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 ‖ 熊湘宜：弹一首歌等天晴（微小说）
晚霞映满整片天空，火红火红的，就像面前这个胖女人涂着油腻唇膏的血盆大口一样，她一直在大声咒骂，各种肮脏、各种讽刺都冲我而来，周围看戏似的人群直勾勾地盯着我，偶尔还会指指点，他们都忘了，我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而已。
我低着头，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它们修长纤细，灵活的时候一秒钟可以连续弹出八九个音符。林天晴说，我这双手天生就是钢琴家的手，我却用它们来偷东西。
余光中，一道白色人影滑过自行车道，那人急匆匆地将自行车扔到一边，像天神一样穿过层层围观的人群，嘴里嚷嚷着：“让让，让让………这是我妹妹。”我别过头，不去看他强迫自己挤出笑容的表情，也不去看他卑躬屈膝道歉的样子，只是紧紧地把十根手指捏在一起。
“对不起，对不起……她偷了什么东西？我赔给您。”
“你是二中的学生？怎么会有这么个妹妹？真是没教养！”
“对不起……”
“算了算了！下次再让我逮到，老娘打断她的手！”
事情在林天晴谦卑的态度和象征着品学兼优的二中校服中草草结束，胖女人回到店里，人群也渐渐散去，少年一直弯曲的腰杆这才直了起来。
我们在路灯漫漫亮起的街道上一前一后朝家走去，他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无力得如同牵线木偶，而我则始终保持着沉默。我又一次伤了他的心，真好！
空无一人的家既潮湿又阴暗，也没有多少家具，厨房里的电饭煲正尽职尽责的喷着热气，若不是赶去救我，估计林天晴此时己经做好了晚饭。我们就这样对站在狭小的客厅里，他颤抖着嘴唇看着我, 然后扬起了巴掌……
从来只是温柔的抚摸我额头的手终于要掌掴我了吗？我看着那只手掌，嘴角扬起了嘲讽的笑容。
然而，那一掌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林天晴转身冲到厨房里，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把切莱用的刀：‘林暖暖，这是你第几次偷东西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记不清了。”我毫不畏惧地看着他手里明晃的菜刀，若无其事地掏了掏耳朵，然后向他伸出一只细腕，如果他要砍了我的手指，那正好和他恩断义绝，分道扬镳。
“好！”很少大声说话的林天睛突然冷笑一声，吼道，“如果你下次再偷东西，我就……砍了我的手！”
他把左手搁在客厅里唯一的家具上，右手手起刀落，“嘭”的一声将刀锋砸了下去，整个刀面因为突如其来的撞击开始微微颤抖，刀口和他的指尖几乎只有一厘米的距离。我拂了一下长长的头发，嗤笑一声，视线从林天晴身上移开，一边朝房间走去一边不屑地说：“反正我也觉得偷东西很无聊，以后再说吧。”
其实，我并非生下来就是人人唾弃的贼，我也有过公主一样梦幻的时光，那时房间里永远摆满各种款式的洋娃娃，衣橱里永远塞满不同色系的公主裙。被爸妈带去参加宴会的时候，我这个公主还会被要求坐在钢琴前面弹奏一曲，引得满堂宾客赞不绝口。那时，品学兼优的林天晴都比不上我受宠，不过，他却比任何人都更宠我，他常对我说：“暖暖，你要好好练琴，你天生有一双钢琴家的手。”
就像上小学时语文课上学造句一样，每一个“虽然”后面都有一个“但是”，虽然我曾拥有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但是好景不长，爸爸妈妈出事了。因为挪用公款，他们被送进了监狱。
从警察把他们从我的视线里带走，到林天晴悲伤地告诉我以后我们要相依为命，其间已经过去几个月了。
在那几个月的时光里，我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做着同一个噩梦，那些属于我的洋娃娃没有了，那些属于我的公主裙没有了，那栋属于我们一家人的大房子也没有了。
我和林天晴在狭窄的没有温暖的出租屋里抱在一起，哭泣；既便是这样，林天晴依然让我弹琴，他默默地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弹奏悲伤的曲子，看着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滴落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之上。
自怨自艾的日子很快过去了，林天晴逐渐扮演起了家长的角色。
再后来，我成了贼。
