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修武大南坡村民居微考记 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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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才是理想的乡村生活
河南修武大南坡村民居微考记
王道
北京晚报 | 2020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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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十月,“南坡秋兴2020”乡村考现学活动,在中原大地(河南省修武县)大南坡村举行。全国各地的艺术家和创意工作室汇聚这里,希望能够有所作为。
改变中国,从乡村着手。九十多年前,著名文化学者梁漱溟就是在河南省一个叫百泉村的地方喊出了这个口号,并且在百泉村开办了中国第一个乡村讲习所。
梁漱溟当时宣示:“我所主张的乡村建设,乃是解决中国的整个问题,非仅止于乡村问题而已。”
河南,自古以来因为远古历史的悠久而被众人称为“老家河南”,似乎是一个“根”的存在。
修武县大南坡村位于豫西南太行山脉之中,因着“竹林七贤”隐居地而知名并富有传奇色彩。同时,修武也是因为武王兴兵伐纣在此练兵而得名。修武境内还有一座东汉皇陵,即东汉末代皇帝汉献帝禅陵。传说汉献帝被贬为“山阳公”后隐居仙境般的云台山,与百姓打成一片,潜心农业,减免赋税,为民义诊,留下了大量的朴素故事。
“目光向下,要立足于中国的大地;沉入民间,更关注人民的真实生活,自己也要做一个真实的普通人”。这是当代学者钱理群教授在解读梁漱溟乡村建设时的独到理解。
如今,一场融合田野调查、集过去总和与现今交往的当下于一体的“乡村考现学”在此生根发芽,以期使大南坡村以及周边地区焕发出新的活力。
大南坡村赵氏祠堂的建筑垂脊。
一
千年之后,汉风隐现
大南坡村原大队部房屋拱门。
大南坡村位于河南省焦作市修武县境内,多面环山,隶属太行山脉,山林密布,且秀荫纷纷,果实累累。尤其是那红柿子到了季节,犹如装置艺术似的一树一树缀饰在山峦村居中,很是养眼。
村中的房子多在高高低低的台子上立着。青砖瓦房、红砖楼房,还有土坯山墙遗留着。
这处村居的格局仍保留着古老的传统。位于村中央大平地处的集中包围式建筑,青砖青瓦,风格仍具有传统中式气息,联排大开间、硬山顶、砖砌斗拱、走廊、圆形立柱、砖拼券门、木窗拼花,以及水纹和花形装饰,立体五角星镶嵌壁上,山墙还留有“农业学大寨”的标语。就连山墙上方也有青瓦片拼凑的小小花窗。走廊圆柱则被漆成了大红色,只是内部由砖头和水泥砌成,柱子顶端有华表造型和鼓纹装饰,底部又是双层凹腰造型山石为柱础,拙朴中自有细节。而在这处建筑群北部约一站路的斜对面山脚下,又是另一个同时期的建筑群,有大礼堂、学校校园。
大南坡村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因拥有丰富的煤窑和矿产,在方圆百里是有名的富裕村。这处建筑群当就是那时的产物。新样的设计、开阔的院落,东部有学大寨时遗留下的四方水池,南部大门则是开放式的,如同古老的神社结构,又像是牌坊式设计,端庄,正统。这处建筑看起来有些传统的仪式感,犹如孔庙门前要有泮池一般规制。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中国人凡事讲究规矩。在乡村尤其如此。梁漱溟曾经建议:“以乡村为根,以老道理为根。另开创出一个新文化。‘开出新道路,救活老民族’,这便是‘乡村建设’。”
