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正月初六丨新刊
阿郎
《看电影》杂志主编,影评人。著有《并指如刀:阿郎看电影》等。
导读:
一场因爱而生的残害,案件,警察,北方小城,遍地凄凉里的诡异光明。
正月初六
阿郎
1
大斌子的电话,是下午两点十一分打进来的。
那天是正月初六,一个冬天都没怎么下雪,春节又赶上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虽说是冬天,可也跟春天差不了多少了。还在供暖期,办公室暖气还很足,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窗台下边的暖气片散发出腾腾热气,在阳光里螺旋式上升。外头的阳光也跟清仓大甩卖似的,稀里哗啦地往空地上扔。仗着一道塑钢窗挡脸,阳光变得愈发流氓,屡次动手扒人的衣服。
我在所里值班,正和户籍员小刘讨论中国近现代诗歌的问题。昨晚又失眠,额头像要长出犄角似的,撕裂般地疼。我坐在她对面,左手顶着太阳穴,右手揉捻着一张桌上的A4纸,义正词严地纠正她,不能只看那首《人间四月天》。林徽因对中国诗歌的贡献是,她是很多诗人的灵感,像徐志摩的《草上的露珠儿》。要不是她这个级别的灵感刺激,老徐写不了那么黏糊,什么“诗人哟!可不是春至人间”,什么“还不开放你创造的喷泉”啥啥的。
可话头总是被她绕到林徽因和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几个人的关系里。还问我,梁思成真的问过林徽因“为什么是我”吗,林徽因真的回答说,“答案很长,我得用一生去回答”吗?
就在这个裉节上,我的电话响了。
是我妈,问我能不能正点回来,让我把对象也带回来,说是晚上吃饺子,鲅鱼馅的。我妈电话还没说完,就显示大斌子电话进来了。
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勘查刚刚开始。案件非常清晰,嫌疑人的母亲直接打的刑警队电话,说出现了一个伤害案,是不是应该打给你们。大斌子他们到的时候,嫌疑人正在屋里和母亲对坐着抽烟,门都没关,好像在一直等着。看见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来,说:“等我抽完,就跟你们走。”被害人躺在里屋,睁着眼睛,没有了脉搏,血从床上淌到了地上,凝了,黑色,一大摊,像是清洗排烟罩后的油污。
大斌子和我同届,都是1995年从六中毕业的。高中三年,我们几个总混在一起,他那点破事,我都知道,他给理科班的一个女生,三年写了七封信,人家也没搭理他。
不同的是,他考上了中国刑警学院,我考的是黑龙江警察学校,一个本科,一个专科。我比他早一年回的富拉尔基,进了第二派出所,当了一个片警,案发地的二电厂家属区,就在我负责的片区。大斌子比我晚一年毕业,直接进了市局,去年十月份刚调到富拉尔基分局,负责刑侦一大队。
我还是在大斌子刚回富拉尔基时,发了一个微信,说哪天一起吃个饭,他回了一个笑脸的表情,就各忙各的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我站在身后,等他和法医交流完,才调整好音量,说话:“耿队,您好。我是负责这片社区的民警江风。”
耿斌同志胖了,脑袋比上学时大了一个尺码都不止,肚子也鼓起来了,举手投足间,澎湃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气。我主动介绍说:“嫌疑人叫贾洪彬,今年34岁,未婚,常年在外打工,这次是回来过年。死者是他的哥哥,亲哥,叫贾洪波,现年36岁,患有精神分裂症,已经二十多年了,一直没有结婚。他爹原来在二电厂后勤部门,2008年冬天,喝酒喝多,回家的路上,冻死在红岸公园那边。嫌疑人的母亲,哦,也是死者的母亲,也就是报案人,姓邱,叫邱若水,现年55岁,原来是上海的下乡知青。退休前,在二电厂检修车间,还是市劳模。”
大斌子掏出烟,递我一根,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他狠抽了一口,喷出一团烟雾,笼罩了面部,问:“还有啥吗?”我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捏着烟,说:“老贾家是我负责片区的重点户,毕竟家里有一个精神病患者。我上门做过工作,劝说将被害人送到七院去,但监护人邱若水坚决不同意,我看她管得还行,都不让出门,也没什么恶劣影响,就一直密切观察着。”
