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我们花了近四十分钟时间,只会回答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好好说话是一件很困难很复杂的事。而我们真正关心的问题是:情况这么复杂,任务这么困难,我们应该如何应对?在「权力关系」那里戛然而止,会给大家造成一种错觉——似乎只需要把权力活动和语言游戏的复杂关系整明白,就能get好好说话的秘诀了,其实我们只是抓到一根线头,线头之下,还有一大团乱麻等着我们去梳理。
这期节目,我们要顺着这跟线头接着往下扯,来直面「如何」好好说话这个问题。节目最后,我们会得到这样一张图,我们上期所讲「权力关系」,只是图中的一个小局部而已。完整图示看上去非常复杂,没关系,像上期一样,咱们先将桌面清空,从基本概念开始推演。
关系维度与内容维度
现在的画面中只剩下发送者和接收者,发送者通过组织语言符号来传达意义,接受者将这个意义解释出来。这个意义从哪里来呢?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两个人存在,他们是无话可说的,我们必须加入另外一个「事」的维度,这个事可以泛指一切他们之外的、可以被双方共同当作对象认识的东西,有了这个things,就有了things的meaning。
虽然事就是这么事,你有你的意思,我有我的意思,如此一来,交流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交流来交流去,发现things的meaning最终取决于power,事的意义最终取决于最终解释“权”。权力结构已经预先支配了一个词语内涵和谈话的走向,正是权力的流动的规律界定了言说场景的类型。
这样,我们就方便地能把语言活动分出两个维度,「人与人」这边属于权力关系维度,「人与事」这一侧属于内容维度。在关系侧,语言活动最终目标是与他人达成亲和关系;在内容侧,则是让他人对一件事形成深刻理解。人们贪心,希望同时达到两个目标,才有了那句「既说到点子上,又说进心坎里」。
我猜很多人都希望从内容侧入手。把一件事向另一个人说清楚,似乎是个「如何组织语言」的问题,一个机械的“结构工程学”问题。必定有很多规范、公式和套路,易上手,好操作。学了很多套路和公式才发现,这「事」儿并不简单。我们无法仅凭沟通公式说清楚一件事,或者,即便说清楚了一件事,也无法达成沟通的目的。何以如此呢?
「评价」的本质
思考一件事就够了:我们都喜欢评价某个事物,但评价的本质是什么?语言学(D.Davidson,Du Bois等)家会告诉你,评价是一种精神世界的“三角测量法”(the triangulation mode),本质是通过语言,把我和你之外的某个对象设定为参照物,以此为参照,来确定各自的位置和立场,以此来明确我们的相对关系。
我你在虚空中赤裸相对,是无法理解彼此的,出现哪怕出现一块石头,情况都会不一样,我说它来自天上,你说它来自地下……今天,这块石头换成了衣服、包包、我们的同事、某个社会事件,但本质没有区别,我和你之外的任何东西,当它们被评价的时候,就是你我关系被建构的时候。
一致性的评价会拉近关系,分歧性的评价则相反,存在着某种裁决分歧的知识系统,能援引它们的人,会因此占据更高的权力位置;无法对事物进行评价,则会因为参照点缺失,无法理解自身与他人、社会的关系而丧失权力。知乎上充斥着「如何评价xxx」,哪怕是一些非常蠢的琐事,也总能引来一堆人高谈阔论,那是个权力场,无数人在那里进行着精神世界的三角测量。
下次有人知乎上问:如何评价知乎上有那么多如何评价,你可以参考这段说辞,应该能让你完成一次获得权力的三角测量。按照语言学家Tomasello(2008)的说法,语言一共三个功能,评价、告知和请求。如果你对关系侧不闻不问,只关心如何在内容层面组织出一个得体评价、请求、告知话语,是舍本逐末了。我们总是在权力关系中言说,作为孩子、作为学生、作为员工言说;我们能领会一句话的背后深意,并不是因为我们有逻辑、懂语法,而是因为我们作为主体,天然敏感于与对象的关系。
「运用权力,建立关系」是语言活动动机背后的动机,目的背后的目的。忽视它们,人类的语言游戏就会呈现出难以理解的复杂性,反之,一旦重视,语言活动便会呈现出某种简单的规律。
结构、张力、预期
从哪里开始呢?记得关系侧的目标吗?「通过语言与他人达成亲和关系」,如此一来,咱们的问题也就细化成了「为什么有些语言能创造与他人的亲和关系,其根本原理是什么」,换句话说「为啥有些话就能说到别人的心坎里」?
