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堡
□雪 鹰
第一卷
12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秋后。在这段时间里，曹文俊的生活又回到了原先的平静，汪明魁带给他思想上的冲击也渐渐平息。这年由于东荆河没发水灾，蜂窝堡和周边民垸一样，迎来了一个难得的丰收年。这片汉江与长江夹着的狭长而又辽阔的平原，十年九淹是一件常事。丰收后的人们脸上无不挂着喜悦。看到那一张张笑脸，曹文俊也倍受鼓舞。一来他学堂里将会有更多村民把孩子送来读书，二来也更利于他联合全堡、重整十屯计划的实施。人们手中有了粮有了钱，就要想办法让这来之不易的粮食和银钱不被官府盘剥去，不被土匪强抢去，也就更希望能结成团，以共同的力量来抵抗外势力的侵入与掠夺。因此，蜂窝堡各姓都更加重视曹文俊联合全堡、重整十屯的提议，决定十月初五在泰山寺召开各姓头人大会。这次十姓头人大会是曹文俊牵的头，会议时间是他和何尊儒、吴之甫商定的，参加会议的人数是每姓两人，人口多的姓可派三人。请谏是他亲手书写，经何尊儒过目后再以何尊儒的名义送往各姓。调解那次横河打坝事件后，曹文俊就联合全堡、重整十屯的事来向何尊儒请教。看到昔日的学生能为全堡前途和大伙命运操心，何尊儒心里有说不完的高兴。从曹文俊身上，他感觉到年轻人的朝气与活力；感觉到自己的确老了，办事已力不从心；也感觉到蜂窝堡后继有人。他当即表示全力支持。他担心其他各姓因曹文俊年轻而不买账，决定以自己的名义把各姓头人召集起来。在确定好时间、写好请谏后，曹文俊再次来到曹家桥就此事征求曹文成的意见。在曹文成看来，曹氏家族要想在这次会议上实现他们当初动议的目标，推举屯头就不能采取论资排辈的方式。如果这样，那曹文俊就很可能当不上屯头。曹文成沉吟了好一会，建议曹文俊想办法说服何尊儒采取推举的办法，这让曹文俊想到了汪明魁介绍的选举。他把大意向曹文成讲了一下，曹文成十分赞同。为此，他还和曹文成草拟了几条屯头推举规则和屯头任职原则。三、大公无私，以全堡利益为重，不谋求本姓甚至个人利益。他们反复斟酌后由曹文俊交何尊儒审核。何尊儒当即表态可行。借此机会，曹文俊与何尊儒商定了推举的办法，不过他没说这办法化自汪明魁所宣传的民主选举。何尊儒在十姓头人中德高望重，又年岁最大，在蜂窝堡一言九鼎。曹文成一再叮嘱曹文俊要多跟何尊儒亲近，赢得何尊儒的信任与支持。他们十分清楚，何尊儒肯定要支持他女婿吴之甫，如果吴之甫也来参加蜂窝堡屯头推举大会，那曹文俊就很难得到何尊儒和何姓人的支持。曹文成便建议曹文俊去劝说吴之甫不来参加推举会。曹文俊不待曹文成说完，就坚决拒绝了。在他看来，他与吴之甫虽然情同手足，但要他为这事去求吴之甫，他觉得十分丢人。他说：“我宁愿不当这个屯头！如果大家都不信任我，或者只有少数几个信任，我当上这个屯头也不光彩，也没意思。”推举大会如期举行。这天，各姓头人早早地来到泰山寺。曹文俊是会议的实际组织者，他比其他人来得更早。汪姓来的是汪明槐、汪明达和汪永龄，吴姓来的是吴曾彩、吴之焕和吴智方，曹姓来的是曹文俊、曹文成，徐姓来的是徐天雄、徐建亭和徐建光，王姓来的是王琦、王子龙，郑姓来的是郑有能、郑有虎和郑云龙，朱姓来的是朱大宏、朱兆和，何姓来的是何尊儒、何应奎，张姓来的是张寰宇、张兆辉，鄢姓只来了鄢天鉴一人。泰山寺位于横河与张子路交会处，占地约三亩，是蜂窝堡十姓的公庙，是十姓从江西迁来后不久各姓出资共建的。因庙里供奉的是东岳大帝，所以取名为泰山寺，也有“泰山石敢当”、镇恶除邪、不惧一切的意思。起初，泰山寺香火还算旺盛，但后来慢慢凋敝了，究其原因，是熊家嘴关庙的兴起。熊家嘴毕竟是方圆数十里最热闹的集市，人们去那里烧香朝拜，既可以了却自己的心愿，又可以在集市里购物游玩；其次是周边小型庙宇的建立，比如它东边的猴子庙，西边的宋家庙，北边的东岳庙，那些庙宇周边的人，岂可舍近求远？好多年来，泰山寺都只有两个庙祝，现今的两个，年长的姓漆，叫士远；年幼的姓洪，叫明贵。泰山寺建成时，就辟出一间正殿作为蜂窝堡十姓头人聚会的大厅。大厅的正堂上，挂有十姓先祖的画像。泰山寺建在徐姓地盘上，每次聚会，徐姓人众多为会议服务，如鸣锣，放炮仗，买菜整酒宴等。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两天前，曹文俊就此专门同徐天雄商量妥当，一应开支仍同以往一样由九姓均摊。