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坊║谢新茂:根系(散文一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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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坊”是《毛白菜》微刊的一个特设栏目。每次我们将隆重邀请一位名家出场。或推出其最新力作,或介绍其成功经历,相信总会让您大快朵颐。本期我们有幸邀请到新邵籍作家谢新茂。散文被《青年文摘》、《读者》、《散文选刊》转载并入选中国作协选编的《年度优秀散文选》......此次刊发的一组散文《根系》,深情描述了母亲、奶奶、外婆和妻子四位至亲,感人至深,希望《毛白菜》的读者喜欢!


母亲

母亲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父亲。

孕育了母亲的那个村庄,叫下田冲。离父亲所在的村庄周家边,隔着一条河。父亲的村庄在水之阳,离河岸不远;母亲的村庄在水之阴的一个山冲,离河岸有一两公里的距离。母亲从小在她的山冲里生活。父亲亦然。在媒人上门说亲之前,父亲与母亲是否见过,不知道。也许见过。母亲的舅家就在父亲所在村落上游不到一华里的地方。即使见过,也应该没什么印象。父亲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人,而且家境非常不好。

不知道是哪位媒人说的亲,双方家长都爽快地同意了。在母亲二十岁的时候,父亲领着几个娶亲的人,抬了一扇猪肉,三五只鸡,几条鱼,还有几个礼品盒,放了几挂喜庆的鞭炮,就将母亲娶了回来。

母亲的家境也不好。外公外婆一共养大了七个儿女。母亲排行第五。每一个子女,就是一道绳子,勒着外公外婆的脖颈。七道绳子,将外公外婆勒得喘不过气来。

母亲嫁给父亲,也算是门当户对。

喜庆鞭炮燃过之后,母亲告别孕育了她的生命、无忧无虑生活了二十年的故乡,来到父亲所在的村落,开始新的生活。

母亲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为这个新家操劳。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直在忙。每天晚上,她先是将白天扯的猪草砍碎,让奶奶用柴禾烧出一灶膛通红的柴火,煮成熟潲。期间她架上水烧着,马上就急急忙忙磨豆腐,做成一厢白嫩嫩的水豆腐,让父亲第二天清早卖给乡亲。豆腐做好了,猪潲也煮好了。等猪潲稍稍冷却一点,就将豆腐渣调进猪食里,将猪喂了。再拿起针线,将我们的衣服一件件地补熨贴。更多的时候,是就着煤油灯,纳鞋底,做布鞋。全家人的鞋子,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纳出来。母亲做的布鞋,又结实又耐看。在她七十岁之前,每年回家,我和妻子孩子都能穿上她做的崭新温暖的布鞋。母亲什么时候睡的,我从来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睡的时候,母亲依然在忙碌着。

白天更忙。母亲是条女汉子,生产队所有的农活,挖土、扮禾、挑大粪,不管多么重多么脏多么累的活,母亲都干,只要能挣工分。母亲每年挣的工分,在所有婶婶中,总是最高的。还有自家的自留地。夏天的豆角、南瓜、丝瓜、茄子、白瓜、冬瓜、辣椒,冬天的白菜、萝卜,母亲种的,都是村上最好的。她还要割牛草扯猪草,每年养两三口肥猪,养一大群鸡鸭。春天的时候,她到附近的县农场去摘茶叶;秋天的时候,她到山上摘油茶、挖药材,送到供销社换零用钱……

她劳累了一辈子。就在前两年,年近八十的母亲,每年还要拉上父亲,种两三亩水稻。最后几乎是被我和妹妹骂着,这两年才没种。但喂猪,养鸡养鸭,种很多的蔬菜,种很多的黄豆和花生,依然被惯性推着,停不下来。

从灿烂花季到风烛残年,近六十年的生命历程,让母亲与父亲的村庄完全融合在一起。年轻的时候,她是村里的媳妇;现在,她早已是村里的长辈。她的儿女的生命,在这里孕育,她的血脉,在这里延伸。她姓罗。可是这个村庄里所有姓谢的子孙,都把她当作自己的长辈。她,早已是谢氏家族的成员。