答案是,这些话通过某种「特别的方式」,制造了一种深层次的「相互尊重」。「尊重」很好理解,它是社会动物的一种姿态,一种承认对方权力存在的姿态。这个「特别的方式」是什么?且归纳为八个字:打破预期,顺应张力——即打破了特定权力结构下的交往预期,又要顺应了特定权力结构制造的欲望张力,特定权力结构、交往预期以及欲望张力这个三个名词要重点关注,下面一一解释:
【权力结构】,所有的交往场景背后都有特定的权力结构,在微观个体层面,我们可以将其分成三类:我们参与到这些权力场景中,总是带着各自的【欲望张力】,那是主体想要实现自身主体认同的一种心理驱力。由于你与对象互为主体,都具备这种驱力,为了避免发生冲突,我们逐渐习得了各类权力场景下的交往原则,具备了所谓的【交往预期】。【交往预期】,指的是交往双方基于对权力关系、与欲望张力和觉察,对即将发生的交往活动持有的**预判、期许和成见。**
双方必然是带着各自的预期入场展开沟通的,没有这些预期,交往活动将不可理解,也正因为这些预期和成见,搞得我们灰头土脸。接下来,我会通过一连串例子,说明什么是「打破预期,顺应张力」,它如何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制造出深层次的「相互尊重」。
优势关系
这个例子来自美国前总统克林顿,这一个公认情商超级高的家伙。有一次他接受杨澜的采访,对于克林顿来说,这是典型的优势权力场景,他人的尊重被权力结构锁得死死的,并不用刻意谋划什么,但他却通过一个举动收获了所有人发自内心的好感。杨澜写道:
「《杨澜访谈录》已经采访了不少国际政要,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克林顿这样,一进房间就和每一个人握手的,我是指每一个人。从摄像师到小助理,一一握手,并询问对方的名字,而且握手的时候还看着对方的眼睛,搞得好几位小伙伴都不好意思了。明知道他也不可能记住这么多人的名字,但大家都感到被尊重。」
即便是极端不对称的权力结构中,弱势者也依然有实现主体自觉的欲望,但这种欲望张力被环境结构性地抑制了——在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交往预期中,弱势者必须不得不进行把自我压缩成一个工具人,安置于场景之中,并伴随着持续的紧张。如果你当过工具人小助理,应该能体会那种感觉。
事后看,这是极有智慧的交往技巧,每个有权者都应效仿,但你要理解的是,它之所以有巨大的威力,关键恰恰在于——在所有人的预期中,他不该这么干。若只是彬彬有礼地向大家挥手问好,表现得再谦逊真诚,绝不会有那种效果,那是预期之中的事。破坏那种预期,结构性的抑制才得以解除,张力才得以释放,最终个体的紧张感消除,安全感油然而生。杨澜老师写这个片段的本意是想提醒我们,眼神作为非语言交流的重要性,但重点明显不在眼神上,这个案例极好地说明了权力结构、欲望张力与交往预期三者之间的关系,教科书般地展现了什么是「打破预期,顺应张力」。但是,这个例子的问题在于它太完美了,至少有两个值得质疑的地方。一是角色身份不具有普遍性,美国总统也太极端了,好感与尊重可能来自巨大的身份落差。二是优势权力关系是天然容易处理的,这套逻辑在弱势权力和对等权力关系中仍然适用吗?
弱势关系
罗振宇说过一个故事,当年他还是不知名编导的时候,接到一个任务,采访当时因《品三国》而红极一时的学术超男易中天,私下见面时,机智的罗胖只用了一句话就打动了对方:「我几乎读了您所有的书,我觉得《艰难的一跃》才最有价值,绝不是《品三国》可比的。」
这里我们要问,强势方所持的交往预期是什么?接收来自弱势方的吹捧话语,精致的赞美会总是被还原为马屁,刺激主体以同样虚伪的谦辞来回应,大佬与群众的互动就是这么简单枯燥,落入俗套。「所有人都认为你A成就了不起,其实你真正让人佩服的地方在B。」这是面向权力者的黄金赞美句式。前半句破坏了原有预期,后半句释放了被抑制的欲望张力。关键的问题来了,权力者也有被抑制的欲望吗?他的欲望难道不是获得更多权力吗?