各姓头人到来之时，泰山寺照例打十三响锣，挂出“总朝培元”的灯笼。曹文俊和徐天雄站在庙门前迎接各姓头人。按照仪程，参加大会的人员到齐后，先是参拜东岳大帝，祭祀天地；然后是祭拜十姓先祖，对天盟誓，重温十屯誓言；再后才各自入席，开始开会。这次会议也沿袭了以往的仪程，不同的只是会议的内容。每次会议的头两个仪式多由庙祝代为主持，接下来的仪程则由会议召集人主持。大家落座后，何尊儒环视了一下会场，清了清嗓子，用苍老的声音说：“各位头人，数百年来，我蜂窝堡十姓同气连根、进退与共、荣辱同担；鉴于眼下时局混乱，蜂窝堡要想自保，就必须仿效先辈，重整十屯，训练团练。这一动议是由文俊提出来的，鄙人十分赞同。既然要重整十屯，就必须推举屯头。自汪三爹之后，二十多年来，屯头一职已完全废置。今天把大家邀请到此，就是为了推举屯头。各位可以自举，也可以推举他人。如果大家公推某人，那这人就是屯头；如果推举的是不同的人，就看哪个的推举票多，则这人胜出；如果两人或三人推举票并列，就须麻烦大家再作第二次推举，直到有一人胜出。为了不伤和气，我们必须事先讲好规则，此其一。其二，最终胜出者必须对天盟誓，遵守任职原则，好义务公、团结全堡。其三，所有推举采取写推举票方式，这虽说是个新鲜事，其实很简单，一点不麻烦。各位头人有何意见，请事先提出。”“何老先生，您说的办法好是好，不过我还是有个疑问。”张寰宇立起身向何尊儒行了个礼，“如果我们每人都推举自己，那就是推举到明天，恐怕也不会有个结果。各位，你们说是不是？”说完，他又扫了大家一眼，似乎是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张寰宇其实是在试探大家，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被推举为屯头，他这样说，是看其他几姓——尤其是汪姓、吴姓、徐姓、郑姓有何反应，如果有人附和，那他就推举这人。“张兄过虑了。你说的这种情况，应当不会出现。比如我王琦，就不会推举自己。”王琦的抢先表态让其他人语塞。因为再有人附和张寰宇，就表明这个人想推举自己。既然想推举自己，那就说明他缺少公义之心，这样的人势必不会为全堡着想，那大家也就不会推举他了。其实，王琦如此说，是有他的考虑的，在他心里，汪明槐、吴曾彩是绝不能当屯头的，上次筑坝拦水，就说明他们私心太重；要不是曹文俊调解，徐、王、郑、朱四姓就很可能同他们闹起来。开会之前，王琦心中就有了人选。“好了，两位兄弟，这个问题就不争论了，还是让何兄宣布下一仪程吧。”汪明槐连忙站起来打圆场。在汪明槐心中，他知道汪姓与张姓关系一向很好，又汪姓二房有上十户与张姓住在一个台上。汪明槐的劝解让吴曾彩内心不舒服了。他心知肚明，汪明槐表面上是劝解张、王二人，实质上是在附和张寰宇。在他看来，吴姓的吴之甫人没来，但获得推举的可能性最大。在到会的十姓二十三人里，何姓二人、王姓二人、吴姓三人是毫无疑问要推举他的，仅此，吴之甫的胜算就超过了在坐的每一位。在这关键时刻为了不得罪任何一人，吴曾彩也跟着汪明槐说了句：“请何老先生宣布下一个仪程吧。”何尊儒望了望大家，缓慢而严肃地说：“为了避免本次推举节外生枝，有必要先宣布一下被推举人的条件。” 他有意地顿了顿，才接着说：“凡本次会议未参加者一律不被推举，也就是说被推举的人必须在在座诸位中产生。”何尊儒话音刚落，吴曾彩第一个提出异议：“老先生的这个条件我不理解，为什么没来参加会议的就不能被推举？”在吴曾彩看来，何尊儒简直是老糊涂了，这个条件不是明罢着要把吴之甫拒之门外吗？哪有岳父大人把自己女婿拒之门外的道理？难道说是他自己想当屯头，而又担心被女婿抢去，才出此下策吗？哼！……“吴族长，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何尊儒望了一眼脸色骤白的吴曾彩，又看了看交头接耳的众人，咳了一声。“今天来参加会议的，都是最能代表各姓的。我的请谏只发给了各姓，上面写得很清楚，是让各姓推举最能代表本姓的两到三人参加会议。各姓既然照办，说明所来之人就是最能代表该姓的了。这是为了避免最终胜出者身在外乡，又不能回乡履职视事。所以，我们必须事先把他们排除。”说到此处，何尊儒有些激动了，他停了片刻，继续说道：“同时，我宣布一个决定：本人年岁已高，请大家不要推举我，凡写有我名字的推举票均视作废票！”“老先生这话解除了我们的顾虑，足见老先生高义公正。”