然而,那个孕育了她生命的小山冲,母亲一直不敢忘怀。

外公外婆健在的时候,每次家里杀鸡,母亲都会小心地将鸡胸脯肉砍下,打发我渡过村前的小河,给外公外婆送去。过年杀猪,母亲总要吩咐父亲,砍一条肉,加上一个猪心,一叶猪肝,再割一斤左右上好的板油,送给外公外婆。每次外公或外婆到我家来,就是母亲一次盛大的节日。母亲一脸灿烂地将他们迎进家里,就着手准备丰盛的饭菜。鸡正好长大了,杀鸡;鸭正好长大了,杀鸭。鸡鸭都没长大,就将过年时的腊肉、猪血粑拿出来。炖了,煮了,热气腾腾地端在外公外婆面前。外公外婆吃得不多,大部分让我和妹妹吃掉了。但外公外婆和母亲脸上那份舒心的笑容,能让七月的阳光失色。

每年元宵节,是母亲最隆重的节日。到了这一天,母亲天蒙蒙亮就起来,将家里的事情安排妥贴,然后换上最好的衣服,带上两盒点心,捉一只鸡,就开始出发,回生她养她的下田冲。初春明亮的阳光下,母亲从容地走过村前的田野,从容地迈上河边的渡船渡过小河,再从容地走过一公里左右田垄里的小道和山林里的蜿蜒小路,回到早就盼望着她及她的众姐妹归来的外公外婆家里。走在回娘家的小路上,母亲的心情,一如洒在她身上的初春的阳光,轻盈,温暖。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和路上遇到的每一个熟人,热情地打着招呼。每当别人问她去哪儿,她就骄傲地回答:“回娘家,过元宵啊。”母亲的声音清脆,响亮,在初春清凌凌的空气里回旋,有金属一般的质地。母亲从容地走着,不疾不徐,慢慢地来到外公外婆家里。她的姐妹们,这时候也已经来到外公外婆家,年轻时一起长大的姐妹,终于在每年的这一天,相聚在一起。在外公外婆家吃过饭,她们相约着走访几个看着她们长大的长辈,然后笑语盈盈地,慢慢地走过她们曾经那么熟悉的田野,走过曾经那么熟悉的山林,用她们各自的眼睛和内心,触摸她们的少女时代。然后,在黄昏的时候,心满意足又满怀怅然地,相互别过,同时别过父母,然后慢慢地沿着来时的路,回到各自的家。

母亲回下田冲的次数并不多,除了元宵节,其他的日子,很少回去。岁月悠悠,慢慢地,先是外婆告别了人世,接着是外公,再接着,大舅也在七十多岁的时候撒手人寰。面对越来越疏离的故乡,母亲对故乡依恋的情怀,越来越浓。我小的时候,经常吵着要去外婆家,母亲总是怕我添乱,不准。自从考上大学,每次回家,住上没几天,她就要敦促我到下田冲去,看看外公外婆和舅舅。后来,我娶妻生子,俗事多了,回家的次数少了。但是每年春节回家陪父母过年,或者正月里回家拜年,母亲总要叮嘱我,到下田冲打个转。外公外婆健在的时候,给外公外婆拜年;外公外婆去世,给舅舅拜年。我或是因为时间的关系,说不去了,母亲就会满脸失望,在一旁嘟囔半天,指责我“忘了本”。要是我痛快地答应了,母亲就会非常高兴,说:“是嘞,是要去看看他们嘞,是条龙,也是从蛇口里出来的。”然而亲自张罗着带给他们的礼物,还鼓动父亲:“你也去咯,一起去,吃餐饭就回来。”

但母亲仍然回去得不多。当她叫我们去下田冲的时候,我们也叫她一起去,她每次都会以需要有人看家为由,不去。也许,对故乡越是怀念,就越是不愿重回故乡?

对母亲的下田冲,我非常熟悉。从小我就常常呆在那个地方,和村里一般大的孩子,尤其和大舅的两个儿子,厮混得烂熟。那儿的青山绿水,那儿的肥沃田野,每一处都留下了我少年时代活泼的身影。只是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个窝在山沟里的小山冲,是母亲长大成人的地方,是母亲心中永远回不去的故乡。今年正月初二,当母亲再一次吩咐我去给小舅拜年,我来到这儿,走在曾经非常熟悉,现在却已陌生的村落里,我才意识到,生我养我的母亲,当年就是在这块土地上长大的,这里的每一片山水,都留下了母亲青春的身影。母亲现在已经成了谢家的长辈,但在她的内心,这个叫下田冲的地方,是养育了她的青春年华的地方,是一道最美丽的风景,让她一生不能忘怀。每一个嫁出去的姑娘,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下田冲,就是母亲从出嫁开始,就注定永远也回不去的那一个故乡。

我知道,我姓谢,是周家边谢家的子孙。然而,我的血脉的一半,来自于这块土地。

奶奶

奶奶的孤独,有谁知晓?