这是一种正确但庸俗的见解,细节是,权力者希望他拥有的权力被其他对象真诚地、具体地、准确地「看见」,并「说出」。缺失了这种看见和说出,他才会寻求更多权力来作为补偿。结果我们越是盲目地喂养,他越是贪婪地索取,最终陷入「愚蠢的回路」,这个回路让无权者愈发谄媚,有权者愈发匮乏,持续体验着一种被异化后的病态快感。一旦有人阻断这个回路,疗愈就出现了。发现规律了吗?弱势者和强势者的欲望张力都来自社会关系带来的结构性抑制,区别在于前者体验到的是挤压与忽视,后者感受到的是肿胀与盲目。我们对交往活动产生了各种类型化的预期,这些预期既给了我们安全感,也让我们心变得僵化。你进入我的世界开口说话,一旦符合了这种预期,马上会沦为我心理剧场中的群演,毫无存在感可言,一旦打破,注意力便会马上被你吸引。
严格地说,在此之前,我的“人”并不在场,只是有具化身(Avatar)在执行脚本而已。
重新理解「赞美」
太多沟通自助书把赞美奉为圭臬,说「俘获人心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不断地去赞美他人」,显然是把人心想单薄了,这句话的成人版本是「暴露你虚伪最有效方法就是不断地去赞美他人」,或者「俘获虚伪之人的心最有效方法就是不断地去赞美他」。
优势关系中,再小赞美都有奖赏效果,但这种奖赏不来自赞美的话语,来自弱势者得到优势权力认同后获得的心理补偿。那种快感,是一种被世界看见并承认的感觉;弱势关系中,赞美的话语往往会被对方下意识过滤为吹捧,在那种预期中,钻营的你正好落了俗套。对于有实无名者弱势者,随便一夸就有用,对于名大于实者的强势者,要犀利地指出他真正有东西的。当然,真实世界不会像我的概括那样对称,有一种特别情况——我们既明白赞美的价值,也清楚对方值得夸赞的优点,甚至连赞美的句子都造好了,但“就是开不了口让他知道,就是那么简单几句我办不到”,我们会觉得夸奖他人,是变相的贬损自己。糟糕,是心胸狭窄的感觉。
L'enfer, c'est les autres
接下来,我们要探讨最微妙、最暧昧、最纠结的平权关系。萨特有句世人皆知的名言:「他人既地狱」,这里的他人,是平权的他人,这里的地狱,是权力均衡的主体相互注视的交往场所。
「他人即地狱」出自萨特的剧作《禁闭》。说的是三个负罪的鬼魂来到地狱,却发现地狱只是一个没锁门的普通房间,根本没有想象中的烈焰、硫酸、刑具和恶鬼,于是这三个鬼魂开始交谈,过程中他们一边隐藏自己生前犯下的罪行,一边用清醒犀利的目光审视他人。但是,这种加诸于他人的目光最终却总被自身所承受,持续的相互欺骗、注视、猜疑、又一次次又还施彼身,最终令房间里的每个人备受折磨,最后他们发现,原来不需要烈火、刑具、熔岩硫酸,他人在场,就是地狱。
「 “你们的印象中,地狱里该有硫磺,有熊熊的火堆,有用来烙人的铁条啊!真是天大的笑话! 用不着火堆、铁条,他人即是地狱! ”」
上期节目讨论过,成为主体的基本条件是把别人当成对象,主体必须相对于对象存在。这样你才能理解为什么萨特说憎恨的本质是「承认了他人的自由」。我们不会去憎恨一个杯子,因为它是自在之物,没有自由可言,永远乖乖地躺在那里做你的对象,而人是自为的动物,一旦你承认他人是自由的,可以做任何事,成为任何人,你便无法再把它处理为对象,你的主体性便遭到了挑战,会“恨不过”。
他人的注视使我在我的在世存在之外,没于一个同时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的世界的存在中。
冒犯
暗流涌动的平权关系是最不稳定、最容易出现冲突的关系。「羡慕嫉妒恨」不是一句俏皮话,大家把它挂在嘴边,是因为它揭示了主体感知到与不同对象间的权力落差之后心态变化的规律——你羡慕的人的存在度与自由度往往远大于你,嫉妒的人只是略压你一头,恨的,是有资格和你争夺主体性的人,他们让你有了「我不行」的感觉。
