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 春江水暖鸭先知

她和我是同一天进厂做的学徒工。
  
我们被分配在金工车间,学的是车床。那年我18岁,她长我一岁,是我的中学校友,而她的师父,又和我的师父是师兄弟。于是,我便喊她师姐。
  
我和师姐前后相处了一共才半个月。她叫什么名字,我早已忘记,但样子却还清楚地记得。她身材娇小,有一双闪亮的眼睛,马尾辫被工作帽包裹了起来。
  
金工车间里有钳床、铣床、刨床、磨床,最多的是车床,有10多台,分成两行排列。她是我们这批学徒里面唯一的女工,为此,车间主任在给她选择师父时,是有考虑的。她师父的车床,是车间里所有车床中体型最小的一台。但即便如此,她都无力拖动车床上面的尾架。每次我在她侧后方看着,都为她暗暗着急。
  
做车工,有一项要学会的基本技能就是洗手。在车间的侧门旁,有一个铁桶,里面盛满了柴油,上面漂着一层黑乎乎的油污。洗手之前,我要先把凝结在一块儿的油污,像“吹皱一池春水”那样地吹开,然后才把手浸入柴油,洗去表面的油污,再在手里倒一些木屑和洗衣粉反复搓,去除留在指缝和皮肤褶皱里的油污,最后才到外面的水龙头下冲洗。我们进厂的时候,已经是12月下旬,每次洗完手,我的手都被冻得通红,钻心地痛。
  
有一天傍晚下班的时候,我磨磨蹭蹭地来到柴油桶旁,迟迟不肯把手伸下去。
  
“我过几天就要去深圳了,这里的工作不适合我。”她在我背后突然说了一句,接着我们都沉默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想对她说,留在当地总能找到工作的,别去深圳,可以吗?但是,一个连自己的前途、命运都无法掌握的人,又哪里有资格、有勇气去挽留别人呢?
  
师姐是哪一天离开的,我不知道。没有道别,没有写临别赠言,也没有留下通讯方式。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和QQ。只知道有一天下班时我去洗手,发现柴油桶里竟然浮着一只小黄鸭,仿佛正在冲着我笑。我刹那间就明白,那是师姐留下来的,车间里再也看不到她熟悉的身影了。
  
我洗得很慢,看小黄鸭一沉一浮,好像很欢快的样子。突然,有两股热乎乎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我眼里夺眶而出。它们含有盐分,比水更重,所以一遇柴油便迅速沉入桶底,倏忽而逝,无声无息,亦无人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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