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经理——《汽车公社》版“孔乙己”
文丨郑文
编辑丨小叮当
写下《汽车公社》编辑部近日一则趣事,以为记。也与理财的同伴、看官们一同乐呵一回。
《汽车公社》编辑部的人的个性,是和别处不同的:这些肚子里有两滴墨水的人都是随时随地,张嘴就是吹牛皮,全不用酝酿。午饭时坐在会议室,一排人整整齐齐坐着,面前摆着外卖,仪式就全了,——这是一直以来的惯例,公司员工多了挤得坐不下也还是这样,——吃饭就着一张嘴连吃带说,吃完双倍饱;倘肯多坐会儿,便可以再加入第二波,第三波,收获续费的快乐,如果肯坐着熬到最后一个吃完,那一天的嘴上功夫就练全乎了,但编辑部这些人,都要码字糊口,大抵没有这样阔绰的时间。只有偶尔临近周五,咬牙回家加班熬夜写,才豁出去,坐那儿聊个痛快。
我从一毕业,便进了《汽车公社》。主编说,我基础薄弱,怕跟不上节奏,就多花点时间在工作上打磨罢。编辑部的工作,虽是我喜欢的,但说实在的压力也很大。往往写起稿一坐好几个小时,有时写不出东西急到口腔溃疡,又或者夜里就这么熬着,然后:在这严重压力下,头发也不愿意陪我过着苦日子了。所以因此,主编有一段时间重点盯着我。幸亏后来总算有所进益,没拖后腿,便被公司留用了。
我从此便算落听了,正式成为编辑部一员。虽然没有什么波澜,但总觉得有一根弦绷着,心理负担不小。同事们虽嘴上没个溜儿,笔下却个个不容小觑,教人大意不得;只有最近文经理到会议室,才可以稍稍放松,所以深刻记得。
文经理是进会议室吃饭还带笔记本的唯一的人。她身高不到一米六;皮肤黝黑,着一身车企厂家送的服装;红色封面笔记本,管同事要的,经常掉页,似乎用了十多年也没换过。她最近迷上了基金,天天熬夜研究理论模型,乍一看煞有介事。因为她名叫文,别人便从她逮人就兜售理财理论的作派里,替她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文经理。文经理一到会议室,所有吃饭的人便都看着她笑,有的叫道,“文经理,你今天又操作了?”她起初并不急,对着手机边看行情边说,“昂,又操作了300。”便继续翻开理财笔记。他们又故意的高声说道,“文经理一定是又亏了!”文经理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泼人脏水……”“什么泼脏水?我前天亲眼见你亏了四千,手机界面都拍下来了。”文经理便涨红了脸,说话的分贝都高了几分,争辩道,“没卖掉不能算亏……没卖掉!……那能算亏掉了吗?”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价值派”,什么“微笑曲线”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会议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平时了解一些的知道,文经理原来也不怎么差钱,但自从毕业后来到上海,养了三只猫;于是愈过愈穷,弄得生活非常窘迫。幸而她能写点稿子,便在汽车公社写写稿,换一碗饭吃。可惜她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写不了几篇稿子,就累得直喊要歇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如是几年下来,竟是出的多进的少。文经理没有法,便生出到靠基金实现财富增值的想法。她也算硬气,生活过得紧巴,但总算是把各项用度勉强安排过来了;虽然偶有钱断档的情况,暂时请同事周转一下,不出一个月,定然补上,从此又是条好汉。
文经理吃过一碗饭,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文经理,你的理论真的有用么?”文经理看着问她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有理论支撑还是挣不到呢?”文经理立刻显出悔恨不已模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里说些话;这回说的是数据太少、方法忘记加权、跟踪拟合度不够之类,真的全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会议室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稍有松弛,暂时忘记了困扰。而且主编见了文经理,也每每这样问她,引人发笑。文经理自己知道和他们说不通,便只好向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玩过基金么?”我略略点一点头。她说,“玩过,……我便问你一问。你会看,K线图么?”我想,亏成那样,还想跟我兜售么?便起了起身,走出会议室。文经理等了许久,追出来说道,“不会罢?……我告诉你,记着!这些你会了。到时候玩股票、基金的时候,很实用的。”我暗想我才不会玩这种高风险理财呢,而且你这退休之前能回本吗;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她道,“这我懂啊,不就是阴阳烛么?”文经理显出极高兴致的样子,将手机从上衣口袋掏出来,打开网页,“对呀对呀!……不过接下来的涨跌趋势,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径直戴上耳机。文经理张开嘴,想开始长篇大论,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不能与我共富贵的样子。
有几回,在外间干别的事的人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到会议室。她便又是结合网页、笔记本每人讲解一遍理论。大家听完,仍然不散,等着她还说出更多什么。文经理着了慌,指着笔记本说道,“没有了,其他的还没来得及学习呢。”又来回翻了一下笔记确认,捧到各位眼前确认,“没了没了!你看呢?不骗你。”于是大家都在爽朗的笑声里走散了。
文经理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她这茬儿,编辑部也便有别的话头。
有一天,大约也是午饭时间,主编正在会议室吃饭,像想起了什么,忽然说,“文经理很久没聊基金了,上次问我周转的资金还没周转过来呢!”我才也觉得她的确好久没聊了。一个在坐的人说道,“她怎么会聊,……亏下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主编说,“哦!”“她总仍是往里扔钱一滴都不剩了,这一回,是碰上时候了,竟碰到美股5次熔断。这时候,市场是碰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抄底抄了一路也不过在半山腰,后来是睡不着一夜睁到天亮,实在没办法,喏,问主编借了钱周转。”“后来呢?”“后来黑眼圈一天重似一天。”“那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心死了。”主编也不再问,仍然吃他的饭。
年后全面复工之后,工作一天忙似一天,看看手头的工作;我整天坐在座位上,也没时间分心了。一天午休时,办公室安静得很,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昨晚竟盈利了一千多回了些本了。”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果然。仔细一端详,那文经理正盯着手机。她不大的眼睛细缝下面,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已经快挂不住了;依旧还是本通红的笔记本,只不过,水杯旁边,放着一爿白色药片;见我望向她,又重复一遍,“盈利了。”主编也从办公室走出来,一面说,“文经理,我的钱还在你那儿周转着呢!”文经理不好意思地赔笑道,“这……再等等吧。最后再进一次,这回大盘已经稳。”主编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她说,“还玩呢,猫粮都输光了!”但她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说了!”“还不说?再这么下去,你泡面都吃不起了”文经理低声说道,“会回本的,会,回……”她的眼色,很像恳求主编,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主编都笑了。我拢了拢衣服,趴在桌上,看他们说笑。她将笔记本合上,放进书包,将那爿药片掰了一颗就水吞下,却原来这是个助眠的药。不一会,她吃完药,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合上眼沉沉睡去了。
自此以后,又很久没有听见文经理聊基金。过了一段时间,主编说,“文经理向我周转的钱还没周转开呢!”又过了一段时间,又说“文经理向我周转的钱还没周转开呢!”后来不说了,大家都忘记这个事了。
我到现在终于听不到文经理说基金了——大约她的确心死了。
写于二零二零年春
Rush less,feel more.
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