但我们还是要走入地狱与他们交往,与这种嫉妒恨共存。为了应付这种局面,人们逐渐发展出了我称之为「策略性友善,无意中冒犯」的交往模式。「策略性友善」的表现形式是:话语层面在关照他人,意义层面却在表现自己。更准确地说,意图意义是表现自我,文本意义是关照他人,但世故的解释者对这个模式心知肚明,有稳定的预期,所以解释意义又回到了“这家伙在表现自我”,最近流行的「凡尔赛文学」就是对这种现象的戏谑。
「无意识冒犯」体现在,这种迂回包抄的自我表现,伤害了他人的自尊,而对于说话者来说,这种冒犯是“无意的有意为之”。「无意冒犯」本身就是一个神奇的短语,请你仔细观察它出现的场合:「对不起,我本无意冒犯」,当它作为补救措施出现的时候,往往是某种“有意”被捕捉到了,「无意冒犯,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而当它作为预防措施出现的时候,后面紧跟着的句子往往会被强调解释为冒犯。
「我无意冒犯,但你这次的方案真的有很多问题」。这句中的「这次的方案」五个字可以直接划掉。「我们这么说没别的意思,咱们对事不对人,你别紧张」——全是别的意思,就是要说我这个人,我好紧张结合上期我们提到的「语境是由双方共同建构的」,会发现这个模式的真正吊诡之处——对方是不是真的想要表现自己或是冒犯你,并不重要,你的对这个模式的预期自会把你引入歧途,你有这种预期,对方也预期到了你的预期,提前说无意冒犯,没别的意思,而「无意冒犯」和「没别的意思」也都在你的预期之中……交流陷入怪圈,意图死无对证。老实人觉得人间荒谬,躲开了人群,这是很多人厌恶社交的原因。
让自己不舒服的坦诚
怎么破呢?把上面那句话中的两个定语置换一下「策略性冒犯,无意识友善」。有点反直觉?去看看那些优秀的沟通教材里给出的案例,你会发现,大多数打动人心的对话,都符合这个条件,具体来说,就是那些「看似冒犯,实际上却体现了真诚和善意的话」。
「我下面的话肯定会让你不舒服,所以我纠结了半天,但还是得和你说。」「有件事想和你聊,又担心聊得不好会伤害我们之间的感情,你也知道我是个情商不高的人。」你觉得奇怪,没觉得不舒服啊,明明情商超级高啊。关键点来了,这里的冒犯,是朝向自己的。冒犯朝向自己,善意就对准了他人。前段时间在国内最大的学习平台上看美国作家尼尔·盖曼的写作课,他说「保持坦诚是写出好作品的关键因素」,似乎老生常谈了,但他多交代了一句:那是一种超出自己舒适程度的坦诚(more honest than you were confortable with)
让你自己不太舒服的真诚,才是真诚的真诚,身体比大脑诚实得多,一旦展现出这种真诚,将会在基本情绪层面重塑整个语境,对方会在“体感”的意义上“体会”这种变化。一位谈判学员和妻子在路边等车位,好不容易轮到他时却被前车强行加塞,前车里坐着两个彪形大汉,学员非常气愤,想上去理论,妻子劝他咱还是算了,最终这位学员还是敲下了人家的车窗,说了一句话,让两位大汉心平气和地让出了车位:「你可能没看到我一直在等这个车位。但我确实已在这儿等了很久。您能让我停进这个车位吗?’”马克朝妻子的方向指了一下。“我不想在我妻子面前显得很无能,”他说,“您做主吧,不过无论您做什么,我都非常感激。」
你能发现话里的很多技巧:不加判断地陈述事实,准确地提出请求,给予对方选择权等等。但作为一个人类,你一定能感觉到中间那句话的影响是生理级的——「我不想在我妻子面前显得很无能」。能坦诚地说出这句话,便不再需要其他技巧了。我自己也有类似经历。老观众可能记得《看本质》第五期最后有一段真情告白。也许是因为所在领域和选题的原因,那期之前的节目给观众造成了一种虚假印象:汤质是一个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手握真理的家伙,这明显是个幻觉,为了避免小朋友们把我说东西的当成教条,便坦白我没读那么多原著,转述的都是十八手知识,是一个解读解读的解读人、哲学小学徒而已云云。结果是,它虽然冒犯了我虚妄的自尊,也让我赢得了很多理解和尊重。