徐天雄的想法与吴曾彩正好相反，他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何尊儒在为自己着想，而是真正地在替全堡着想。汪明槐、朱大宏、王琦、张寰宇也跟着附和。在场的只有鄢天鉴和曹文俊没出声。鄢天鉴只是作为列席，之前，何尊儒就专门与他进行了沟通。曹文俊十分清楚，何尊儒宣布的这一规则，实际上是他征求了吴之甫意见之后提出来的，按照他们当时在洪胡垸那个小洲上的共识，吴之甫应全力争取担任熊家嘴巡检司司官——吴之甫也曾就这一想法向何尊儒征求了意见，得到了何尊儒的支持。有了这些共识，何尊儒也就认可了曹文俊的这一规则。此时此刻，曹文俊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好缄口不语。“既然各位都赞同，那我就宣布下一仪程。”何尊儒环视了全场，最后把目光落在鄢天鉴身上：“鄢兄弟不参与推举，这是他主动提出的。下面请鄢兄弟担任这次推举会的监督吧。”鄢天鉴起身向大家行了礼。“感谢各位兄弟的信任！请大家放心，我一定公平公正，当好监督。”何尊儒回过头去，向站在大厅腰门处的一名徐姓后生说：“请笔墨。”那后生闻声进入后堂，不一会就和洪小和尚抬着一个高腿茶几出来，茶几上放着个小木箱；后面跟着漆和尚，他双手端着一个茶盘，盘里放有一叠三寸见方的红纸，一支毛笔，一个研好了墨的砚盘。他们把茶几放到大厅左侧的墙下，漆和尚把茶盘放到茶几上，然后向各位行了礼，便进了后堂。鄢天鉴起身掇了一把椅子放到那茶几前，转过身向大厅正堂上挂着的十姓先祖画像行了跪拜大礼，才把那个小木箱打开，亮给众人看，里面空无一物；然后说：“请各位兄弟遵照十姓顺序到此写推举票吧，写好后把票塞进这个木箱里。”十姓的顺序是：汪、吴、曹、徐、王、郑、朱、何、鄢、张。最先坐到那茶几前写推举票的是汪明槐，他略一凝思，便提起笔，润了润墨，在一张纸片上写下了一个名字，然后放下笔，把纸片塞进那个小木箱里，完后，才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上。接下来是汪明达、汪永龄，再接下来是吴曾彩等。因鄢天鉴不参与推举，参加推举的实际上只有九姓二十二人。众人写完后，鄢天鉴当着大家的面打开小木箱清理推举票，不一会便清理完毕，把各人得票数用一张红纸写好，然后望了望何尊儒。何尊儒点点头。他便再次向大堂上十姓先祖行了个礼，才朗声宣布：“汪明槐四票，吴曾彩四票，曹文俊九票，徐天雄两票，郑有能两票，朱大宏一票。根据得票，曹文俊被推举为蜂窝堡屯头！”鄢天鉴话音刚落，汪明槐立即欠了欠身子，笑嘻嘻地向曹文俊拱拱手。“小老弟，老哥在此恭贺你了！”紧接着徐天雄、王琦、郑有能、朱大宏、张寰宇纷纷拱手向曹文俊道贺，只有吴曾彩颇感失落，但还是继众人之后向曹文俊道贺，其他人也跟着道贺。曹文俊立起身来，抱拳躬腰，答谢众人，随后，他特地给何尊儒作了个揖。何尊儒笑吟吟地还了个礼，然后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屯头已经推举出，那就请屯头盟誓吧。”众人立即起身，面向大堂，站到曹文俊身后。曹文俊上前两步，在神龛前点燃三炷清香，恭恭敬敬插到龛上的香炉里，然后退回原处，引领众人，齐刷刷跪了下去，向十姓先祖的画像虔诚地行跪拜大礼。透过袅袅烟雾，曹文俊仿佛看到了十姓先祖横刀跃马的雄姿，看到了蜂窝堡历代先贤为保境安民与强权和邪恶斗智斗勇、殊死相搏的身影，看到了他们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孩子，蜂窝堡的担子就交给你了，你要扎紧脚跟挺直腰板啊！……”拜完，曹文俊朗声宣誓：“各位先祖在上，晚辈曹文俊，有幸被推举为蜂窝堡屯头，今谨向各位先祖、东岳大帝、过往神灵和十姓头人盟誓：本人将谨遵祖训，正义公正，团结各姓，誓死维护全堡利益，决不背信弃义。若违此誓，天诛地灭！”“好，拿酒来！”大家起身后，何尊儒向后堂喊了一声，然后请曹文俊到主位上坐下。这时，徐姓的几名后生各端着一个放有酒盅的茶盘出来。望着酒盅里的血酒，曹文俊心潮起伏，他强忍住内心的激动，立起身，端起酒盅，高高举起，大声道：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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