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贤中(广东省)
我出生的湘南农村崇山峻岭,连绵起伏的群山合围之间,形成一块又一块小小盆地,彼此错落,却不相连。家家户户高低错落散居于此,以小盆地形成村落。千百年来,人们就在此繁衍生息,不断演绎人间的恩怨与传奇。记忆中,少年时代的湘南农村是贫穷的,人均土地太少,导致收成太少。在交完公粮后,粮食就更少了。熬过了朔风凛冽的寒冬,度过了春寒料峭的早春。仓库里少得可怜的谷子接近告磐,而新的秧苗还没种下去,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看着日渐枯瘦的谷堆,当家人的脸上泛起了愁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造物主将人们安放在湘南农村,上天总得给人们一点生活的盼头,不至于将大家饿死。否则,湘南农村就真的成了荒无人烟的地方了。早春过后,暖春就来了,大地换上了碧绿的装束。特别是一场春雨过后,似乎一夜之间,一棵一棵外观呈棕褐色的蕨菜破土而出,它们漫不经意就植满了人间。雨后初晴,碧绿的春色与金色的阳光一同铺满人间。看到山野的蕨菜,人们紧锁的额头舒展了,这是大家的口粮哩。此时的人们,背着篓子,带着刀具就奔向了山间。蕨菜属于蕨类植物,喜阴,它们大多分布在背阴的山沟里。在山坡上,蕨菜少之又少,偶尔见到的几棵蕨菜,都枯黄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农村少闲月,就是没有成年的孩子,也需要为家里分担农活,被称为半劳力。为了赶时间,凌晨五点多,我和哥哥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我们背上背篓和镰刀就往山上进发。蕨菜一年采摘一季,距离上一年采摘蕨菜又是一年,我们心中的兴奋难以抑制,我们一路小跑着。路途两旁有萋萋的芳草地,夜间降落的露水在叶片上晶莹剔透着滚动,足迹所至,清凉的露水打湿脚踝,亲吻着人的肌肤,甚是清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陡添活力。常年生活在农村的人,对蕨菜的分布已经了然于胸,当我和哥哥抵达到一处山沟时,一片密集的蕨菜映入了眼帘。它们的头部卷曲着,如紧握的拳头。看到这一幕,我们连忙开始劳作。所有的蕨菜都被我们收入背篓中。在放置时,我们作了选择,细嫩可食的蕨菜放入一个背篓,而开始老去的蕨菜则放入另一个背篓——家中还有猪,这些蕨菜将被加工成猪食。抽出时间,我凝视着刚刚采摘下的蕨菜,只见脆嫩脆嫩的一揸来长的淡绿色蕨菜杆茎上,没有叶子,表面附着一层轻柔的茸毛,宛如初生婴儿的手臂一样颤巍巍。在蕨菜的顶端,也就是它的头部,形成一个捏成拳头状的肉呼呼的小手。其实,常年采摘蕨菜,我们已经有了基本的分辨能力,我们就是要采摘这种捏成拳头样的蕨菜,而如果拳头张开了,那么这根蕨菜就没有采摘的意义了,那是彻底老去的蕨菜,只能让它们任其生长,成为来年的种子。采摘蕨菜是不需要什么技巧的,凭着经验和感觉,就知道在何处下手。在顶端下手,难免浪费;而在底部采摘,杆茎已然老去。在高昂的情绪下,我们兄弟很快采摘了两背篓蕨菜满载而归。在回家的路上,太阳才刚刚探出了山头,一道道柔和的光色投在大地之上。到了家中,则需要对蕨菜进行再次分拣,摘去老掉的杆茎和无用的头部小拳头,还要分成人食和猪食的两部分。采摘蕨菜,蕨菜杆茎上的绒毛沾满了手上。分拣完毕,还需要进一步加工。蕨菜和别的菜有所不同,别的菜在做菜前才加工。而蕨菜却需要先煮水。烧一锅水,待到水沸腾起来,将洗干净了绒毛的蕨菜放入开水中,煮上两滚,再将蕨菜打捞出来放置在清水中养着。炒菜之前捞出来即可,而不吃的时候,就可以一直放入水中,只需要每天换一次清水,就是三五天,煮熟了的蕨菜也不会变质。当时,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要将蕨菜放入水中,多年后才明白,在蕨菜的身上,有一种容易让人中毒的物质。放入水中,是祛除毒质。蕨菜有多种加工成食物的方法,而在湘南农村,最常见的却是炒蕨菜。用大火将铁锅烧红后,倒入菜籽油,待油烧到红透,将控干了水分的蕨菜倒入锅中,只见一股青烟升腾而起,锅子响起“滋滋滋”的声音,轻微地拌动后,加盐再炒,在出锅前,加入一些葱蒜等佐料,一盘香喷喷的蕨菜就新鲜出炉了。其实,在青黄不接的年月。蕨菜不光是扮演着食物的角色,它们还是村民的摇钱树,是孩子们的聚宝盆。正所谓靠山吃山,那个时候经常有人到我们村庄收购山货,野菜、金银花、草药、菌菇、板栗等等。而蕨菜就是其中的一种,大家既可以将采摘的蕨菜到小镇的集市上零售,也可以卖给收购商,用蕨菜换来的钱购买自己需要的东西:一匹布、一双凉鞋、一只发卡或者是一支笔……对大人来说,只需要花上时间,这是从天而降的钱。对于孩子来说,这种自力更生的成就感充盈在心间,让我们懂得了生活的艰辛,懂得了金钱的来之不易,也在不经意间,教会我们爱惜生活,珍惜生活。事实上,这种挣钱是辛苦的,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你需要面对在山野行走可能的滑倒、虫子叮咬、翻山越岭的艰辛……辛苦一天,也挣不到几块钱,能够换取几支笔、几个本子或者几根冰棍,能为父母减轻一点负担,已是万幸。离开湘南农村到深圳工作后,蕨菜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有一次,看央视的《舌尖上的中国》系列节目,在“秘境篇”中看到了关于蕨菜的片段,也是这个节目,平常的蕨菜得到了世人的关注,开始大热。我想,现在还能去哪里吃蕨菜呢?直到有一天,我在外面的小摊上看到有小贩卖凉拌菜,其中就有蕨菜。我欣喜若狂地买了一些,到了家中,迫不及待地品尝,然而,我失望了,这里的蕨菜完全不是小时候的味道,吃在嘴里,索然无味,让我心中颇感遗憾。有一次,听一个学地质学的朋友说,蕨类是植物的一个大分类,是最古老的陆生植物,早在35000万年前,正是巨大的原始蕨类植物构成地球上的森林,称霸植物界几千万年。而煤矿的主要来源,就是地层中沉积的灭绝木本蕨类植物……我的心头一震,我眼中可以作为食物、可以换取金钱的蕨菜原来还这么伟大,就是死后深埋地下,经过千万年的演变,成为了现在的煤炭,为人们送上温暖。它,真是人间君子。每到春天,我就会想起家乡的蕨菜。待到春来,想必在湘南农村,蕨菜又一次植满了人间。
作者简介
邹贤中,1990年生,中国作协会员。著有《乡村图景》等三部作品,发表见《美文》《飞天》《人民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获衡阳市文学艺术奖、吴伯箫散文奖、广州青年文学奖。曾就读鲁迅文学院、毛泽东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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