进入地狱,失去天真
说到这里,我特别怕弹幕飘来这么一段话:你讲的这些东西,一旦成为技巧,岂不是又陷入怪圈了?那些“真情告白”,若理解成策略性行动,难道不是更精致的虚伪?在逻辑上,我永远无法给出否定的答案,这是个死局。我们一定要用眼睛直视理性之光,就难免失去天真。
这正是萨特留给我们的悲观命题:房间里的三个鬼魂,其实对应着你我他,作为对象的你和他不存在,「我」便无从谈起,我若总是带着理性的判断来打量对方,用犀利的目光来凝视对方,「我」作为对方的对方,终将承受对方承受的一切。好消息是,地狱是有出口的,萨特甚至在剧中为我们留下了线索。前面提到,房间的门是没有锁上的。《禁闭》中有这样一幕:男主角(我)不堪仍受他者目光的折磨,想要逃出这个房间- 加尔散 :(不停地使劲敲门)开门!开开门!我一切都接受了:夹腿棍、钳子、熔铅、夹子、绞具,所有的火刑,所有撕裂人体的酷刑,我真的愿意受这些苦。我宁可遍体鳞伤,宁可给鞭子抽,被硫酸浇,也不愿使脑袋受折磨。这痛苦的幽灵,它从你身边轻轻擦过,它抚摩你,可是从来不使你感到很痛。(抓住门环,摇)你们开不开?(门突然打开,他差一点儿跌倒)啊!- 伊内丝:那你呢?艾丝黛尔?(艾丝黛尔不动)怎么样?哪个要出去呢?三个人中间,究竟哪一个要出去?道路是畅通无阻的,谁在拖住我们?哈,这真好笑死了!我们是难分难舍的。
门开了,却没有一个人「选择」走出去,主角意识他需要他人的目光来维持自己的存在感。这里的关键词是「选择」。
互为主体
人是自为的存在——自己选择,自己创造,自己成为。我们永远不会“是”什么,而总在“成为着”什么。因此,你必须去选择,并对其负责,人永远可以选择,不去选择,也是一种选择,解开死局的唯一方法,是「主动选择」。
我们必须主动选择去相信、去假设这个世界不乏真诚之人,至少和你以为的坏人一样多,当他们说出「我纠结了半天,觉得自己情商不高」时,不是在玩弄技巧,是伸出手向你示意:「走,咱们离开这个房间」。很多人把这话理解成心灵鸡汤,那只能说他对汤的营养一无所知。我会证明,必须基于这一层认识,才能让今天所有内容融贯起来——我们讲了三种权力关系下三种打破预期、顺应张力的方式,但它们只是方法论,我们要追问的是,使我们得出这些方法论背后的沟通观,以及支撑这个沟通观的基本假设是什么?从根本上讲,主动握手的权力者,出入预料的赞美者,冒犯自己的求助者,他们都通过某些话语、行动打破了预期,发出了一个信号,准确地说,通过某些话语、行动通过发出这个信号,从而打破了预期,这个信号是「我选择尊重你」「我选择尊重你」打破了的「预期」,叫:我应该尊重你。「我应该尊重你」,在你眼中,本质是「对象迫于形势」不得不尊重。「我选择尊重你」,在你看来,就成了「主体基于意愿」选择去尊重。
通过我的「选择」,我在你眼中成为了主动之人,一个有尊严的主体;被有尊严的主体的「尊重」,而非被对另一个象当初预期中的对象去应对,才能真正顺应你欲望,让你也成为真正的主体。如此,人与人的互为主体性得到实现。这是「相互尊重」的终极本质,也是走出地狱的唯一方法。
我们今天绕来绕去,最终只是把概念图中的「对象」变成「主体2」,似乎只是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把人当人看。
I See You