但这规矩、规制并不一定是指权威,而应该是规律,是顺应自然和人类学的根本需求。
大南坡村的赵氏祠堂正对一个农业学大寨时期的池塘,左右两侧则守着奶奶庙、山神庙,又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的建设。七十年代又诞生了大队部、供销社、大礼堂、学校等新式建筑。从建筑布局和形式看,这种规划比较“短平快”,东部一排两层楼用的都是水泥立柱支撑檐廊,楼梯直接从建筑一侧伸出“体外”,使得整个空间感看起来有些粗暴。而东南部的两层山墙里面直接被切进池塘,“留下5米多高的落差溢水”。还有村子的主要道路和配套设施也都明显滞后和不合理,为此建筑规划方进驻后,当即决定:“现状改善,首先就是将空间关系重整,让场地功能更合理,使用更方便。”
位于建筑群西南角高台处就是一处计划经济时期的供销社旧房,新式的平顶已经陈旧,墙体上部四周做有磨砂效果,以便潜入大红的“供销社”字样。
现在这里已经成为“碧山工销社”的集中销售点,其中有热门的五条人组合的专卖店,唱片、书袋、金属徽章、T恤、海报等纷纷亮相其中。同时还有琳琅满目的乡土艺术品和农产品,如地产山药面、竹编篮礼包、山楂糕、柿饼、地产小米等皆在此经过包装后以新的面孔呈现。
与供销社一墙之隔的是一座屋顶平齐的奶奶庙,小小的四方院落,朴素干净,似乎在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古朴传奇。在不远处有山神庙,与之形成一条轴线,在村落高处默默护佑着村民的平安。
女人们聚集在祠堂对面的山神庙门口晒太阳。小庙的建筑门头复古,屋顶上戗基和垂脊各有神兽布置,正基上的莲花缠枝纹颇有江南文化的秀雅。滴水处琉璃瓦当则是龙脸形状。对开木门下有方石门当。门上贴着门神,门两旁则是以半圆形小青砖拼砌的类似大太阳花形的花窗,这种有八块半圆形青砖砌起的花窗实则是一种龟甲纹的造型,寓意着福寿含义。窗内有木制小方格花窗,内贴有彩色窗纸。村中此类砖砌花窗较多,多布局在堂屋正门两旁,这种习惯或是当地民居普遍审美一种,抑或是有着某种信仰和自然崇拜。
原大队部建筑在东部、北部和西部都各有联排建筑,东部为二层楼房建筑。北部靠近山崖一面则有两排平房布局,前排为大会议室式样,门窗上方皆有砖砌券门,门上方还有木制花窗。在此办公可以南望山峦、祠堂和村落,阳光也很充足。现在前排房屋被改造,用来展示小麦在中原地区的发展周期和历史渊源,以及“麦”在字形文化中的嬗变。还有大南坡村的民居设计速写和未来规划——有楼房,有院落,也有树木、庄稼。后一排则被用来展示当地古老的绞胎瓷设计。
在这处建筑群落的上首东南方向高台上是庙宇式建筑“赵氏祠堂”。祠堂雕梁画栋,描金红蓝,北方的建筑彩画风格,自然风物,且具有神话寓意。门两旁有圆鼓形门当,表层光滑发亮。山门屋顶有彩色琉璃瓦覆盖,瓦当威严,屋顶正脊有龙纹浮雕,正脊之上还有二龙护塔式造型,栩栩如生。两端各有莲花纹和龙头兽吻,戗脊亦有神兽拱卫。眼前这处匾额为“赵氏祠堂”的建筑群,在当地不亚于一处神圣的庙宇。根据当地老人的口述,该村大部分人都姓赵。一起同来的绿茶兄说,这一片区域同属于燕赵之地,历史非常古老,甚至可能与赵氏孤儿有些关联。而在北方最大的政权北宋王朝更是赵家的天下。
修武县历史悠久,周代称“宁邑”,商末改宁邑为“修武”。赵氏祠堂主体部分一路向山上延伸,主殿位于村中高处,可以俯望全村。山墙垂脊之上则有各种小神兽分立,并有祥云纹瓦当缀饰,庄严而不失灵秀。山门台阶之上有双狮镇守。空地处散落着一些石雕构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小型的建筑屋顶,且有瓦当和屋檐纹饰。
