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喜
每天早上六点半坐公交车,发现这里呈现的是最为真实的生活本质,是无法解脱的生活的处境。很适合拍照,但没有一次我拿出手机来对准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仿佛是从别处复制过来的,近乎雷同。都是沉默的,安静的,很少有人大声喧哗。即使交谈也是窃窃私语。仿佛夜还没有彻底醒来,而坐在这里的人,还未从一场梦中苏醒。
如果不是为了生活,谁会这么早起床赶路。在真实的具备情感和生命的脸上,会看到细腻真实的层次。多数人表情僵硬,昏昏欲睡,仿佛路的前方不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地方,而是阴晦和苦涩。很少见到在公交车里始终保持微笑的人。我在这些雷同的面孔里也沉默着,即使身边有熟络的人,也不知该交谈些什么。如果是针对工作场景,那是每个人日日重复的话题,没有丝毫的新鲜感。如果是来自生活,无非是昨夜几点入睡,今早吃了什么。再不能够深谈下去,点到为止。每个人都不会将自己的破碎和不堪完全展示出来,要给自己留一点颜面。因此看起来,每个人都过着极其舒适的生活。彼此艳羡,恭维,讨好,顺从。但没有人知道,所有的话语背后都有一个小小的深渊,人们在那里不断地溺死一些欲望,猖狂,奢念,企图。也包括面对美好事物而引发的色心,贪婪,小我,狭隘。
周末,与朋友一起去几十里外的山上寻访最后的秋色。登高,远眺,拍照,在心里写下一排排的诗句。已经是深秋,树木的五彩斑斓已经逐渐褪色成深褐色,叶子干枯焦脆,风一起,吹一地的落叶子。踩上去,吱吱咯咯的作响。我很喜欢听那些声音,在某一处落叶堆积处踩着玩,一层层灰尘无辜地漫上脚背,此时,才觉得自己是一个真实而具体的人。我想把苦痛都踩在当下的这里,连同一些莫名的愁绪。想从此做个心无挂碍的人,只在心间存有温暖和爱意。
站在怪石嶙峋的山顶,敞开怀抱,接纳每一缕阳光和四下里吹来的卷卷秋风。风吹透厚厚的衣衫,引发阵阵的凉意。人也仿佛被吹成了一片树叶子。忽然听到隔壁山顶上有人在呼喊,声音豪放,动听。于是,这里也有人回答一声。两种声音交接在一处,火花四射。我担心整座山都会被他们的喊声点燃。因此屏住呼吸,不敢言语,也不敢大笑。在这个山顶之上,我再一次窥见自己的渺小。我如同那些树叶子一样,在这个秋季一点点干枯着,凌乱着,焦虑着,惶恐着,迟钝着。我知道,我多么需要一场爱的滋润。
所有的山在秋天都是一个样子的,披满落叶和枯枝,覆盖灰尘和杂草,仿佛被烧焦了一样。山体是沉默的,允许一只只秋虫在身上爬上爬下。我拍照岩石上的瓢虫。用手触摸。它们随即静止不动。它们也是被复制过来的,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长着几乎雷同的面貌。让人以为它们都是兄弟姐妹,来自一个家族,有着同样的血缘关系。但它们也同样的不交流,自己蠕动自己的,这一只偶尔碰到另一只,便迅疾掉头,换个方向继续爬动。不知它们爬来爬去是在寻找着什么?青灰色的岩石上,连苔藓都被游人踩踏干净,只有这些昆虫舔舐后留下的无色液体,风干了一层层。——这里的山,终究是太过于嶙峋了,我站在它的脊背上,不如一只瓢虫活动的自如和坦然。
朋友说,在树林里走路,你要深呼吸,把新鲜的空气吸附到身体里面去,再呼出胸腔内的污浊和陈腐,如此几次。你会觉得整个人都清透许多。尝试几次,果然,我心里的干枯被一点点唤醒,然后开出一朵朵的白色莲花来。这些花朵的绽放是一点点被启动的,是一片片花瓣儿自动徐徐打开的。在它完整地呈现时,有一小股沁香在我的心头蔓延开来。我因此觉得幸福了,清悦了,甚至有一点要跳跃起来的想法。我在山林之间。一点点心花怒放,一点点承接阳光雨露,随着山势起伏,跟随落叶飘动,我甚至不认识了这个新生的自己。但是,我爱上了这个自己。
一个人,只有从现实的模板中抽身出来,不去一日日的复制粘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出走在外的灵魂回归,找到专属每个人的不同的脾气和个性。唯有在大自然面前,这个现实的真切的自己才能具化成一个标本。每个人的心里都养育着一只狡黠的小兽,平日里乖顺臣服,只有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这只小兽才会活灵活现,爆发出野性和天真的一面,单纯而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