说到把人当人看,想起一个很有意思的命题——不同类型的人,可能会有两种完全对立的心理取向,一种是取向是,对抽象的人报以善意和博爱,对真实的人感到厌恶,另一种则相反,对抽象的人感到厌恶,对眼前的人报以善意。我的经验是,抽象和具象的区分不在于他是否出现在了你眼前的物理空间里,而在于他是否作为一个具体的人出现在你的心理世界里。有时去外面办业务,在家里寄快递,面对工作人员我会很没耐心,抱怨他们不熟练,不专业。这是在系统流程中、权力关系中、把它当做对象的预期中才会有的反应,一旦我仔细**看**一下他,看他的眉眼、衣服上的褶皱、鞋子上的灰尘、工作牌上的姓氏和名字,心中会升起很多善意,面目会舒展开来——原来他和我一样,是有名字的。我们交往中的理性太多,觉性太少。下次和朋友见面,记得认真地看他,不要老想着说点什么,就是看着他满意地傻笑也行。他问你傻笑什么,你就说没什么,I See You。很多人会想起阿凡达,我们还真得在阿凡达的意义上理解I see you。为什么一个商业大片的名字不叫决战潘多拉,要叫avatar?为什么整个剧本的落脚点会是I see you?语言世界中,I See you是个开天辟地的句子,它包含了宇宙中最原初的主语谓语和宾语,但这个句子的灵性已经被的日常中的符号秩序给遮蔽了, 没有I see you,只有An avatar looking at another avatar。这种秩序遮蔽了一些东西的同时,也生造出了很多命题,比如前面讲到的「赞美」,和接下来要谈到的「自信」。
流落卑与亢之间的自信
「自信」也是一个需要重新认识的概念,它被认为是一种在与他人交往中保持自我肯定状态的能力,当你对自己说「要自信」时,是希望主动展示一种姿态,通过这种姿态使对方感知到「我在这里,我不逊于你」。它的诡异之处在于,理性上,我们认为它一定是自己创造的,经验中,它又总是依赖别人的反馈。这种理解和经验的错位,导致我们心中的「他人」成了一个非常扭曲的存在——他人既是有待超越的低劣对象,又是权势滔天的凝视目光。领到这个诡异命题的我们,造出了下面这种自相矛盾的句子:「我根本不在意你怎么看我,总有一天我会向你证明这点」,虽然矛盾,却是一句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我根本不在意你,但我在意你的看法。
正是这种「你不重要,你的看法却很重要」的自信观,让我们在卑与亢之间来回摆荡。加诸于他人的目光终将被自身所承受,「你不重要,你的看法却很重要」,终将变成「我不重要,我的看法却很重要」,三角关系中的你和我终将被抽空,只剩下了两具由「看法」和「评价」堆砌而成的avatar,avater除了有化身的意思,还能被翻译成符号化形象,更贴切——你和我没有生命,符号化的看法和评价才是你我的命。
每次发布视频,都不太敢看评论区里的那堆符号,看见一个差评,啊不行简直要死了,这时候你要赶紧给我看一个好评,马上活过来,虎虎有生气。I See You的深刻含义是,我的目光穿过了你的符号化形象,看见了「你」,因为这种主动的看见,我才成为了「我」,从社会权力结构中的角色化身,成了关系中的「我」。如果真的有一种东西叫不卑不亢的「自信」,那么它一定是从别人的目光中反射回来被你感知到的,一种全神贯注的看见,你就在那里,我就在这里,已经看见了,不需要看法了,你和我的位置已经确定了,不需要搞什么三角测量了。
这么看来,我们对「自信」的感知并没有错,源头上,它只能由你创造,方向上,它只能来自于对方。
八字真言
总结一下,这期聊的是语言活动的关系侧,从「一句话到底是如何说进心坎里的」一路探寻至「交往活动中的发自内心的相互尊重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在这三四十分钟里,主题是被八个字八个字地推进深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