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小尹之福、从美丽到灿烂、永远的翟永明
尹丽川:1973年生于重庆,双鱼座。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诗人、作家、导演。出版有诗集《大门》《油漆未干》、小说集《十三不靠》等;电影作品有《公园》《牛郎织女》等。
小尹之福
◎韩东
尹丽川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她的聪明可不是智商,也不是书读得多,甚至也非及时反应的敏感,而是见识、理解力、觉悟之类的东西。我说过,小尹有一个“世界观的高度”,是同样的意思。这样的智力在我们的环境中不免显得多余,尤其在一个女人身上,多余的感受必定是很强烈的。好在小尹还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使她有可能纵情于生活本身,遗忘或者掩饰自己的禀赋。
我和小尹是不打不相识。当年我在《芙蓉》杂志编稿,发了一篇葛红兵痛批当代文学的文章,小尹来稿反驳。观点的孰是孰非不重要,关键是文字本身,才能和心智不免跃然纸上。然后是棉棉和卫慧打仗,我为棉棉辩护,小尹点名批我,可谓字字见血。对智力这玩意儿我一向敏感,总觉得全世界的聪明人都应该和我成为朋友,于是我便和小尹成为了朋友。
小尹是一个尖锐的人,甚至于尖刻,但她不走极端,并且对自己的尖锐有着必要的怀疑。我以为这正是智力的一个明证。执着于一端的人往往偏狭,而迟钝更和聪明挂不上钩。聪明或智力是需要空间和余地的,这空间、余地直接体现于心量。小尹是一个心量很大的人。来往应酬、交际接纳,靠的不仅是她特有的风情,更得益于冰雪聪明。美色和智慧交相辉映,集于一身,在圈内圈外都是非常罕见的现象。一旦存在,便会构成一道风景,天真和自傲的男人们必然会趋之若鹜。因此,在诗歌圈子里前有翟永明,后有尹丽川,其魅力所向甚至波及到美术、音乐、影视等等的领域。在男人们干戈相见、争名夺利的阴冷世界里,如此的存在有如阳光,使一切变得相对柔软、灿烂,也更有趣。也使和平、狂欢、放任自流的艺术家的生活成为值得追求的。在不经意间,小尹所建立的功德可能要到很多年后才会被人们意识到——当它成为某种绝响时。
但还是可惜。我曾经和毛焰在背后议论过。我的意思是,小尹的生活不无精彩,甚至于传奇,但时间一过,就只剩下被书写的意义了。她或许会成为一本或几本书中的主角,但那也是别人写她的故事,不是她写别人的事故。对一个具有一流理解力和写作资质的人而言,不能说不是一种浪费,至少也是遗憾的。小尹的资质无须说明,有她不多的诗歌、随笔为证。写下如此出色和原创意义作品的人,此生最大的责任就是被别人写进书里,怎么说都是大材小用了,都是本末倒置了。
好在我的担心纯属多余,三年前小尹开始导演电影,并一发不可收拾。先是《公园》,然后是《牛郎织女》。并且小尹走的不是地下电影的路子,老老实实地讲故事,规规矩矩地送审电影局。这真是太好了,脚踏实地,不铤而走险,不受制于负气偏激的情绪。智力出众瞧不起弱智是无聊的,生性高洁不屑与平庸为伍也是一种做作。将最好的智力投入到最混沌暧昧的区域,以期某种程度的改观,是中国电影之福。能这样想,这样做,当然也是小尹之福。她比我们估计的还要聪明,至少更有勇气。
2008-9-12
小安:1964年生,属龙,狮子座。出过诗集《种烟叶的女人》《等喝酒的人》《卖枇杷的没有仙人果》《小安的诗》《我太想吃一碗牛肉面了》,小说集《我们这儿是精神病院》。
从美丽到灿烂
◎韩东
小安是中国当代最杰出的女诗人,她的诗在圈子里备受推崇,但在更大的范围内小安并不为人所知。我有幸认识小安,有幸和这样天才而高洁的诗人处于同一个时代。我们曾多次见面,她的那本《种烟叶的女人》我更是一读再读。
和小安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八十年代的“非非”,她是“非非”“第一诗人”杨黎的前妻。他们因诗歌而结缘,我也因为诗歌而结识了这对前夫妻。“非非”作为一个诗歌社团以喧哗、叛逆著称,然而小安一如其名,是安静的。她没有参加过任何情绪激动的争论,甚至也没有过任何意在自我确立的诗歌主张或言论。小安基本放弃了理论或舆论的营造,不攻讦他人,也不自我吹嘘。讨好卖乖的事更是没有。她只是写诗,在“枪林弹雨”中从八十年代一路走了过来。小安置身于一个最具进攻性和自我膨胀的诗歌团体,位于它的核心,却好像那一切与己无关。甚至连对批判的批判都没有。这是奇怪的,也是感人至深的。我似乎听见小安在说:打仗,那是男人们的事。岁月流逝,她又说:争勇斗狠是幼稚的表现,这些长不大的男人呵!
