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豕
火豕
□秦海波
我的母亲性格要强、天资聪颖，且勤劳善良、和蔼可亲。结婚前上河工,结婚后做农活,力争前列，取得了一个个连很多男人都自叹不如的成绩。正因常年过度疲劳，二十来岁时就落下了心脏病。印象中，母亲就是药罐子，弱不禁风，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母亲一心想把日子过红火的坚强决心。
我上大学期间，姐姐已经出嫁，父亲外出打工，只剩下母亲一人在家耕种十几亩地，顺带侍弄着鸡鸭鹅、牛猪狗。今天要说的是家里那头倔强、叛逆、勇猛的老母猪，我干脆给它起了个和性格相合的名字“火豕”。据母亲讲，家里前后养过十几头母猪，只有这头桀骜不驯，我行我素、傲视群猪。
火豕是母亲翻山越岭几十里山路，才好不容易从桂五镇宝山村老姨娘家牵来喂养的。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飞扬跋扈惯了，也可能是基因遗传吧，火豕仗着自己高大的身材、粗野的本性，经常惹是生非、仗势欺弱。说两个事情给你听听。每当它看到其他猪群在一起吃食，会立马冲上去，一边怒吼，一边用头粗鲁地拱开一个豁口，将嘴插进猪槽“啯哒啯哒”抢食，这常引起同伴们打群架，将猪食贱得满地都是，严重时因左冲右突、用力过猛，能合力将猪槽拱个底朝天。
有年盛夏，一群白鹅和几头黑猪同在一片蓝天下，共享一片绿草地，静静地觅食，散步。额头最大的那只公鹅本想在家畜界展示无与伦比的才艺，调节一下气氛，藐视了两圈周围，忽然拍了拍扇状的翅膀，嘎嘎嘎地唱起了《信天游》，向大家炫耀其洁白的羽毛、挺拔的身材和响亮的歌喉，一派“曲项向天歌”的诗意人生。谁知这只鹅唱着唱着，还扭起性感的臀部，趾高气昂地向比自己高大数倍的火豕面前踱去，这个场景瞬间看呆了几只弱小的母鹅，纷纷羡慕这只公鹅出色的实力，也看傻了更了解火豕性格的三只公鹅，心想你这样逞能无异于飞蛾扑火。
鹅也会啄猪，具有攻击性。出于嫉妒和防卫，一直以自我为中心、不食畜间烟火的火豕有点看不下去了，怒火中烧，在心里泛起了冷笑，这笑刚冲到喉咙，就抿了一下吐沫，将这声笑又压回了心房。只见它不动声色，微微皱了皱眉头，睥睨了一下即将靠近自己的异类，张开血盆大口猛地冲过去，噗嗤一声将灵动传神的鹅头齐脖斩断，断脖像喷泉一样向空中射出血柱。这只鹅还没来得及呼救，头就被火豕“咯吱咯吱”几口吞下肚皮，鹅血染红了厚实的猪唇并顺着嘴丫不断往下滴，一副美丽和谐的自然画面被撕得粉碎。无头鹅扑腾几下翅膀逐渐歪倒下去，只吃力地弹动几下红爪便没了反应。其他几只鹅像丢了魂一样，吓得四处飞散，自顾逃命。而猪的同类们倒没那么紧张，见多了腥风血雨的场面，象征性抬头看了看以表同情，也就若无其事地继续埋头找菜吃。
一个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午后，来自大自然的混合花香飘满了整个村庄，所有生物在爆棚的荷尔蒙作用下，充满活力，蠢蠢欲动。我们家火豕怀孕五个月即将下窝，其实早在几天前，母亲就将它关在圈里喂养，等待下崽。这天下午它的肚子开始隐隐作痛，出于猪的本能，从一大早开始就哼唧哼唧在原地转圈，将圈里所有边角散落的稻草都衔来铺设产床。但它很快发现这里的草实在屈指可数，远远不够生产所需。
这时它想到了以前在村里溜达时看到的鳞次栉比的草垛，想到了秋天田野里一望无际的庄稼秆。想着想着，眼睛里的曙光渐渐明朗，顿时心中一阵窃喜。但现实问题是自己被关起来进行隔离，限制了出行，不像平时自由散漫的岁月。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有了！这几块木板做的猪圈门就是突破口。我推不倒你水泥墙，还撕不开木圈门？此时的格状门在火豕眼里就是纸老虎，想着想着就狡黠地笑了起来。
