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请你离开
手风琴的声音又在木屋的椽柱间来回激荡,又从窗缝与门隙间流出,漫延到四周碧绿的树梢和风中微颤的青草丛里,也传入杂物棚下正在劈柴的霍胡子的耳朵里。
只要这手风琴的声音响起,霍胡子就知道,那个年轻、身材饱满的少妇又来了。之前,她或许是出于对邻居的同情和善良,经常会照看一下独居的老霍。但是自从自己来了之后,霍胡子就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神不正常,这眼神里有太多的渴望。
走惯江湖的霍胡子,不需要采集她的目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细细分析,他甚至只需要嗅一下周围的空气,或者听一下风中那呼呼声的变化,就知道那个女人要干什么。
“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以为她是谁?”霍胡子将劈柴的斧头狠狠砍进砧木中,自言自语地说:“我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当老霍的手风琴略有停顿,当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当高跟鞋击打在青石铺的庭院小径上,当木板钉做的大门轰然洞开,当那条碎花的百褶长裙照亮了门墩前的那丛狗尾草,霍胡子沉闷的声音,就像是投进湖中的圆石头,打破了湖面的宁静:“你究竟为了什么?”
那女子仿佛受了惊吓,差一点跳起来,脸也从白转红,对霍胡子温柔一笑,说:“吓死我了,你出现得可真够突然的。”
霍胡子并没有回应她的微笑,而是冷冷地盯着她的眼睛,说:“请你离开,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女子似乎没有听明白霍胡子的话,眼睛仍然跳动着遇见他的兴奋和激动,说:“你来了真好!我是说老霍,他一个人挺孤单的,所以一旦弹起手风琴,他就又回到了少年时,总想让我多听一会儿。有你来陪他,看得出他很开心。”
“现在我来了,老霍不需要你。我也不想见到你。如果你还不明白,我就说得更直白一点,这里不欢迎你。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女子脸上的红润又消失了,眼神却像风中的火堆,反而烧得更旺了:“你可真没有教养。”她迈出了一步,那气愤又让她转过头来,对霍胡子一字一顿地说:“我丈夫去警局上班了,我仍然有很多事要做。我只不过是多了点好心,怕老霍孤单。”
“你丈夫是警察?”霍胡子的语气缓和了。
“是啊,最近因为要破抢劫银行的案子,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女子又补充了一句,“听说有一个女孩子在抢劫的时候死了。”
“你该回家了!”霍胡子的语调中却含有绵绵的情趣,和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对冲。
“我今晚有空,你可以从后门进。我给你留着门。当然,你完全可以不来。”
等到霍胡子从艰难的回忆和思索中回过神来,那女子已经走进了绿色的田野,从那些粘稠的绿色颜料中淌过,那条白底碎花裙子却分外醒目。抛开一切来说,那女子确实有着让所有男人都迷失的好身材。
入夜,老霍的鼾声早早就响起。在乡间,尤其是僻静少人的时节,夜晚让人觉得单调,寂寞而漫长。
霍胡子已经抽了十支烟,月亮也仅仅只是探出了头。手表上的时针也才指向九点。那张破旧桌子的抽屉,也被他抽出又关上了很多次,那支乌黑的手枪也被反复拿起而又放下。
杀了她?在她意乱情迷的时候?睡了她?然后在她丈夫发现私情的错愕中将他杀死?无论如何,复仇二字需要手枪来实现。
最后,霍胡子将手枪塞进皮外套里子的口袋,戴上了牛仔帽,悄悄开了门,打着手电筒,跳进了无边的夜色中。
站在女子家两层楼的别墅外,看得见那泳池边上的长廊,以及长廊上两张空空如也的躺椅,还有那一直亮着的白炽灯。几只不知疲倦飞绕着不休不息的飞蛾。
霍胡子知道,女子就站在那半掩的落地窗帘后,虽然看不见屋里的情形,他却能感受到那女子躁动不安的肢体,凌乱而虚浮的脚步,急促而处于胆火点燃的心情,还有那紊乱而急促的呼吸。
最终,窗帘呼啦一下拉开,女子纤长的手指拉开了落地玻璃门,像一条在水里憋气太久的大鱼,她将头探出门外,大口大口地呼吸夜风从原野上带来的清凉的空气。
接着,她洁白的身子像银鱼一样跃上了沙滩,为一种新的环境而兴奋地摇晃。她盯着远方的黑暗,从中压榨出浓油一样的失望。她也渐渐被失望席卷,淹没,变成了绝望。
她猛一回头,看见了坐在长廊下躺椅里的霍胡子。
她的脸瞬间变换了阴晴,一种雨过天晴的欣喜绽放了花一样的开心的笑:“你早来了吗?怎么不进去呢?你可真有趣,害我担心了这么久,以为你不来了。”
两个走进屋子,女子去倒葡萄酒,霍胡子盯着墙上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女子妩媚动人,也比现在年轻,她身边是位英俊而高挑的长腿男子,从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的羞涩和胆怯。霍胡子一再提醒自己,这个看上去斯文而善良的大男孩,就是杀死自己女朋友的凶手。他握紧了怀里的枪。
“你放心好了,他不会回来的。”女子边说边递给他一杯葡萄酒。
“是不是你跟每一个男人都这么主动?”霍胡子僵硬地接过酒杯,但是脸上依旧冷若冰霜。
女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热情会是投入到一片冰湖之中,可笑的是自己还在满怀期待,以为自己的勇敢引起了共鸣,没想到对方只是带着批判的眼光在一边冷冷观望。
假如对方没有动心,你的主动将是他的笑柄。
女子霍然转身,说:“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不该去招惹您这样的正人君子。我要休息了,请你离开!”