大斌子把烟扔到地上,蹍了一脚,像拎着自己的手指那样,碰碰我肩膀,说了一句,“哪天一起吃个饭”,转身进屋。
二电厂家属区是六十年代末盖的那种老楼,有点苏联建筑的意思,外立面还都是红砖的。一共五层,一层五户,老贾家就住在三号楼五楼的最里边,505。走廊黑咕隆咚的,堆满了杂物,有咸菜缸、大葱、三条腿的桌子、没了轱辘的自行车,自行车像小动物一样,趴伏着,落了厚厚一层灰。
老贾家是两室一卫,没有厅。老邱太太住在外间,一张铁架子床,紧靠着里墙,只能从一侧上下,中间部分当厅用。此时已经给嫌疑人贾洪彬戴上了铐子,准备押上警车。他个子很高,应该有一米八,站在房间里,显得非常碍事儿。
被害人贾洪波住在一进门的左手边房间,现在拉起了警戒线,一副闲杂人等请勿靠近的架势。我探头往里看了两眼,我记得哥哥贾洪波没有弟弟贾洪彬高,大约是一米七五的样子,但胖,得有200斤,总剃着光头,脑袋又大又肥,像一颗肉丸子,显得眼睛愈发的小。一看到人,就龇着牙笑。现在,连床带人都盖了白布,成了一个起伏的平面,看着有点瘆人。
市局的一位同志在解一根铁链。贾洪波手腕和脚踝各绑了一根手指粗细的铁链,用一个小锁头锁着,铁链中间部分已经磨得铮亮。一头锁在窗户下的暖气管上,一头伸进白布里,好像白布下面覆盖了一头猛兽。
老邱太太坐在外屋的床边抽烟,身边放了一个方桌,桌上的烟灰缸已经满了,两盒玉溪,一盒揉扁了,扔在一边,另一盒也消耗了大半,扯掉的锡纸,落在地上。墙角一张桌子上放了一台电视,旁边的窗户,半拉着窗帘,室内愈发的阴暗。老太太好像没有看见屋里进进出出的警察,聚精会神地看电视,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头顶,一团云雾,升腾又消散。
电视没开声音,只有画面,我看了一眼,是黑龙江新闻台。播放的是一个专题片,关于上个月在哈尔滨道外区太古街,一家日杂仓库发生火灾,一个消防员在对着镜头说话。
2
第二天是初七,各单位都该上班了。以前,我们这的规矩是不过完十五,不算出正月。说是初七上班,也就是到单位转一圈,露个脸,回来该喝酒的喝酒,该打麻将的打麻将。现在不行了,一破五,汽车站、火车站的人就乌泱乌泱的了,都是买票回去上班的。
和其他东北的小城一样,富拉尔基的常住户人口也是眼瞅着一年比一年稀少,考学的考学,打工的打工,年轻人都出去了,平时都是老人、孩子居多,治安案件极少发生。我们一年工作最紧张的时候就是春节前后。
临近春节,在外的富拉尔基人都赶回家过年,兜里怎么都得揣点钱,兜里没钱的就容易动兜里有钱的心思,基本都是小偷小摸,没出过啥大事。到了春节,偷盗案件大幅度减少,口角、打架之类的案件增多。大都发生在亲戚朋友之间,喝酒喝多了,牛吹大了,不知道哪句话,扎着谁的耳朵了,一时冲动,就抡了酒瓶子。
这类案子都好处理,酒一醒,不论是抡酒瓶子的还是被抡酒瓶子的就都老实了,该赔偿就赔偿,该拘留就拘留。也有下手重,打成血葫芦的,一旦鉴定为伤残,那就是刑事案件了。不过像老贾家这种恶性杀人案件,多少年都没有了,可偏偏就发生在我负责的社区,让人郁闷。
初七大家都上班的时候,所长找我,也没说啥,就问了问片区里还有没有其他隐患,要我再重新排查一下。我知道他啥意思,没打在脸上的巴掌,比打在脸上的还疼。
其实也没啥好排查的了,像富拉尔基这样的东北小城,每年春节都像是一次涨潮,年轻人回家,给这座老气横秋的城市注入一点生机。春节一过,年轻人离家,小城再次慢慢悠悠地不死不活。这座城市也和散布在各个角落里的老人一样,一年就为这么几天活着。其余的时间,如无数相似形状的累叠,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两样,明天和今天也没什么两样。
我的同学也有出去的,北京三个,深圳一个。有一个在腾讯的,说是拿到了上千万的股票。还有一个在北京拍电影,收入按小时计算。我和他们聊天,基本就是一个饱受蹂躏的过程,这才毕业几年啊,他们都开始聊比特币、融资、配股、环境保护,考虑是不是和巴菲特吃午餐、去看卢浮宫还是大都会博物馆这样的事儿了。
我和我妈提过两次,也想辞职,出去。在富拉尔基,我是不会办事那一类的,在领导面前,论说话,高度跟不上;论做事,眼神不机灵,属于经常被领导忽略掉的那一批人。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也帮不上什么忙,要不,毕业好几年,也不至于还是个片警。就寻思着不如趁着没有老婆孩子的累赘,出去再扑腾扑腾。