那天林天晴气势汹汹地拿刀比画过之后，我真的再也没有偷东西了，然而我却依然迷恋金钱，从前的优越生活养成了我的坏毛病，我喜欢高档的名牌衣服，喜欢华而不实的饰品，喜欢带着新结交的不良朋友出入高档娱乐场所，为此，我在林天晴打工兼职为了维持这个家努力赚钱的时候，将家里剩下的积蓄全部取了出来，一周之内花的一分不剩，还隔三差五的变卖家里的东西，我卖掉了电视机，卖掉了他的笔本电脑，甚至想卖掉那张留着刀口的餐桌……
林天睛的睑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他攥着没有一分一毫存款的存折，看着本来就空荡荡的家一日日变得更加空旷，冷冷地看着我：“林暖暖，你让我很失望……”
“哈哈，失望就失望吧！”我俏皮地眨了眨戴着假睫毛的眼晴，“今天不回来吃饭了，不用准备我那份。”
“我做是我的事，你回不回来吃是你的事。”
“嗯哼，我晚上也不回来住了。”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背上包推开门。
没想到林天睛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脸上带着要将我拧碎的愤怒：“可以不回来吃饭，但不允许晚上不回家！
“我就不！林天晴，你以为你是谁？”
“你！”少年的双眸冒着火，然后慢慢地淡了下去，最后仿佛覆上一层冰。“你滚！滚的远远的！”
于是，我就如他所愿地滚了，而且晚上没有回家，却还是在清晨的时候被他从KTV里拖了回来。
这个优等生，为了我这个自甘堕落的妹妹，逃课、打工，成为教务处的常客，所有的人都看着这个曾经耀眼如太阳的少年一日日的憔悴下去，身为罪魁祸首的我自然成了大家口中的千古罪人。“看，这就是二中那个理科天才林天晴的妹妹，真是个祸害啊！”
是啊，我根本就是个祸害！
“明天我们去探望妈妈。”林天晴找到在教室里涂指甲油的我，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我知道，一定是指甲油的味道让他感到恶心。
“我不想去。”
“林暖暖！妈妈那么爱你，你怎么，怎么可以——”
“我说了，我不想去。”
少年气得握起拳头：“暖暖，你真是一只喂不熟的狼！”
看着林天晴匆匆跑出去的背影，我把还未涂抹完的指甲油扔进教室后面的垃圾桶，脑海里回响着他刚刚说的那句话：妈妈那么爱你！其实，她最爱的还是你呢，我撑着脑装摇摇头，突然被指甲油的味道熏出了眼泪。
上一次探视，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我还不是贼，家道中落于我而言只是过眼烟云，因为我在被林家收养前吃过的苦、受过的欺辱多到常人无法想象。
至少，上天还给了我可以定期探望的父母、一如既往疼我宠我的哥哥，以及那段稍纵即逝的美好时光。
我努力地像野草一样勇敢地生长，不吃零食，不追流行，也从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喜欢诳街,除了好好学习，我还在咖啡店里弹钢琴来补贴家用。为了那次探视，我头天晚上就准备好最漂亮的衣服，背包里装上优异的成绩单和自己做的小点心，我准备用公主样的笑容给予养父养母骄傲，让他们放心。
那天，妈妈支开林天晴，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脚面：“暖暖，妈妈在国外有一个朋友，想收养一个男孩子，如果你还感激我们林家这些年对你的养育之恩的话，你能不能离开天晴？暖暖，你也知道，天晴是个死心眼的孩子，他不会抛弃你一个人去国外的，妈妈让那个朋友给你留几万块钱，你也可以好好生活，暖暖，妈妈给你跪下了。”
我看着不满四十岁就已经白发纵横的妈妈，她跪在我够不到的地方，哭得撕心裂肺，我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晴里没有泪水。
这个给不了心爱的孩子未来的母亲，为了她儿子的幸福，恳求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走开，这有什么错呢?
即使她不求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我曾经离家出走过，却在看到林天晴以近乎自虐的方式寻找妹妹的时候回来了，死心眼的林天晴碰到了死心眼的林暖暖。于是，我知道只能用这么决绝的方式来跟他再见。
一次偷东西，两次偷东西，很多次偷东西，他都那么卑微地说着对不起，却不知道我的心里也在哭泣。他忍无可忍，手起刀落，刀锋离指尖只剩一厘米的距离，却看不到我的强装镇定，以及拂开长发时双手的战栗。
我的挥霍，我的放肆，我的变卖财产，都在一次次地挑战他的心理极限，那些划向他心头的刀，也在我的心里加倍的痛。可是，不够，还不够！哥哥，还要更狠一点儿，让我们永远的一个海角，一个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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