奶奶多大年纪从遥远的故乡下嫁到爷爷这儿,我一直不清楚。我只知道,奶奶刚满二十九岁,就开始守寡,一直到七十四岁时驾鹤西去。

四十五年!这漫长的寡居生活,奶奶该是用一种怎样的心情,渡过那无穷无尽的寂寞?

奶奶和爷爷生了两个儿子。爷爷去世的时候,我父亲还只有两岁多一点,伯父大概有五六岁。爷爷的去世,对当年的奶奶来说,无异于天崩地塌。当奶奶在亲人的帮衬下,将爷爷埋葬于村子西北方的青翠山林里之后,面对两个幼小的嗷嗷待哺的儿子,面对突然寥落冷清而又贫困的家,心中的悲凉,该是怎样一阵一阵地袭来!

我开始懂事的时候,奶奶已经老了。苍老的奶奶,每天坚持蹒跚着她的缠得如三寸金莲一般的小脚,与生产队里年纪相仿的老人,干着她力所能及的活。到了晚上,奶奶帮着母亲打理完家务,就孤单地坐在一旁,默默地想她的心事。夏天的时候,她就坐在土坯屋旁的土坪里,打着蒲扇,抱着妹妹,让我蹲在一旁,悠悠地教妹妹和我念儿歌:“羊牯子咩咩,下来吃蜡叶;蜡叶千苦,闹死(毒死)羊牯;羊牯告状,告出和尚……”夜空里繁星点点,奶奶的儿歌总让我觉得,繁星中的一颗,就是那只冤死的羊牯,在奶奶的念叨中,它会突然从天空中“嗖”地窜到我身边,诉说着它的冤情。一股冰凉的感觉,从我的脊背涌上来。冬天,奶奶就静默着坐在柴火灶边,帮着妈妈烧火煮猪食。柴火红红的,映照着奶奶沟壑纵横的脸。奶奶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总有一股神秘的色彩。烧着烧着奶奶就出了神,柴火就熄了,要在母亲的大声提醒下,才会回过神来,然后慌乱地向灶膛里续柴。很小的时候,我跟奶奶睡。有好几回,我半夜里醒来,听到奶奶在有一声没一声的抽泣。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伤心,又不敢问,只好捂了被子,一边想着我的心事,一边又睡过去。

现在回想起来,奶奶心中的清苦,该是何等地伴着她人生的每一个日子,一路走来。

爷爷去世,奶奶还正年轻,下嫁到这个叫周家边的村庄,并不太长。爷爷一走,奶奶在婆家除了两个儿子,举目无亲。按乡村习俗,她可以回到她的娘家,在娘家人的主持下,再找一个适当的男人,带上两个儿子,和那个男人过日子。奶奶要是这样做了,婆家宗族上的人,谁也不能阻拦她。顶多是孩子长大后,让他们再回到周家边,承续爷爷的香火。

可是。

可是奶奶没有娘家。

奶奶姓熊。孕育了奶奶的地方是哪儿,奶奶和父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只知道,奶奶的亲人中,有一个舅爷爷,有两个姨奶奶,这些都是奶奶的弟妹。但是,奶奶的这些弟妹,都姓金。

当年,我曾经疑惑,为什么奶奶姓熊而她的弟妹姓金。直到奶奶去世后,当我再一次向父亲提出这个问题时,父亲才告诉我,奶奶和这些兄弟姐妹,属同母异父。奶奶的母亲,先是嫁给了熊姓人家,也就是我的老外公。在生下奶奶之后,因病去世,奶奶的母亲便带着奶奶,改嫁到金姓人家。爷爷去世了,可奶奶既回不去她的熊姓娘家,而她的亲生母亲此时也已作古,在金家那个名义上的娘家,只有一个继父,和一个同母异父的兄弟。