我一说这话,我妈就让找我爸说去。我爸是我毕业那年死的,为了让我毕业后能进派出所,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迸发出我从没见过的一面,四处求人,喝酒,说小话,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好像这次爆发,也耗尽了他一生的精力。我上班没几天,他就死了。死在客厅的沙发上,我妈早晨起来做饭,发现没气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死的,脸色平和,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客厅的电视机还开着,山东台,在演《父母爱情》。
每次我妈这么一说,我就不吱声了。
其实,我妈不知道,最近一两年,我出去的心思也没有过去那么坚决了。去年春节,出现了一个案子,让我怀疑,外边的那帮同学,还不一定是咋回事呢。
那是大年初三,一家人出来吃饭,报案说手机丢了,怀疑是隔壁桌的人拿了。嫌疑人是一个女孩,看样子不会超过25岁,身材高挑,肤白貌美,气质清冽。她妈气得呼呼直喘,嚷嚷说,她姑娘在北京的公关公司工作,认识老多的明星,一个月就一万多块钱的收入,还能匿你的破手机,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等把人带到所里,在女孩的包里发现了一部手机,失主输入密码,调出了手机里的照片。刚才还和我们大谈人权、法制的嫌疑人,低头不语。
她说看到最新的iPhone6 Plus在旁边凳子上放着,一时头脑发昏,就放进自己包里了。虽说是一个月一万多的收入,可北京的花销太大了,房租就快占去工资的一半,女孩子再买点衣服、化妆品,平时喝个咖啡、打个车,还偶尔出个国,旅个游,日子过得也挺紧巴。月底那几天都得省着花,生怕开支赶上周六日,信用卡可不管你是不是大礼拜,开没开工资,到日子就扣费。
失主是一个小伙子,在南京一家地产公司上班,也是春节回来过年的。开了一辆黑色的蒙迪欧,拿着最新款的手机,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说话也有礼貌,不急不躁,细声细语。看到手机找到了,表示不再追究当事人责任,嘟囔了一句“人性蒙昧”。
在核对物品的时候,我发现这部手机刚买还不到一星期,进而要了车辆行驶证看,果然,不是他的名字。这几年,开车回富拉尔基过年的人多了起来,说是春节探个亲戚啥的,开车方便。有的一开就一两千公里,半道上还得住一宿,挺遭罪的,可看见人了硬说是就当玩了。其实都和这个小伙子差不多,手机是刚买的,车是新租的,都是过年回来给家里人装门面的。
这种装门面的重要意义,在春节之后才会显现出来。
等春节过后,孩子们都上班走了,老人之间的话题,就在谁家的孩子开的什么车、用的什么手机、一个月赚多少钱或者是儿媳妇干啥的、孙子聪不聪明、上的是不是国际学校之间展开。这个话题的混战能一直持续到明年春节,等到再过年,孩子们再回来,根据各自孩子新一轮的表现,战事重燃。
和那个女孩一样,失主在南京一个月也能赚个八九千,可也是一个月光族。每年过年回来一趟,都得花去一年的两三个月工资。春节后再回去上班,且得过几个月的紧巴日子。
我印象最深的是,嫌疑人很有素质,哭得再稀里哗啦的,手里的纸巾也不乱丢,都攥在手里,最后扔进垃圾桶。男失主虽然也厌烦我窥探隐私的行为,但一直保持礼貌,临走,向我表示感谢,大方得体,让我很是有些羞愧。
我和小娟儿感叹,我们和他们的生存状况差不多,可大城市和小城市的差别,不仅仅体现在工资收入上了,人的境界已经不一样了。我他妈的也紧追慢赶的,不知道啥时候就被甩开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妈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不知道是哪个台的春晚,又唱又跳的。看见我带小娟儿回来,抱怨说,让你们初五回来不回来,鲅鱼馅没了。也不提前吱一声,没啥准备。有和好的馅儿,韭菜鸡蛋的,再捏几个饺子,给你俩煮。
我也跟进厨房,撕了一袋尹氏大酱,倒了一碗底。我吃饺子,不蘸酱油、醋,就蘸大酱。
我妈问:“老贾家那老二把他哥杀了?”