后来我与绿茶又驱车抵达附近的方庄镇古汉村南部的汉献帝禅陵。墓陵主人刘协是东汉历史上最后一位皇帝。也是唯一没有在洛阳落葬的汉朝皇帝。伴随汉献帝的还有他的一个孙子和一个玄孙。一位在此守陵三十年的善良妇女带着我们参观了雍正和乾隆时期的古碑,并去看了后期按汉式风格重建的汉献帝祠宇。汉代的建筑一般都是比较讲究方向正确,南北轴线对称,而且是三个台面皆有台阶。汉代的建筑色彩以红、黑色为主。建筑主体则以重檐庑殿式呈现,彰显出皇家的威严。同时汉代的建筑会有配套的望楼、仓楼、门楼和阙等。在汉献帝陵园附近即有导引作用的墓阙,绿茶(姓方)在这上面惊喜地发现了古汉村所处的方庄镇记录,因为据说他的先祖就来自于这个方庄镇。
二
风吹雨打,化蛹为蝶
五条人组合文创店开进了乡村。
村中大部分房屋都经过现代化改造和翻建,有平房,有楼房,多为红砖和钢筋混凝土结构。外立面有砖面,有水泥,并有现代设计的瓷砖装饰,看起来家家有些雷同。反倒是在这些新房之间剩余的老屋还尚有不同设计。老屋多建在高台或是倚山而建,石头基础、土坯墙,屋顶则用金属板材防护,木门要么是锁着,要么则是院子敞开着。可见村中有意保留一些老屋,只是主人早已经迁居城镇或是交通便利处,而这些沧桑的古屋则见证着近代中国乡村民居的发展过程。
在村中可见不少土坯墙都已经发生倒塌的现象,风吹雨打,时光风化。老人们说,老土坯墙下部为石头基础,再上面是拿泥巴块子往上堆垒的,再往上才是手工脱坯的坯块。脱坯是要技术的,而且很费力气,现在的年轻人肯定不会了。在土坯泥里掺着麦芒,以增加黏度和抓力,在这些倾坍的土墙上还可以看到有碎石子露出来。当地人就地取材,山泥里多有碎石子。屋顶为硬山顶,木材架梁,呈等边三角形撑起屋顶,因此当地建新房有“上梁”的仪式,燃放鞭炮,撒糖请客,算是建房到了基本成型的重要阶段。村内土坯墙年龄大的可以达到百年之久。在这之前,从村中遗存的一些窑洞可知,当地村民很可能掘洞为居。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青砖青瓦渐渐成为村里民居建筑的首选,并且在建造房屋时开始有所装饰。如山墙上方带有吉祥纹样的瓦当和花窗,正门上方的木制花窗,还有屋檐下的砖砌水纹,以及正门一侧的神龛洞窟,都在有意无意之间传递着这个古老山村里的原始审美和传统信仰。而屋顶上也有了鱼鳞般的瓦片,层层叠叠,犹如山水画的匀称点染。
到了二十世纪末期,村中渐渐兴起机器制造的红砖和混凝土建筑,平房、楼房,一幢正屋,一个院落,一个门头。讲究的人家还会在门头上方做出磨砂效果并缀上“天官赐福”、“壮志凌云”的大红字样。昔日的木门则被大铁门替换。那些早年间在屋角戗基上的神兽,如龙鱼兽,还有玲珑的碎花瓦当,则渐渐成为历史的见证者。
如今,大南坡村正在处于新旧交替的时刻,就如同不远处的竹林七贤隐居地和汉献帝禅陵渐渐从历史中醒来,成为当地旅游中的一道人文风景。
公元220年,曹丕称帝,刘协被封为“山阳公”,随曹皇后一起从首都迁居到修武。就连现在守陵妇人都知道这个皇帝会医术,到处走乡串村为“山阳国”百姓看病。在曹皇后去世后,当地人为他们建了山阳公庙,还为他们做了塑像。后来当地的孩童称外公外婆为“魏公”和“魏婆”,据说就与纪念刘协夫妇有关。
历代执政者都对汉献帝陵保护重视,近代更有建筑学名家刘敦桢曾来此考察。
1936年5月16日午后,刘敦桢与几位同仁抵达修武县城:“修武城垣甚整洁,城内沿城垣皆水池,树木参天,风景宜人,北方不易多睹。(《河南古建筑调查笔记》)”
刘敦桢在修武县城感受到了宜人的环境,“城内街衢修洁,朴素无华,并在城垣内侧,开凿广阔的水池数处,很有南方水乡风趣。”
同年5月17日,刘敦桢到达汉献帝陵:“晨七时起床,八时乘车赴汉献帝陵。陵在修武县城东北三十五里,古汉山之西。十一时经马坊村海蟾宫,有元至元、至正二碑,及丘长春书《海蟾公入道歌》。正殿北向,斗拱似元式,而梁架较新,疑清代改修所致。
十二时三刻抵古汉山,登玉皇庙午餐。二时下山测量献帝陵,陵丘作馒头形,前有乾隆五十二年河北总兵王普碑一通,东北方坟一,东南圆坟一。……(《河南古建筑调查笔记》)”