她同样回不去。

少年丧父,青年丧夫。这些人生之大不幸,降临在奶奶一个人头上。

少年丧父的奶奶,在和爷爷结婚之际,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从长辈对爷爷的叙述中,我断断续续了解到,当年,爷爷是多么地宠爱奶奶!他不让奶奶到田土里做任何事情,只让在家里带着孩子,管着一日三餐就成。在外面帮富裕人家做事,富裕人家款待他的所有好吃一点的食物,鸡呀、肉呀、鱼呀,甚至豆腐啦,他都舍不得吃,全部端了回来,一脸幸福地看着奶奶和两个孩子吃下去。而奶奶,又是何等地依赖爷爷!在从小失去父爱之后,有了爷爷的宠爱,奶奶已经完全将父爱和夫妻之爱融合在一起,全部倾注在爷爷身上。她温柔地帮着爷爷打理着这个家,每天每天,她一有空闲,就坐在那架纺车前,将雪白的棉花,长长的苎麻,编织着他们如锦绣一般的日子。

只是,命苦的奶奶没过几年幸福生活,却需要用一辈子漫长的寂寞来偿还。

爷爷去世后,奶奶既回不了娘家,也就断了再续姻缘的心思。在这个并没有生她养她的地方,勇敢地用她柔弱的肩膀,一个人将养育儿子的重担挑了起来。

爷爷给奶奶留下的,只有一亩多薄田。这一亩多薄田,奶奶迈着她那三寸金莲一般的小脚,将犁田耙田、播种插秧、施肥收割等等所有的活计,都承担了。夏天里,毒毒的太阳将她本来白嫩的脸烤出一层黑痂,冬天里,呼啸的北风又将这层黑痂剥去。几番春秋几度淬火,柔弱的奶奶变得如铁一般坚强。她还会纺纱。稍有空闲,她就坐在那架木制的纺车前,替宝庆城里的纱厂纺纱。纺车“嗡嗡”地摇着,一直摇到深夜。奶奶的身体随着纺车的转动,一起一伏,捻着线头的左手,一伸一屈,仿佛一座活动的机械。生活中所有的艰难,都被奶奶纺进了长长的棉纱里;对爷爷的所有的思念,也被奶奶纺进了纱里。长年累月地纺着纺着,奶奶的眼睛变得通红,稍遇刮风,就不断地流泪。这是思念的眼泪还是辛酸的眼泪?我的父亲从来不跟我讲他小时候过的日子。但是,我很小就发现,父亲肩膀的正中间,有一个鸡蛋大的肉瘤,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失。我曾经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说,那是打小的时候,挑担挑得太多留下的印记。父亲从十来岁开始,就跟着大人,到村子北部的崇山峻岭里挑木炭,到离村子西边六十多里的滩头挑烧纸。因为挑担太多的缘故,不仅在肩上,留下一颗永不消失的肉瘤,而且年纪轻轻,背就驼了。

疼儿莫如母,奶奶不到百般无奈,是不会让她的儿子,过着这般艰难的生活的。何况,即使在这样艰难的时刻,奶奶还是想方设法,让从小就聪明出众的父亲读了两年私塾,成了父辈中读书最多的后生。

穷困潦倒的日子,一直到农村实行土地改革,才有所好转。这时候父亲和伯伯已慢慢长大,家里的田地突然多了起来。父亲因为读了些书,再加上他的聪明内秀,成了受村里人尊重的年轻人。

但是奶奶心中的孤独,一如既往不可排遣。

奶奶最开心的时候,是去她的兄弟姐妹家走亲戚的时候。她的娘家,她打小就已经回不去了,但她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有两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每到年底轻闲的时候,她都要到她的弟妹家走一趟。我记得,当年,我的一个姨奶奶嫁女,奶奶带着只有八九岁的我去走亲戚。因为冰冻,奶奶在她的这个妹妹家,一住就是五天。也就在这一次,我看到了奶奶和她妹妹在一起时,脸上荡漾开的舒心的笑容。她不停地和她的妹妹聊天,几乎不管我的存在,让我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撒了几天的野。而且,学校的期末考试,都给耽误了。

只是,这样的日子太少太少。绝大多数时间,奶奶都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空旷的地坪里,在四周一片寂寞的包围中,想着她的心事,直至去世。