我给酱口袋封好口,放进冰箱里,说:“嗯,砍了几刀。”
我妈把饺子给端到茶几上,让我俩趁热
吃,她自己开了一瓶啤酒,叨咕:“老邱太太这辈子啊,净好脸儿了,可男的男的不行,儿子儿子不行,都不给她长脸。”
我和小娟儿都不说话,低头吃饺子。电视里,赵本山在演小品,他的徒弟掏出一沓钱放在炕桌上,赵本山说“这不就对上了吗”,观众大笑。我妈喝了一口啤酒,也跟着哈哈大笑。
3
自从初六那天发案,老邱太太就成了我一块心病。
她抽烟的样子,时不时地就跳进我脑海里,好像也给我拴上一根铁链子一样。案子出现在我负责的片区,报警电话竟然直接打给了刑警队,而不是打110,我这个片警成了最后一个知道案发的。负责这个案件的还是我的高中同学,警龄比我还短,让我觉得丢脸都丢到家了。
我竟然还梦见过邱若水,手持双枪,像小马哥那样,在漫天的子弹和飞翔的白鸽中间,一边横着飞,一边开枪射击。
户籍员小刘看我魂不守舍的,说又琢磨啥歪理邪说呢,走道眼睛发直,目中无人了呗。我说,想你想的,这几天,你看看掉了好几斤肉。她说,没看出来掉肉,好像还长了几斤。我说,原来你这么关注我啊。
我是案发第七天去见的老邱太太,在她家路边,顺手买了一袋橘子,说过来看看。她给我泡了一杯茶,放在那天放烟盒的桌子上。我剥了一个橘子,递过去,让她少抽点烟,对肺不好,牙也熏黄了。她笑笑,接过来,放嘴里一瓣,说酸,竟然露出了少女般的羞涩。
我环顾四周,谈不上家徒四壁,但东西极少,最显眼的就是那张床。我记得不错的话,和里间贾洪波那张一样,都是铁架子床,有路灯杆一样的床头。电视开着,是这个家里为数不多的家用电器。
老邱太太不像普通老太太那样,到了一定年纪,就留短发。虽然年纪大了,头发稀少,可仍然顽强地绾了一个鬏,两鬓的头发,梳得规规矩矩,横斜在脸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对我客客气气,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儿子刚刚杀了另一个儿子的人。
我没话找话,问她,看春晚了吗,今年是不是还得赵本山得奖。她说,我没看。看我露出狐疑的样子,淡淡地说,电视我只看新闻台和戏曲台,别的也看不懂,太闹腾了。我说,我也没看,不知道他还上不上春晚了。我还想问她跳不跳广场舞,听她这么一说,就把话生吞了回去,说,平时出去走走吗。她说,饭后走走,平平胃。
邱若水叫我江警官,是富拉尔基唯一叫我警官的,所以对她有些印象,平时碰见,也会停下来寒暄几句。这次见面,倒像是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默默地抽烟,她也不说话,默默地抽烟,空气里只有烟草燃烧时发出咝咝的声音,像蛇吐芯子。
我第二次去她家是一周后的中午,买了一袋橘子,说过来看看。老邱太太也没说什么,笑笑,示意我进屋。还像上次那样,寒暄几句,就聊不下去了,默默地坐着抽烟。那天是一个大晴天,室外阳光锋利,从半掩的窗帘间切射进来,烟雾幽蓝,云蒸霞蔚。墙角的电视发出荧光,室内如阴如暗。
新闻台在播放一个纪录片,讲中国的老建筑,说到什刹海恭王府的时候,我说,要是听梁思成的,中国这样的老建筑能留下不少。邱若水没接话茬儿,但我感觉到,她点了点头。就说,上海这样的老建筑多吧,我还没去过上海呢。她说,上海的老东西也扒了不少,停顿了一下又说,也留下一些。我说,回去过吗,这几年?她说,好几年前了,逛了逛,没见人,就回来了。我问,他俩总打架吗?她回,也打,但少。我问,小时候呢?她回,老大没得病前,聪明,学习好,总自己看书,不大和老二玩。
