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齐洲:“孔颜乐处”的不同探寻与解读(《再寻孔颜乐处——以颜回为中心的考察》之二)
周敦颐虽然要程颢、程颐“寻孔颜乐处”,但他当时并未开示“孔颜乐处”在哪儿,又如何去寻。
后来他在《通书》上说:“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富可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1]
颜子塑像
这里似乎在回答“孔颜乐处”,尤其在说明什么是“颜子之乐”。然而,颜回所见“其大”是什么,也不甚了了。有人说是“真乐”,有人说是“道”,仍然不得其详。
“二程”在“寻孔颜乐处”的过程中,有对“孔颜乐处”的一些体认和解读。这些体认和解读对后世学者有着深远影响,可作为“寻孔颜乐处”的向导。
程颐曾为孔周翰作《颜乐亭铭》,其中有云:“载基载落,亭曰颜乐;昔人有心,予忖予度。千载之上,颜惟孔学;百世之下,颜居孔作。盛德弥光,风流日长;道之无疆,古今所常。水不忍废,地不忍荒。呜呼正学,其何可忘!”[2]这里只是强调了孔颜正学,并没有揭示“颜乐”。
不过,他在《和邵尧夫打乖吟》、《和尧夫首尾吟》、《和尧夫西街之什》、《秋日偶成》等诗中对“孔颜乐处”是有所暗示的,例如《秋日偶成》云:“寥寥天气已高秋,更倚凌虚百尺楼。世上利名群蠛蠓,古来兴废几浮沤。退安陋巷颜回乐,不见长安李白愁。两事到头须有得,我心处处自优游。”
旧拓本《颜子庙碑》
又云:“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3]看来,程颢心目中的“颜子之乐”,主要还是“安贫乐道”,心灵自由。
程颐在《颜子所颢何学论》中指出:“圣人之门,其徒三千,独称颜子为好学。夫《诗》、《书》六艺,三千弟子非不习而通也。然则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学以至圣人之道也。”
他还进一步指出:
《颜子集注大全》
这是对颜回为学和为人的全面描述,也是对孔、颜差异的明确定位。即是说,在程颐看来,孔子之学是圣人之学,颜回之学是君子之学,君子之学与圣人之学“相去一息”,如果天假颜回以年,颜回必臻于圣人之境。
而对于颜回之乐,程颐也有比较明确的认识,他说:“颜子之乐,非乐箪瓢陋巷也,不以贫窭累其心而改其所乐也,故夫子称其贤。”又说:“箪瓢陋巷非可乐,盖自有其乐尔。‘其’字当玩味,自有深意。”[5]
以此推论,“孔颜乐处”包括孔子的圣人之乐和颜回的君子之乐,它们虽然是同质的,但却不是等质的,有着层次上的差别。这样来看,“孔颜乐处”既与为学相关,也与为人相关,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二程”以降,宋代学者们对“颜子之乐”有许多讨论,朱熹总结说:“程子之言详矣,然其言皆若有所指者,而卒不正言以实之。所谓‘引而不发,跃如也’。学者所宜详味也。若必正言以实之,则语滞而意不圆矣。范氏(祖禹)疏浅,类非所以语颜子,然其‘富贵能忧’之说,则亦得乎言外之意也。吕氏(大临)以‘理义悦心’言之,尤非所以语颜子者。谢氏(良佐)‘心不与物交’之说,‘求颜子用心所在而不可得’之说,则又流而入于老佛之门者耳。独杨氏(时)之说为庶几乎程子者耳。”[6]
《颜氏家谱》
看来,朱熹对各家之说都不甚满意,觉得仍然是程颐之说比较得体。他在《论语集注》中说:“程子之言,引而不发,盖欲学者深思而自得之。今亦不敢妄为之说。学者但当从事于‘博文’‘约礼’之诲,以至于‘欲罢不能’,而竭其才,则庶乎有以得之矣。”[7]
朱熹其实在教学中与学生反复讨论过“颜子之乐”,见《朱子语类》自知。而在《论语集注》这部严肃的学术著作中,他却放弃了解说的权力,把这种权力交还给了读者。
宋代以后,学者们讨论“颜子之乐”,主要受程颐影响。程颐所揭示的“孔颜乐处”内涵的圣人之学与君子之学以及圣人之乐与君子之乐,启发了后来学者们从两个方向去“寻孔颜乐处”。
一是从“学”与“乐”的关系来“寻孔颜乐处”。
陋巷故址