诗歌只是一个因缘,小安与一帮写诗的人结识了。事情到此为止。小安以她特有的智慧将诗人朋友转化为生活中的朋友。他们以诗歌的名义经常相聚,却不谈论诗歌,至少小安不谈。至少我没有听她谈过。小安不谈诗,但一直在写诗。而那些大谈特谈诗歌以及诗歌政治的人倒未必在写。这就是小安的与众不同,也是她的超越。她不仅不谈诗,也很少参加正式的诗歌活动,什么讲演、讨论、交流、访问更是没有。倒不是小安由于清高故意拒绝这些,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我从没有听小安宣布过这方面的个人原则,对于热衷于活动的诗人她也不加以排斥。在出世和入世的两项选择中小安从不选择,只是安坐不动。对于成功成名既无积极进取的态势,也无不屑一顾的孤傲,两张牌她都不打。如果说,大隐隐于市,小安就是了。需要指出的是,这个“市”并不是诗歌的集市,不是任何官方或者民间。它就是成都的市井,是市井生活本身,麻将桌或者火锅店,而非别的什么。并且那个“隐”的动机在小安那里也是不存在的。
我曾就近观察过小安。就形象而言,她也是不好归类的。年轻时美丽,中年后灿烂那是不用说的。但你很难看出她的身份。小安当过兵,后来一直在精神病医院工作。但在她的身上丝毫不见军人的痕迹,也没有护士的影子。当然她也不像艺术家(虽然烟不离手),更不像家庭妇女(虽然身为人母)。你在小安身上感觉不到地域造成的狭隘,然而她一张口便是成都方言。焕发着浓浓的世俗生活的亲切,言谈之间却又如此开阔。总之小安是神秘的,在质朴之中这份神秘更是意味深长。
小安是有过阅历的人,人生的道路可谓曲折多变。但她的诗歌却从不激烈悲愤。按她自己的话说,“我没有把这些悲苦与寂寞放进我的诗歌里,我把它们平静地处理掉了,我想我的诗歌是快乐和美丽的。”
的确,小安的诗歌里有一种特别优雅平静的调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读她的诗我都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也许,这就是天才的能力吧?将悲苦转化为美丽,让美丽还原为寂寞——在一个虔诚如我的读者那里。
2009-11-29
翟永明:1955年生于四川成都,金牛座。作家、诗人、“白夜”创始人。著有诗集《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称之为一切》《终于使我周转不灵》《十四首素歌》《行间距》等九种,诗文集《最委婉的词》,散文、文论集《纸上建筑》《坚韧的破碎之花》《正如你所看到的》《天赋如此》等。
永远的翟永明
◎韩东
我和翟永明是二十多年的朋友,和认识她的时候相比,翟姐变化不大。这并非是恭维之辞,她的魅力的确不是那种叫做“年轻”的东西,或许是“女人”吧?朱文曾说,翟永明做女人做出心得来了。我的说法则是,翟永明以其女人的心身接触到了某种纯粹或永恒。表述的确过于哲学了,但不如此不足以说明翟姐作为女人和诗人的特别之处。
翟姐的魅力人所尽知,不用我赘言。但她的魅力又是十分奇怪的。既非年轻靓丽,也非母性洋溢,更不是冰雪聪明或者强人强势。除此四种,一个女人如果还具有不容置疑的魅力,不说世所罕见,至少也是一个谜。它依仗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和翟姐的交往可谓平淡无奇,甚至于乏味。自打第六届“青春诗会”认识以后就开始了频繁的通信。那些信多半也写得很无聊。比如我让她去香港时帮我捎一个傻瓜相机。关于傻瓜相机,我们讨论了不下十个回合,如今想起来真像两个傻瓜似的。信的落款她总写“姑姑”。其实翟姐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只是那时我年轻噢。既然年轻就必有老时。多年以后,一次与翟姐相聚,说起那些陈年往事,她竟然说我“老狗不忘千年屎”。曾几何时,我从一个毛孩子变成了“老狗”?翟姐却不存在这样的变化,风采依旧,甚至连体重也不增不减。
想当年,我们反复争论的还有一个主题。翟姐说我好斗、偏激、极端,我则认为她过于温和,甚至于没有好恶。时间证明我是错的,至少是低级的,反省和调整变得必比可少。反倒是她的“没有好恶”在时光的流水中越发显得有棱有角。愤世嫉俗容易,而不论断他人难啊。
不变的是性情,是这个人本身。在空间的范围内,翟姐是尤其好动的。后来她去了国外,花了数年的时间四处旅行。翟姐从不同的地点给我寄过明信片、照片,当然还有信。有一些地点是探险家才可能涉足的。给我的感觉是,翟姐在探索这个世界的边界。而我因为个人原因,曾有七年不出南京的经历。再次见面时,我说翟姐没变,她也说我十年如一日,以不变应万变。虽然都是夸赞之辞,但含义却是完全不同的。我在给翟姐的一首诗里曾这样说:一个深居简出的人/和一个浪迹四方的人 / 相熟相知。
给翟姐写诗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以她为模特画画的画家则属于大师级人物。曾有著名导演邀请翟姐饰演影片中的女主角,被她婉拒了。翟姐的照片还上过不少杂志的封面。作为杰出的女诗人,翟姐独领风骚更是长达二十年之久。她是否被宠坏了?如果换一个女人,那是一定的。可我从未见翟姐有过一丝一毫的得意之色,故作低调的谦逊更是没有。她还是那样子,一成不变。处于虚荣的风口浪尖而毫无虚荣,这就是翟姐。
这里,已经快接近翟姐魅力的核心了。在我看来,就是消极、被动。而消极、被动正如韦伊所言,是善的特征。翟姐本质的朴素、待人的亲切以及幽深的忧伤皆出于此吧?
去年十二月在香港中文大学,翟姐登台朗诵她的长诗《时间美人之歌》。我立刻就明白了,这首诗是关于时间和美人的,更是关于消极、被动以抵达永恒的。诗的内容、写诗的人以及朗诵者在一瞬间合二为一,所有的因素全部到位,我被震惊得目瞪口呆。诗歌竟然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这都是因为永远的翟永明。
2009-1-11
韩东:1961年生,金牛座。毕业于山东大学哲学系,现居南京。中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诗人之一,为“第三代诗歌”的标志性人物。写作诗歌、小说、剧本,导演电影、舞台剧。著有诗集、小说集、长篇小说、剧本、随笔集等四十余种,执导的作品有电影《在码头》、舞台剧《妖言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