丝绸顺滑的睡裙,像无声的水流从夜色里滑过,她的眼泪是水流中逃逸的泉珠,被她毫不珍惜地丢弃在洁净的木质地板上。而手中的酒杯成了可笑的标贴,她急于撕下,但是脚步却不给她半秒的时间,带着她破碎的心要冲向卧室。
当她像风一样掠过霍胡子时,却被一只捕风的大手拦腰抱住,并且横抱起来。女子拼了命地挣扎,睡裙的领口被越扯越大,里面是一只洁白的不安分的野兽,但是一只被猎人控制着命运的野兽。猎人偏偏在狂暴之中,一挥手横扫了餐桌上的器具,将她横放在上面,那重重的身体压了上来。
女子的反抗渐渐无力,渐渐顺从,渐渐变成了饥渴的唇纹。猎人依然粗鲁,不理会温柔的含义,像一头被激怒的熊一样横冲直撞。
月亮被树梢挡住了,房间里的灯也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只有无边的黑暗被那两个人搅动,仿佛是被顽皮的哪吒搅乱的东海。
月亮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了,女子系好了睡裙的带子,望着扣着皮带扣的霍胡子,说:“明天晚上我有空。”
霍胡子不置可否,抄起窗台上的高脚酒杯,将里面的酒倒进了喉咙,默不作声地走出了门,跳进了黑暗。
斜阳从林稍打下一道道光束,照在湖畔的林荫道上,细细的嫩绿的草茎从两旁的草丛中探出来,试图霸占洁净的泥土路。
长腿警察健步如飞,从这条泥土路上飞驰而过,带动呼呼的风声,也带动一缕缕微尘,也吓得那些胆小稚嫩的小草纷纷避让。
他不会想到,在他的背后,有一个枪口正对着他的脑袋,做着瞄准的动作。
“啪!”
霍胡子嘴里发出的声音,吓了他自己一跳。让他想起了当初他开车夺路而逃的时候,从车后方响起的枪声,子弹呼啸,从他身边穿过,有的打在车的金属框上,有的洞穿了车窗玻璃,有的打中了实物,响声各有不同。
当他逃离现场,一边喘气一边说着脏话,询问副驾驶上的女朋友是否无恙时,却没有得到回答。他侧脸去看,看到女朋友的金色长发垂下,挡住了脸,全身已经没有活的气息。
他怕那一声枪响,即便复仇的渴望像洪水一样淤积急于破堤而出,他还是缓缓放下了枪,揣进了上衣口袋。
“我能请求你一件事吗?”
霍胡子转过身,看到了站在背后的女子。
女子不慌不忙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钱夹,说:“我已经怀孕了,所以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如果可以,请您离开这里。你原本也不属于这里。”
“我的孩子?”霍胡子的脸色缓和了,语调中也有了温度。
“不是。是我老公的。是我和我老公的孩子。”女子用强调的语气说道。
霍胡子想起来他早上送老霍去医院的路上,老霍语无伦次地絮叨:“这么好的女孩子,又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这么多年没有孩子呢?怎么不去医院看看?没有孩子到老了就太孤单了。”
现在女子怀孕了,说明不是她的问题,是她男人的毛病——
“这是你的女朋友吗?”女子已经打开了钱夹,看着里面夹着的一张女孩子的照片,深色的眼睛,卷曲的金发,精致而浮夸的五官。
怎么这么熟悉?女子想起她丈夫每天晚上以泪洗面深度懊悔时手中握着的照片,照片上是他抓抢劫银行的劫匪时,开枪失误所射杀的女孩。很明显,两张照片上是同一个人。
女子也恍然大悟,瞬间明白了一切。她浑身忍不住颤抖,想躲避霍胡子灼灼直射的眼神,却不经意发现了他胸前鼓起的一块,从那形状来看,分明是枪。
女子合上钱夹,还给霍胡子,试探地问:“这是你女朋友?”
“是!”
女子压低声音,几乎是用哭泣的声音问:“那起银行抢劫,是你做的?”
“是!”
“你会杀了我吗?”女子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话。
霍胡子掏出枪,将枪口抵在女子的眉心。他依旧沉默寡言,不再说一个字,只是用复仇和炽热的眼神钉住她,让她动弹不得。女子的眼泪从红肿的眼眶滑落,在颤抖的嘴唇上停住了,横向泗流。
枪却移开了,又被装进了怀里的口袋。
女子双腿颤抖,挣扎着向远方逃去,终于她找到了支撑,两只手牢牢抓住一棵手臂粗细的小树,小树的枝叶也颤抖起来,仿佛听到了女子的心声:“抢劫犯的孩子的父母!”
“你会放过他吗?”女子回过头来问。
霍胡子冷笑道:“请你离开!”
6月24日改编自电影《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