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强:笔墨因缘养此身——《世说新语资料汇编》跋识
是编起心动念,盖在己卯之初(西历一九九九),迄今已二十年矣。检阅当年笔札,书名年份,赫然在目,毫厘不爽,是知一切因果,皆有定数,古人诚不我欺也。
夫《世说》一书,虽隶属说部,系子书之流亚,而其所叙人事,要在可稽,嘉言懿行,足资管窥,世变风会,亦可镜鉴,故又颇具史家之笔法。钱遵王谓其“变史家为说家”,信不虚也。
至其辞旨玄澹,寄意遥深,珠玑琳琅,赏心悦目,则尤为古今有识者所盛称。举凡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清风朗月,芝兰玉树;岩岩孤松,濯濯春柳;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诸多景语,恐非第一流诗家不可办。
又如颊上三毛,殊胜未安;传神写照,正在阿堵;角巾还第,元规尘污;庙堂丘壑,不废啸歌;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如许神形,亦非第一等画家莫能工。
余尝谓《世说》之作,乃合画家与诗家于一体,熔史家与说家于一炉。有此“四家”之才络绎奔会,丛集一书,可谓“彬彬之盛,大备于时”,宜乎《世说》素为文人士夫所爱读也。
《世说新语会评》
余又尝谓,《世说》之可称道者多矣。辨其体,则兼备文史而独妙;论其旨,则依违礼玄而和同;赏其趣,则涵融雅俗而标新;初读若不屑其浅俚,渐入始洞察其深邃;虽可资谈助、充诗料,又岂仅资谈助、充诗料而已哉!
《世说》之学,亦非其它说部之学所可望项耳。推其时,则度越三百载;测其域,则横跨南北中;寻其教,则兼通儒释道;绎其法,则涵盖文史哲。今人若治其学,及门穿廊说时易,登堂入室足下难——所谓博通奄贯、彻底究竟者,非不欲者,实不能也。
昔王元美耽恋《世说》,“每读辄患其易竟”,谓其“或造微于单辞,或征巧于只行,或因美以见风,或因刺以通赞,往往使人短咏而跃然,长思而未罄”;乃率尔操觚,取与《何氏语林》合二为一,采摭删并,编为《世说补》,一时风行纸贵,几欲抗驾临川,淆乱原书;而东瀛数百年之“世说热”,实颇假藉于元美之力也。
明刊本《世说新语补》
元美之弟敬美,亦雅爱《世说》,刊刻之,批点之,考辨之,当仁不让,不遗余力;“世说学”之目,由其发皇,良有以也。王氏昆仲,名称“双美”,其于《世说》学之光大亦然。“二王”之于“二刘”,可谓“功臣”矣!
余虽不才,亦临川门下一走狗耳,每览《世说》其书,常不忍释卷;无他,盖以其言入耳,其人入目,其情入心,其旨入玄也。
昔尝用力于《世说》古今文献资料之搜集,虽不敢称孜孜矻矻,兀兀穷年,而日拱一卒,锱铢必较,亦所不敢辞也。每有片言只字之得而自喜,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尝自谓有“世说癖”,耽之溺之,而不以为惑也。
夫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余于《世说》,亦可谓知而好之、好而乐之也已矣。
《世说学引论》
如是忽忽二十载,乃有兹编之付梓。盖戊戌以来,世变频仍,嚣嚷未息,余赖有诸书之董理雠校,而得以排忧遣闷。虽然,犹未敢以著述自诩耳。
年来文债山积,案牍劳形,而校书之役,虽有暂停而未尝怠工,其间临深履薄,时或惊悚之况,盖非亲历而不得与知也。
陈眉公尝云:“余得古书,校过付抄,抄过复校,校过付刻,刻后复校,校过即印,印后复校,然鱼鲁帝虎,百有二三,夫眼眼相对尚然,况以耳传耳。其是非毁誉,宁有真乎?”(《太平清话》卷二)
《有竹居新评世说新语》
初以为不过文人夸饰,今则深信不疑。校雠之余,亦尝笔墨遣兴,乃得诗三首,以记其概。一曰《校书吟》:
此诗写于是编交稿之日,末句取曹丕《与吴质书》“已成老翁,但未白头”意也。未几,又有《近事随感》诗云:
“论经”者,《论语》也。近年来,讲学多讲《论语》,撰述犹在《世说》,自谓“双语教学”。盖以无聊事以遣有涯生,虽不能忘倦,姑聊以解忧耳。
《世说新语研究史论》,刘强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12月版。
日前,又将拙著《世说新语研究史论》一书付梓,复题一诗云:
是编问世在即,心犹未安,用赘数言于上,以充跋尾云尔。敢请博雅君子,高贤大德,不以不才而见弃,不因未审而见嗤焉。
己亥中秋谨识于沪上
刘强,字守中,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百家讲坛主讲嘉宾。已出版有《世说学引论》《竹林七贤》《魏晋风流》《论语新识》《世说三昧》《穿越古典》《世说新语研究史论》等著作近二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