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小小说」袁炳发：大 雪
金麻雀网刊 金麻雀文选
第 1342 期
大 雪
● 袁炳发
七月的城市，处处在流火。
刚刚才上午八九点钟，天气就已显出了酷热的威力。
倒霉，这座大楼的电梯又坏了，他在心里暗暗抱怨。
噔噔噔……噔噔噔，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十二层楼时，他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短袖衫几乎被汗水浸透了。
接下来，还有更倒霉的事在等他。这个差不多让他跑断腿的工程，又一次被悲惨地告知还是没有定下来。可是，脸上还得挂满耐心的微笑，不能让对方看出他的懊恼和沮丧。然后，他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向对方列举了他们公司参与竞争的优势和实力。也许是出于同情或怜悯吧，对方的一位经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再等等，再等等，还是有希望的。”要他回去静候佳音。纯属扯淡！为了这个工程，经理快把他吃了，如果最终拿不下来，经理就会把他拿下。“王八蛋！瘪三！臭狗屎！……”下楼时，他一直在心里愤怒地咒骂着。
10点20分，他灰头土脸地走出了第二家公司，这家公司的秘书小黄告诉他，他们经理去了海南，所以，上次谈的工程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今天是星期一，星期一，买卖稀，这是让商家讨厌的日子。没想到，对他这样一个跑业务的人来说，星期一同样是灰色的。
他丝毫没有心情看街上女人们的美艳妖娆和花枝招展，只是再一次把自己融入到行色匆匆的都市人流中。
挤上公共汽车时，他感觉这时的公共汽车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在拼命出汗，拼命发酵，每一个人的衣服都腻腻地贴到了背上。因为拥挤，他不得不与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妇女紧紧地靠在一起，他甚至闻到了两个人身上所散发出的黏糊糊的汗臭味儿。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家乡的山野上和小伙伴们信马由缰地疯跑，想起了在大学校园的绿茵场上和痴迷足球的队友们箭步如飞，那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大汗淋漓。但那时的汗水却充满了青春和阳光的味道，而不像现在这样，有着一股发霉变质的馊味儿。
11点30分，顾不上吃午饭，他急急忙忙从一处工地直接赶奔医院看望母亲。母亲刚刚做了一次大手术，尚在后期观察阶段。在医院附近的超市，他给母亲挑了半个沙瓤的冰镇西瓜，又给母亲和妻子买了两份盒饭。为了不让母亲和妻子看到自己一脸疲惫、满头大汗的样子，他先跑到医院的水房，在水龙头下一阵猛冲，然后掏出有些汗津津的手绢，把头和脸擦干。这时，再对着镜子照时，他感觉自己看上去精神多了。
当妻子服侍母亲吃饭时，他竟倚在母亲的床头打起了瞌睡。
恍惚间，他回到了东北的家乡，冬天里，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万籁静寂，大地一片洁白；恍惚间，他又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学生时代，跟女生肖雅手牵手走在雪地里，散步聊天、畅谈理想。那时候，生活是多么单纯而惬意呀！
生活的改变是在大学毕业之后。
当初为了能留在省城，他忍痛割爱，放弃了自己所学的专业，在电车公司当了一名宣传干事。哪知此后事业不顺，情感也一路受挫。
这期间，他经历了女友肖雅的出国单飞，经历了单位的下岗，也经历了工作的几度变迁，经历了结婚生子和父亲的病故。
十几年拼杀下来，曾经的激情万丈与踌躇满志，如今都不见了踪影。
走出医院时，午后的太阳更毒了，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在心里计划了一下这天下午的工作，先到两家公司催款，然后再跑几个工地。也许是天气太热，去催款时，对方火气大得要命，其中一个公司肥头大耳的经理似乎午睡质量不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扯着嗓门儿冲他嚷了起来：“怎么？你们要把人逼死啊！我们现在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到另一个公司也只要回了工程款的四分之一，就这样，他已经谢天谢地了。
昏头涨脑的他开始赶奔下一个目的地。
他早已厌倦了这份磨破嘴、跑断腿，还要处处看人脸色吃饭的工作，可是，每天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下去。贷款购房、女儿上学、母亲住院、妻子下岗……所有这些，压得他快透不过气了。于是，他变成了一部永动机，不停地动，不停地转。
那次大学同学聚会，借着酒劲儿，当年睡在他上铺的王刚直言不讳地说他变了：“我真没有想到，你的变化会这么大。你变得务实，变得油滑了。城市太可怕了，它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扭曲许多美好的事物。”
王刚那天说的话，他至今言犹在耳。他认为王刚的话没有错，很多时候，他都感觉自己像一个空心人一样，游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接近傍晚，空气中依旧热力十足，让人从头到脚燥热难当。
拖着疲惫的步履赶回公司汇报工作时，他又见到了经理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他知道即使经理什么都不说，他的表情也足以说明他内心对自己的不满和谴责。
明天，天还会这样热吗？
怀着一腔的郁闷走出公司大门，不知为什么，他猛然记起了家乡的那场大雪。
那场雪下得铺天盖地、遮云蔽日，满世界的洁白，满世界的干净。
那真是一场叫人无比欢畅的大雪呀！
作者简介
袁炳发，中国作协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东北小小说创作基地主任。出版有《袁炳发小小说》《弯弯的月亮》《寻找红苹果》等多部。有作品被选入美国、日本等大学教材。《身后的人》获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获第五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事业推动奖、金麻雀网刊2019年度小小说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