电视上那个专题片挺长,一直没演完。又看了一会儿,我说,梁思成是一个牛人。她说,嗯。我说,他老婆也是一个牛人。她说,嗯。我说,我喜欢那首《人间四月天》。她说,嗯,还行。我转过头问她,你也看这些?她说,年轻的时候翻过。
我是一星期后又去的老贾家。经过路口的时候,又买了一袋橘子,还像前两次那样,她把我让进屋,倒了一杯茶,说,江警官,别买橘子了,酸,浪费。
我在她家抽了四颗烟,看了半个小时的电视。那天电视里放的是一个“二战”的纪录片,提到了莫斯科保卫战,看了一会儿,我说,老毛子那比咱这儿冷。她说,嗯,比咱这儿冷。我说,他们的东西都抗冻。她说,嗯。我说,他们歌好听,《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说,嗯。我说,他们文学也牛,老高,小托,中陀。她说,嗯,梅诗金。我看了她一眼,她补充说,老大小时候爱看《白痴》,听他叨咕过。
我和大斌子约的那顿饭,出了正月才吃上。
所里都在传,耿斌可能还要升,我也听人说,他来富拉尔基是要上副局的,没想到这么快,人和人,就是不一样。耿斌是急性子,做事雷厉风行,业务能力强,破案率高,人年轻,学历又好,威名在外,前途无量。
找他吃饭的人,都得排队。他吃饭都是大局,十几个人以上那种。所以只有我俩的饭局,我好意思说,别人都不好意思信。我在竹林深处小火锅订了一个单间,好说话,价格又不贵,显得亲近。这样做的另外一层意思是说,是同学饭局,不是宴请耿队。
耿斌也以为我找他是想再进一步,还问我,咋想的,有没有看中的部门。我和他说,前一阵子,思想不坚定,上进心不强,现在深刻反思,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再加上受到老同学成绩的鼓舞,必须脚踏实地,从基础工作做起,需要老同学指导的时候,再去劳烦。
我看他肩膀明显松弛了下来,就举杯,说走一个。他也举杯,稍作示意,一饮而尽。我问他,老贾家那个案子,咋样了。他说,走程序呢,移交检察院,都差不多了。
我说,他家老大精神病这么多年,也没啥大事儿,怎么一下子就出了人命了,再说,老二也不常回家啊。大斌子说,那老大,不是一个武疯子嘛,一犯病,就打人。其实啊,还是一个花痴。老贾家原来是建三江农场的,那的人都知道,这个老大看见女的,就又搂又亲,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都离老远就跑。搬到富区后,邱若水看得严,没啥机会,大伙都不知道这回事儿。大概憋狠了,出事儿那天,对自己妈犯浑,老二急了,拿了菜刀就砍……激情犯罪吧。
吃了一口肥牛,大斌子嘀咕一句,也是够狠的,两菜刀就把脑瓜骨给砍开了。
今天喝的酒,是我带过来的茅台,第一个对象给我的,人都忘记长啥样了,酒倒是一直在家里放着,今天派上了用场。一斤的茅台,我俩喝了个底朝天。大斌子喝得比我多,看样子,他半斤白酒没啥事儿。今天喝了有六两多,仍端坐如山,一丝不乱。我喝了不到四两,舌头有点大,说话的时候,总想着先摆正舌头,再张嘴,但我心里明白,都透亮着呢。
我和大斌子说,趁着还没移送到检察院,我想见见贾洪彬。他瞥了我一眼,没说话。不愧是干刑警的,我觉得他那一瞥,已经把我五脏六腑给翻腾了一遍,有一点小毛病,都得给剔出来。我说,毕竟这么恶性的案件发生在我负责的片区,聊聊,多吸取经验,总结教训,以后不在这一块栽跟头,给老同学再惹麻烦。
耿斌没说话,端起一盘羊肉,扒拉进自己锅里一半,其余的,都扒拉到我锅里。我接着说,不瞒你说,还有一个原因,我在写一个小说,和他聊聊,积累点素材,当田野调查了。
他问,你写的是犯罪小说啊。我说,不是,反映改革开放的。
责任编辑:石一枫
本期微信编辑:刘玉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