奶奶一辈子就是一只没有根的浮萍。父亲去世,就跟着她的母亲离开生她养她的村庄,飘泊到一个新家。长大成人,命运将她撒在这个叫周家边的地方,她就在这里生根发芽,孕育了我的父亲,也因此有了我。而她,这个姓熊的老人,作为谢家的一员,在一生孤独之后,于一九八一年农历七月一个黎明的前夕,溘然而逝,不留只字。

我只是确信,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她的血脉。熊,这个姓氏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温暖,觉得亲近。尽管我不知道姓熊的奶奶来自哪里,但是,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有奶奶的血脉在流淌,这就够了。

外婆

关于外婆,首先得从我老家说起。

我的故乡周家边是一个大村庄。由几个小村落组成。每个姓氏聚集在一个小村落里。分别以周家边李家、周家边谢家、周家边邓家、周家边简家等指代。

我出生的村落,是周家边谢家。孕育了外婆的村落,是周家边李家。两个村落不到一华里,几乎紧挨着。

李家是周家边人口最多的村落。他们最先来到这里定居,耕种着最好的良田。那一大片黑得流油的土地,从小河岸边平缓地铺上来,一直铺到村庄的脚下。黑土地里流淌着庄稼喷香鲜美的汁液,滋润着周家边李家的乡亲。他们安静地生活着,将那片良田如锦绣一般每年来回地编织。春天,是碧绿的丝绸;夏天,是金黄的缎子。还有金黄色如瀑布一般流淌的油菜,和一年四季盛开的五彩缤纷的鲜花。在周围十里八村乡亲的眼里,这一方所在,是生活的最好去处。

外婆就出生在李家一个家境还算殷实的人家,从小衣食无忧。锦绣一般田野里盛开的鲜花,不时被儿童时代光着脚丫奔跑撒野的外婆摘下来戴在发际,明亮的天空下,就有了一道比花儿更漂亮的风景。外婆热爱这片土地。在她小小的心里,没有其他任何地方,比自己的故乡更让人沉醉。

然而外婆注定要离开这片美丽的地方。她是女儿身,最终要嫁出去。只是在外婆美丽的幻想里,她要嫁入的村庄,肯定不会比娘家的村庄偏僻,要嫁入的人家,也不会比娘家的家境差。

外婆没有这般好命。

外婆十岁那年,一场大祸降临。家里所有的田产,都被她的父亲卖光了去打官司,最终打输。为了筹钱打官司,她的父亲狠下心,将外婆卖给下田冲村一户人家做童养媳。

下田冲是一个远离河岸的小山冲。和周家边李家的富庶比起来,判若云泥。

在娘家无忧无虑度过十年美好的时光之后,外婆十岁那年的某个上午,婆家来了人,要接穿戴一新的外婆去下田冲那个新家,她必须一辈子在那儿生根发芽直至终老的家。面对突然降临的悲惨命运,面对一片空洞完全不能确定的未来,幼小的外婆不知所措,躲在母亲背后,哭哭啼啼不愿离去。外婆的母亲一边往外拉扯着外婆稚嫩的手,一边任眼泪哗哗流淌;外婆的父亲,先是将脸别向一边,嘴角抽搐,然后颤抖着对外婆大喝一声:“哭什么?还不跟人家走?”其声如雷。外婆被父亲突然的凶恶吓愣怔了,松开了紧攥着母亲衣角的手,一边嚎啕大哭着,一边挽了个小小的包袱,走到门口,满眼哀怨地回头打量了一阵她生活了十年的家,打量了一下正别过脑袋看着别处的父亲,和正看着她流泪的母亲,然后回过头,跟着婆家的来人,迈出门槛,走过村前肥沃的田野,渡过村前窄窄的小河,来到了从未到过、完全陌生的婆家。外婆的嚎哭声,在那个晴朗的日子里,盘旋在村子上空,盘旋在田野和小河上空,让空中的鸟儿,都不忍听见。