刘敦桢对于修武县的古建筑颇为着意,并对多处宋代建筑遗留拍照记录,还致信给梁思成做介绍。从刘敦桢的调查报告可见,修武县区域的古建筑仍具有古汉遗风。就连修武的地方志也记录着当地的一种过春节习俗,就是在门口撒青灰围门,以避邪气。据说这一习俗可以追溯到汉献帝刘协在此治病救人时期,针对当时新生儿病死率居高不下的残酷现实,刘协提出了新生婴儿需要避免与生人见面,谁家要生孩子之时就在门口撒上青灰,以提醒生人勿入,据说燃烧后的青灰还具有一定的消毒作用。
乡村美学需要怎样的景观设计?就是实用主义。也就是说在实用的基础上再去考量美学的范畴。正如大南坡乡村景观设计师所言:“不修饰、不掩盖。新与旧对比,让时间在空间里沉淀。这是我所相信的乡村美学。”
在规划方面,大南坡村的老村口的小场地被连接了上下两条路,通往“碧山工销社”的路也与广场部分融为一体,使得整个空间感被拉开了。赵氏祠堂旁常是村民聚集的地方。祠堂左首有一片空地,派什么用途呢?健身器械可以设置,还应该考虑到儿童活动的功能。设计人员一致认为,“反正要做好的东西,不能说是乡下,就要做得土。”于是现在就可以看到一个古老的祠堂旁就是一个现代化的“毛毛虫”设置,可以攀爬、穿行,也可以说是一种艺术装置。
化蛹为蝶。由此延伸思维,农作人员也需要有自己的审美要求。于是在南坡村的耕田里就出现了一种蝴蝶装置,可以悬挂衣服,可以坐下来休憩,也可以供孩子们嬉戏。
书评人绿茶此行手绘的大南坡村百年民居。
《掬水月在手》电影在大南坡村广场放映。
三
乡村审美,现代观念
曾经荣获伦敦书展“2019年全球年度最佳书店”称号的方所书店落户大南坡村,使得很多人感到意外。就连创始人毛继鸿也在现场动情地说,他自己都想象不到去乡村开书店会是一个什么局面。但他还是来了,而且还带着尚在读绘本的女儿一起来。毛继鸿常对人说,书店是自己的另一个小孩。
毛继鸿坦承,他是十多年前观看台北故宫的“大观”展深受触动,感到“中国真正的审美必然与本土与传统有关”,大南坡将成为方所介入乡村建设的发轫之作,期许深耕浓厚深沉的中原文化,将一个创造性的中国乡村生活美学空间带给大南坡,与在地文化充分融合,开创富有生命力的新乡村生活模式。当天各级领导和来宾与乡亲们济济一堂,一起听讲方所的绘本阅读人柯倩华讲述日本岩村和朗的青蛙绘本《爱思考的青蛙》。
正如修武县领导曾经提起的一个倡议,审美不只是属于都市人,乡村、县城也都有审美的权利和需要。因此在“南坡秋兴”活动中就有一个重要的环节,希望通过讲座与对谈,展开对于地方乡建与营造工作的种种反思。大南坡计划探求美学在地方实践中的地位与作用,重视美学对于提升社会治理体系的意义,使其服务地方,适应地方,以期开辟出另一种面貌的修武经验。
“小山村人人捡垃圾”则是源于国家乡村旅游产业基地导师陈奇女士的举动,后来村里的老人和孩子都陆续加入这个团队,村子变得干净整洁,村民的习惯也改变了。而陈奇来到此处只是负责民宿建设,可是她早已经把自己当成村民中的一员。
村子干净美丽了,村民赵小景组建了大南坡村艺术团,把时隔40年的怀梆戏剧再现于这个尚武的村落。一出《穆桂英挂帅》唱得村里老人热泪盈眶。或许那是压箱底功夫的展现,也或许那是村民情怀与外来艺术家情绪的碰撞。今年80岁的赵成香老人在怀梆戏《桃花庵》中扮演苏知府,出场时,他举手投足间一副大家风范,使得很多观众恍然回到了童年时代。
“人类生命的特殊,更有一点,则于美的领略欣赏。盖饮食而知其味,唯人为能尔。吾人生活中处处有美不美的问题,不徒苟求生活而已焉。社会建设于此宜有讲求,然不另立一则者,以美育可并括于教育也。”这是梁漱溟在之前乡村建设中的一段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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