例如,明人刘宗周指出:“茂叔教人,毎令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此个疑案,后人解开消得,一似指空花、蹈幻影,无有是处。程子说不是贫,又不是道;朱子又说未尝不是道,若有极口道不出者毕竟是何事。此事不从言说得,不从妙悟得,学者须实学孔颜之学,始得孔颜乐处,即是孔颜学处。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何不乐之有善乎?’王心斋氏之言曰:‘学然后乐,乐然后学。学即乐,乐即学。天下之乐,无如此学;天下之学,无如此乐。’然则孔颜之乐也,乃其所以合于‘愤’也与?‘乐’字原从‘贫’字勘出,故曰‘贫而乐’,‘不改其乐’,亦言贫而有以自乐也。只此便是道,不必乐道。”[8]清人孙奇逢也说:“学不时习,安得谓好?两个‘无求’,其神清;一意‘敏愼’,其力专;又复‘就正’,其心虚。夫子口称君子,而意在颜回箪瓢陋巷,安饱忘矣。‘一日克复’,何其敏也;‘终日不违’,何其慎也。‘寡’与‘不能’且问,况有道者乎?夫子以‘好学’自信,又称颜子‘好学’,于此可寻孔颜乐处。”[9]
《颜子传》
这些都是将“学”与“乐”联系起来思考以“寻孔颜乐处”,正是遵循程颐的思路。更有将“学”泛化从而推测“孔颜乐处”者,如明人岳善继说:“从来文人概称学者,识得孔子之意,诵诗则乍歌乍哭,欲鼓欲舞,诗亦是学;读史则其事若亲,其人若生,史亦是学;属辞则行所当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文亦是学。总之,天地万物皆此生意,生意在我,法象俱灵,吟风弄月,从容自得,孔、颜乐处意在斯乎!”[10]
即是说,无论是“诵诗”、“读史”,还是“属辞”,只要是真正的学者,就能够寻到“孔颜乐处”。这样一来,“孔颜乐处”便又成了学者们的为学之乐。
另一方向是从圣人之乐与君子之乐的分疏来“寻孔颜乐处”。
例如,元人袁俊翁说:“要之圣贤德业,未易以迹求,圣贤气象,自可以意想。但即此两章沈潜涵泳,大略自可见矣。‘乐在其中’云者,盖有从容自得之意。‘不改其乐’云者,直有服膺弗失之状。然则夫子之乐乃性焉安焉之圣,大而化之者也。颜子之乐乃执焉复焉之贤,守之者也,非化之也。此圣、贤分量,终有所不同耳。虽然,颜子潜心夫子,其未达者一间,使天假之年,则不日而化矣。是以孔、颜之乐虽有异,而所以乐其乐者未始不同。圣人之乐有未易至,贤者之乐容可及焉?学者欲‘寻孔颜乐处’,且当从事于博约之诲,用力于克复之功,以求至于颜子之地,等而上之,终可以入孔圣之域矣。”[11]
第八届世界颜子世界文化研讨会纪念戳
这几乎是程颐之说的翻版。张彦陵也将孔、颜之乐做出分疏,他说:“凡乐待境而生者,亦逐境而变。圣人之乐不生于境而生于心,故虽疏水曲肱,而乐亦在焉。浮云富贵,亦只是此乐趣耳。孔颜乐处不必他求,只是‘从心所欲不踰矩’,便是孔子之乐。如有所立卓尔,便是颜子之乐。”[12]
他以为“圣人之乐不生于境而生于心”,而颜子之乐乃“待境而生”,尚未达到圣人之境。更有将“孔颜之乐”与曾点之“乐”分疏比较者,如明人管登之说:“孔、颜、曾点之乐处,无乃异乎?曰:乐处本同,而体段则异也。孔、颜之乐,仁体也。曾点之乐,知体也。仁必合知而成圣,知或掩仁而为狂。体仁而乐,用行舍藏,无所不可。体知而乐,忧世之心薄矣。其幾辨于毫厘,而圣狂之判乃在于此。”[13]
这是强调孔颜之乐同为“仁体”之乐,有别于曾点的“知体”之乐,其结论虽与程颐不同,而其思路却是受程氏启发。
当然,也有不完全同意程颐意见的学者。例如,明人冯从吾说:“孔子曰:‘君子忧道不忧贫。’惟其忧道,则所乐在道可知;惟其不忧贫,则‘不改其乐’,乐在其中可知。可见孔颜之乐全在此‘道’字,奈何后儒必欲讳言之也。不知虽乐到浑然相忘无适不然处,亦总只是个乐道。”[14]
《颜子研究》
这是将“孔颜乐处”指明为是“乐道”。而程颐曾明确指出:“颜子之心无少私欲,天理浑然,是以日用动静之间,从容自得,而无适不乐,不待以道为可乐然后乐也。”[15]
罗汝芳说:“所谓乐者,窃意只是个快活而已。岂快活之外,复有所谓乐哉!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即是圣贤之所谓乐,却是圣贤之所谓仁。葢此仁字,其本源根柢于天地之大德,其脉络分明于品汇之心元,故赤子初生,孩而弄之,则欣笑不休,乳而育之,则欢爱无尽。葢人之出世,本由造物之生机,故人之为生,自有天然之乐趣,故曰:‘仁者人也。’此则明白开示学者以心体之真,亦指引学者以入道之要。后世不省仁是人之胚胎,人是仁之萌蘗,生化浑融,纯一无二,故只思于孔颜乐处,竭力追寻,顾却忘于自已身中讨求着落。诚知仁本不远,方识乐不假寻。”[16]
这是将“孔颜乐处”做了本体论的理解,将“乐”的本源直接指向“仁”。这样认识“孔颜乐处”,与程颐意见并不十分切合,倒是比较贴近朱熹的意见(详下)。
连环画《颜子的故事》
历代学者们对“孔颜乐处”虽然没有形成完全一致的意见,但其探寻的基本方向主要集中在“为学”与“为人”两个方面,仍然能够给予我们很大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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