自此别过,外婆再也没有回过她的娘家。

外婆十六岁的时候,和外公正式圆房。他们很快有了孩子。接下来的二十多年,外婆一口气给外公生了十四胎,七个长大成人,两男五女。从青春年少到人老珠黄,外婆生活的全部经历,仿佛就是怀孩子、生孩子、抚养孩子。好在外公勤快,每年除了租种十多亩地主家的地,农闲时间,就用自己铁一般的肩膀,到新化城里送洋货,到隆回滩头挑烧纸,到大山的褶皱里挑木炭,用全身的气力,换得些许粮食,来堵住家里一长串孩子嗷嗷待哺的嘴。到了我懂事的时候,外公的背,已经弯得像一张弓。

外公再拼死拼活地累,也塞不住家里一天比一天多的孩子们的嘴巴。面对窘迫的家境,外婆每天清早起床,就要想方设法,将那些在饭锅前排着队的孩子们的肚皮略略喂饱。每做一顿饭,外婆都仿佛在做一道复杂的算术题,绞尽脑汁思考着怎么样才能够让下一餐不至于断炊。在大儿子还没有锄头把高的时候,她就安排他和外公一起去打零工挑脚;她安排稍大一点的女儿,到地里扯猪草,放羊,扯能够填饱肚子的野菜;小一点的女儿,就安排他们照看更小的弟弟妹妹,以便自己腾出手来,到地里去种瓜果菜蔬,在家里纺纱织布。孩子们一个个艰难地长大了,而外婆,当年青春美丽的容颜,被岁月榨得一干二净,几十年后,我眼中的外婆,已如一只风干了的丝瓜络,挂在岁月的窗口,苍老得不堪卒视。

可是,即使窘迫得揭不开锅,外婆也不回她的娘家。

外婆娘家的家境,因为那场官司,一贫如洗。她的父母很快郁郁而逝,两个兄弟,就如倒了树的猢狲,各自谋生。大弟在抗日前夕当兵“吃粮”,还算命大,因为生得高大,成了看守张学良的护兵,抗战胜利后全身归来,只在解放以后,因为在国民党部队里当兵“吃粮”的经历,在村里受到管制。同村与他一起被抽丁的另外十二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则全部成了失踪人员,至今尚未魂归故里。小弟则完全沦为雇工,以给富裕人家当长工为生,直至土改,才有了自己的土地和房屋。

外婆不回娘家,是缘于她当年刻骨铭心的遭遇?一个殷实人家的十岁女孩,还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突然被无情的父母送去给人家当童养媳,这种强烈的心理冲击,叫性格倔强的外婆,一辈子都没有回过神来。父母健在的时候,不再回家看望父母;父母离去,不再回家看望兄弟。然而,外婆对故乡的怀念,不经意间,仍然如四月的鲜花一样绽放开来。一年春上,外婆送年幼的我回家,她将我送上小河的渡船,不再前行,隔着河目送我走进家门,才转身回去。我清楚地记得,在目送我上船的那一刻,外婆的眼睛,怔怔地隔着河望着孕育了她的生命的村落,久久不曾移开,闪烁的泪光,在夕阳下晶莹地跳动。

而将我的母亲嫁回周家边,是外婆的另一种思念么?父亲所在的村落,与孕育了外婆的村落,比邻而居。当有人做媒,将我的母亲介绍给我的父亲时,外婆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当她来到她故乡隔壁的女儿家,她是不是觉得,她又回到了儿时的故乡?

尽管她每次来我家做客的时候,说什么也不去隔壁村落的兄弟家里看看,不去隔壁的村落里走走。

记忆中最后一次外婆来我家,还是在我九周岁的时候,外婆来给我过生日。她给我送来了一段做裤子的布料,送来了十个鸡蛋。匆匆吃过晌午饭,外婆就要回去。母亲让我送外婆去小河边过渡。走到村落前的田间小道上,外婆的脚步格外缓慢,她一边问我在学校里的一些事情,一边不停地眺望着隔壁的村落,她出生的村落。那是农历的九月,阳光金黄金黄的,撒在刚刚收割的田野上,和外婆爬满皱纹的脸上。田野里四处布满了金黄的稻草,刚刚冒出身子的麦苗,疏疏地绿着,整个河岸边的土地厚重而又充满生机。走在这样的景色之中,外婆满脸的安静,祥和,完全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也许,时隔几十年,外婆心中的疙瘩,也正在慢慢地解开吧。

