶,外面整整齐齐,里面的衬衣衬裤却都是补丁摞补丁,柜子里还有一大堆的吃喝,那是来扎针的人送的随心布施,有奶粉,有糖,有零食,整整齐齐的动也没动,整个丧事,人们天天喝着奶粉,就着饼干。
邻居左右一帮女人们来给奶奶张罗后事,忙里忙外,众人都有点不知道头东头西,碰上闹不清的事情,一伙人没个拿主意的不知道咋办,忽然有人说,愁啥了,赶紧去问他黄奶奶了哇,话音刚落,猛然醒悟,一家子人静悄悄的,都不做声了。
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
【本期幕后】
策划:安强
编辑:楚楚
校对:王丹、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