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读书的化学反应
你一旦读书,必会发生变化。其变化有二:一曰物理变化,一曰化学反应。
物理变化者,一书读过,你仍是你,书仍是书,两不相涉,泾渭分明,你并无实质性之改变。
化学反应者,一书读过,你便不是你,书便不是书,你之性质发生根本性改变,从而生成一种全新的东西。英国大哲培根有言“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说的便是此种情况。至于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请听我言。
试以男女青年恋爱为例。一男子相亲,见过许多女子,均不动心,直至遇见那个她,一见钟情,倾心相交,百般殷勤,万种呵护,坠入爱河……这便是化学反应。读书亦如此,只不过那恋人叫做书!读书之化学反应有如下表现:
当年陈村先生初读木心之《上海赋》,“如遭雷击”:“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他说:“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一个人遭受雷击是个什么概念?一个被雷击过之人,其身体能不发生变化吗?这便是化学反应。
沪上文章大家黄裳先生(1919~2012)年轻时是记者,他酷嗜周作人的文章,知堂的文章每发表一篇,他便剪贴一篇。抗战胜利后,周作人收监于南京老虎桥监狱,他去采访。公事结束后,他拿出纸笔,请知堂老人为其题字。你能否想象一下,一位记者,请一名犯人来给他题字,这是怎样的一种热爱啊!此种热爱,便是化学反应之最好体现。
读书的化学反应,不仅发生在中青年身上,同样也会发生在老年人身上。胡适先生晚年有段时间客美,陈之藩先生在回忆胡先生的《在春风里》有如下记述:
在这些白话文学家里,我们也是谈不来。胡(适)先生对周作人的偏爱,是著名的。他曾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到现在还值得一看的,只有周作人的东西了!”他在晚年是尽量搜集周作人的东西。
我如果说:“不要打呀,苍蝇正在搓搓手搓搓脚呢。”他似乎就想起苦茶庵中的老友,在他回忆的茫然的眼光里,我看出胡先生对朋友那份痴与爱。
“七七事变”离开北平后,他劝周作人:
藏晖先生昨夜做一梦,
梦见苦茶庵中吃茶的老僧,
忽然放下茶盅出门去,
飘萧一杖天南行。
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
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
醒来我自披衣开窗坐,
谁人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
这是胡先生劝周作人南下的一首名诗。及胜利后,胡先生为他辩护,为他洗刷。给法院的证词中,比较了北大的藏书,比较北大建筑的今昔。把周作人说得不仅不是汉奸,而且是个功臣。周作人坐监时,他去探监。我并未问过胡先生,但在话里,他似乎对周作人现在的情况依然很清楚。
当我听完他每次说周作人以后,即想起:“你们之中谁觉得自己无罪,可以出来打死他!”
除非是个圣人,不会有胡先生那种慈悲、那种热爱、那种原谅、那种同情(《哥伦比亚的倒影》)。
此种慈悲、热爱、原谅、同情,不是化学反应又是什么?
读书不分古今。古人身上当然也会有此种化学反应的。即以我热爱的东晋大诗人陶渊明为例。上世纪30年代——
朱光潜先生写有《陶渊明》一文,说陶渊明“他的清风亮节在当时虽无同调,过去有同调底人们正复不少,使他自慰‘吾道不孤’,他好读书就是这个缘故”;正是读书,使陶渊明“打破了他现在的界限而游心于千载,发见许多可‘当友’底古人,他的精神生活因此获得了新的超越与自由。(钱理群《周作人传》第七章)
“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精神生活因此获得了新的超越与自由”,这便是读书产生之化学反应所带来的实质性改变。让我们以他的《读山海经》为例来看看此种化学反应吧。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之一)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读山海经》之十)
这哪里是在读什么《山海经》,分明是在抒发自己的情怀嘛!鲁迅先生一眼就看出了其实质,“陶渊明并不是浑身静穆,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
读书的化学反应最为常见者便是一见钟情。犹记三十多年前在临汾时,于地区新华书店见作家出版社的《周作人美文》,遂买回家,一口气读完,没想到世上居然有这等好文。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市面上买不到知堂的其他书,就去借,向朋友借,去图书馆借,然亦十分有限。出差去乌鲁木齐,在书店中见钟叔河先生选编、广州出版社的《周作人文选》一套四册,惊喜可知,立马买下,书沉,却舍不得托运,放在包中一路背回。
正上班时,见同事于师大附近的尔雅书刊社买回敦煌文艺社的《苦茶》(即《知堂回想录》),马上请假去买来,惟恐稍迟被人买走。
后逛上海文庙书市,见香港三育图书有限公司出的《知堂回想录》,就还是买了下来。至于《饭后随笔》上下册,还是从海上的“东方书林”邮购而来。至于大象出版社的《周作人日记》(影印本),则是托人请鲁迅博物馆的黄乔生先生买下并寄回的……
由其作品,而集文外,而译作,而年谱,而印象,而夜话,而传记,而评传,而书信,而《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黄乔生著),而《闲话周作人》(陈子善编),而《北京苦住庵记》(【日】山木英雄著),而《周作人的是非功过》(舒芜著),而《一个中国人的文学观》(【英】卜立德著)。总之,必欲穷之而后快。
当此之时,我便不是我了。然此种化学反应,本人实不自知,可旁观者却看得分明。当“文汇笔会”微信公众号推出鄙人的《江户时代的日本笑话》(点击可看)一文,有Liu Xuyuan 留言道:
此文甚佳!所谓“知堂小品”,就是这种趣味啊;内中又有思想存焉。读来口角生香~
看到这则评论,我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所起之变化,此人真可谓目光如炬矣。读拼音,似是刘绪源先生。果真如此,先生虽然过譽,然我仍要向先生致敬!
而如欲读书时能发生化学反应,当具备如下条件:
一、心胸须是开放的,而非封闭的。化学反应必是外来之物刺激心灵所致,一旦封闭,何由刺激!
二、态度必是诚恳的,而非倨傲的。
三、思想必是活跃的,而非僵死的。
有道是“夫妻越长越像”,读书亦然。当你倾心于某人之著述,长久浸润其间,虽自己不觉,然在外人看来,则变化明显矣。李维在论及蓝克时曾断言:“个人创造他自己。”(《哲学与现代世界》第五章)其实读书也在时刻创造着你,读什么你便是什么。当然,此种读书,必须发生化学反应才行。
二O一九年五月十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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