沧海桑田。周家边李家和周家边谢家的房屋,现在已经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李家哪是谢家了。每次回家,在村里四处走动的时候,我就想,这谢家和李家,于我来说,早已在村落相融之前,融合在了一起,李家的血液,通过外婆和母亲,在我的血管里跳动。而那些在村庄四周蓬勃开放的美丽的花朵,总有这朵那朵,是为当年的外婆盛开。

妻子

再往上溯,就溯不上去了。

母亲、奶奶、外婆,这些和我的血脉紧密相连的女性,都曾和我在一起,幸福地生活过。母亲依然健在。每次回家,听着她对父亲的叨咕,对我和妹妹的叨咕,就有一种甜蜜的味道涌上心头。年过半百,还能够享受母亲的唠叨,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奶奶和外婆虽然在我年轻的时候就已过世,但她们的音容笑貌,永远地镌刻在我的脑海。当她们在梦中向我走来,我就仿佛又回到了清纯得如村前小河流水一般的少年时光。

再往上溯,于我来说,就只有一些抽象的概念。我只能确信,除了父辈中的母亲、爷爷辈的奶奶和外婆,再上溯一辈,就有四位女性和我的血脉相连,再上溯一辈呢,就有八位。每上溯一辈,就呈等比数例增长一倍。根据族谱记载,谢氏家族,只从元末明初从江西迁来故乡算起,到我这一辈已是第二十二代了。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女性有多少,已是一个天文数字。我姓谢。但我的血脉里,与多少姓氏有着血缘关系,我根本理不清楚。也许,中国所有姓氏,都曾与我血脉相连,也未可知。然而,倘若我要寻找她们的痕迹,除了父系这一部分,如恒河沙数里几粒沙子一般的几个,在族谱里每一个祖宗后面有一句简单的“配某地某氏”的记载之外,属于母系的血脉,母系的母系,母系的母系的母系,母系的母系的母系的母系……她们姓甚名谁,何处人氏,即使使出浑身解数,也理不清楚。她们的血脉,时时在我的血管里流淌,她们的灵魂,却在处处葱郁的青山里守望游荡,没有归宿。

我只能确信,她们自嫁入婆家之后,每一个人的后面,就有一个永远无法回去的宗族,就有一个永远无法回去的故乡!

那就不溯了,只在此向她们表示晚辈的深深的敬意!

该说说我的妻子了。那是我孩子的母亲,一个与我的后代血脉相连的女性。

说到妻子,就不得不相信姻缘的神奇。大学毕业前,我从未想过,我会被命运撒在那个地方教书;妻子也从来没想过,她会来那所学校读书。两个极不情愿来那个地方那所学校的人,来到了那个地方那所学校,然后就相遇了,相爱了。这,该是多么奇妙的事情!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妻子十六岁。

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当外部的压力如波浪一般向我们袭来,我们的感情却如弹簧一般弹得越高。对我的诟病,对她的诟病,都被我们的爱情挡了回去。毕业的时候,她本可留校,却因为与我恋爱而失去留校资格,回到她父母所在的厂矿子弟学校。我们又抵御了异地恋的压力,将没有尽头向前延伸的铁路变成了牵引我们爱情的红线,并终于修成正果,在一九八八年底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自十八岁中师毕业开始,这个生在城里长在城里的姑娘,就开始跟着上我家,我那个座落在故乡里的老家,直至现在。我在农村里的家,是一栋七十年代初垒成的土坯房。牛、羊、猪、鸡、狗、鸭,全部和人生活在一栋房子里;农村里的老式茅坑,甚至就和牛栏、猪栏同处一室。不管什么时候,房子里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混合味道,而以夏天为最。当年为了能和我在一起,每次寒暑假一开始,她就拿着一个小小的提袋,带几件换洗衣裳,跟着我来到我家,在各种各样难闻的味道里,过着乡下媳妇的日子。那时候乡下没有电,没有自来水。夏天,她就在傍晚穿上我给她买的泳衣,跟着我到村子前的小河里游一回泳,睡觉前用温水再擦洗一下,就算是洗了澡。没有电,当然就没有电风扇,没有空调,晚上唯有用一把蒲扇,煽着煽着好不容易入了睡,早上醒来,全身是汗,天刚亮就赶快搬了一把简陋的躺椅,坐在屋前的土坪里,一边驱赶着成群的蚊子,一边享受农村清晨难得的凉意。父亲母亲种田,和绣花儿一般。暑假回到家里,我依然得帮着父母“双抢”,将早稻一镰一镰割回来,再将晚稻一蔸一蔸插下去。我到田地里参加劳动,她也非要去帮着插秧。下田不久,她那一身漂亮的裙装,就糊上了大块的泥巴,更有几只不讲理的蚂蝗,闻着水声,没一会功夫就叮到了她的腿上,把她吓得尖叫。

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对我在乡村的那个家心生厌烦。记得刚开始去我家的时候,我担心她的父母挂念女儿,在我那儿住了一段时间,就送她回去。可是,我刚回家没几天,她就在一个午后,仙女一般出现在我面前。我在兴奋之余,问她是怎么找来的。她洋洋自得地说,这还不容易,我又不是没来过。然而她告诉我,先是搭火车,然而坐汽车到镇上,从镇上到老家,她就沿着公路,一边走,一边问。在她问路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卡车司机,就搭上了她的车,到了岔路口,下车,沿着小路,笔直就走到我家了。我一边埋怨她怎么不写信告诉我让我来接,一边在内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这个柔弱的小姑娘,她的内心该装着对我多深的爱,才会做出这样近乎疯狂的举动!

后来,我们就有了孩子。

孩子是我和她共同孕育的,流淌着我的血脉,也流淌着她的血脉。我的血脉的背后,是一张宗族的大网;她的血脉的背后,也是一张宗族的大网。而孩子,就是两张大网的交织。然而自然的,孩子随父姓,姓谢。而她,姓张(如果随父姓,应该姓梁。她是随母姓)。在她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在整个孕育孩子期间,她满脸都是幸福的骄傲。她长得苗条,白净,气质出众。当她走在我故乡的小镇上,熟悉不熟悉的人都曾问我:“她是电影演员吧?”把我自豪得什么似的。可是,当她怀了孕,为了保证胎儿的营养,她拼命地吃,整个孕期,她丰满得几乎就像个大圆球。她怀孩子的时候,还只有不到二十二岁,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也许,是母爱的力量,让她心甘情愿这样做吧。孩子生下后,为了孩子奶水的充足,在月子里她依然拼命地吃,鸡、鸡蛋,每餐都是一大碗。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要保证奶水的营养,母亲吃的食物里,不要放盐。她就真的不放盐,就那么寡淡地吃下去。

她从十六岁开始和我谈恋爱,如今已过去了三十二年。三十二年来,我们一直在城市里生活,娘家的概念,婆家的概念,比起乡村来,自然要淡化许多。然而,我的孩子姓谢,依然决定了她的身份是谢家的媳妇。三十二年来,她恪守着谢家媳妇的本份,照顾公婆,抚养孩子。每次和我一起回到故乡,她对公婆的礼貌周全,对故乡亲人的礼节周全。而对孩子,她更是悉心抚养。将她那份母爱,点点滴滴地洒落在孩子的身上。

三十二年沧海桑田,我曾经许诺给她的美好生活并没有兑现。我依然在从事着教师的职业;依然每个月领着固定的工资而没有其他经济来源;我当年成为一名作家的伟大梦想,也依然只是梦想。面对着社会变幻的万花筒,我不知道她跟着我,是否会感到失落。以她的才情,以她的气质和风度,她应该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因而,当年她要舍弃在本地已经做到最好最有影响的小学校长的职位,到沿海去发展的时候,我曾经阻拦过,但并未刁难她。我想,就冲当年她对我的那份深深的爱,就冲着她把与她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我的故乡当作她生命中的又一个故乡的举动,我就不应该刁难她。

现在,我们的孩子已经长大。在故乡家族所修的族谱里,她的名字早已跟在我的名字后面,成了周家边谢氏家族不可更改的一员。

而她的血脉,也将在我后代的血脉中流淌,生生不息。

作者简介
谢新茂,湖南新邵人,现供职于娄底职业技术学院。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秘书学会会员。在《散文百家》、《散文天地》、《羊城晚报》等报刊发表散文200多篇。有散文被《青年文摘》、《读者》、《散文选刊》转载并入选中国作协选编的《年度优秀散文选》。出版有散文集《落英缤纷》、《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以及长篇散文《月偏食  日偏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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