随着肚子疼痛感加剧，火豕兽性逐渐大发，再加上母性驱使，不忍自己的孩子生来就面对冰冷的家庭，而要给它们打造一个温馨有爱的家。于是先是用嘴拨了拨圈门，发现纹丝不动，紧接着，赖着屁股，用前爪扒住上橼，奋力向后钩，试图将门扯开，但木门只是哐啷哐啷晃动几下，弄出很大的声响，随即又恢复原状。这时，火豕耐心全无，摇了摇头，耸了耸肩，对门框上下又仔细打量了几番，根据我母亲每次开圈门时的微弱记忆，灵光一现，门栓处应该可以。这时的火豕就像发现了新大陆，迅速用牙齿嚼了几下销子，结果酱色的铁块咯嘣一下震得牙龈发麻，不甘心的它又换用鼻子插进门框试图别开，木板随即发出“吱嘎吱嘎”的妥协声，绽开一道道裂纹，紧接着头脚并用，靠着巨大的蛮劲，使出浑身解数，咆哮一声，头一甩，“咔嚓咔嚓”势如破竹，其他几块木板就像感染了瘟疫，纷纷断裂。
火豕拖着装满猪娃的肚皮，擦着锋利的断木一跃而过，刚逃离猪圈时瑟瑟发抖，生怕被我母亲发现。它也来不及品尝自由的滋味了，就顺着打谷场去找能理窝的草堆。让它伤心的是，一连找了四五个自认为最安全也最温暖的地方，结果有的窝刚铺好屁股还没坐热，有的嘴巴刚触到草叶未及衔住，就被这些草堆主人“吼吼吼”大声吆喝走了。
当火豕带着心酸与无奈离开村庄走向田野的时候，母亲背着一粪箕麦秆缓缓走向猪圈，正准备为其铺窝，却赫然发现，门破猪逃了。她立马扔下粪箕到处寻其下落，担心猪娃下到别处去。不少人告诉她确实看到一头孕猪，但赶走了以后就不知所踪。当她寻到东队时，有村民反映沿着大路向山边去了，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如获至宝，气喘吁吁地又向野外追去。到了东队稻谷场，又有人指路说，看到一头母猪向吴港跑了。母亲继续尾到岔路口时，并没有急着向吴港撵，而是在附近的地上观察了一会儿。
在这里进行分叉的大路，一边通向吴港，一边通向山上。母亲凭着多年的养猪经验认为，这头母猪中午刚喂的食，跑了这么远，又拖着大肚子，消化得差不多了，肯定要解大便。于是用一双犀利的眼睛，在路边进行地毯式搜寻，果不其然，在通向大山的路上，发现一泡湿润的鲜粪在暖阳的照耀下泛着银光，这对母亲来说无异于鸡毛信、海上的灯塔，欣喜地顺着这条路向山边追去。当她到了山脚马营腰时，又发现一泡类似的粪便，在附近连唤带找一个时辰，杳无音信。回头又折往吴港、丁田、刘观等村庄，一直忙活到天黑无果而返。
第二天刨一口早饭，母亲又向天明化工厂旁的西山出发，并沿着那里的毛毛路找到方港、范营等村，每到一个地方，都留下了家里电话号码，让看到火豕的人打电话给她。结果奔波了整整一天，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仍然是一无所获。第三天，只好去乡里找来邮电所人接线子。到了第四天，母亲正一筹莫展时，吴港一个村民老杨风尘仆仆跑来告诉她，说在山边的油菜地看到火豕正狼吞虎咽地吃油菜，不远处的松林里，一窝肉老鼠一样白色猪崽昂着小脑袋嗷嗷待哺。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喜出望外，连忙跟着老杨赶到松林，看到火豕正侧躺着哼哼唧唧地给猪娃们喂奶，母亲想得很简单，以为像平时一样“哦，喽喽喽喽”几声就能将火豕唤回来，结果它六亲不认，有了新家忘了主人，把母亲当作不怀好意的敌人。突然站起来，撇下正在叼着奶头的猪娃子，龇一口烤瓷样的白牙向母亲冲来，吓得母亲节节后退，“噗”的一下跌坐在刚抽新枝的松树上，她顾不上刺痛，骨碌一下翻起身向树林深处逃命，这次行动也只好善罢甘休。母亲很心疼火豕，每次在家生产时，都是爸爸和她守在其身边，为每个刚出生的猪娃小心翼翼地剥去胎衣，并去河里摸贝壳回来煨汤给母猪下奶，这一次在没人照顾的情况下，竟然也能产下十三个猪娃，且全部成活，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到了第五天，母亲索性请了村上两个壮劳力带上几根尼龙绳和一个笆斗准备来个一锅端。游手好闲的二傻拿一个青竹竿也跟后面看热闹。四个人都是在农村出生长大，对各类家畜的秉性和杀伤力都了如指掌，包括这个山上的地形和农田的分布情况，也都烂熟于心，其中两人还是身手麻利的业余屠夫，村里哪家杀猪宰狗都会请他们出手，因此大家对这次逮猪都信心十足。
他们穿过一条条逼仄的小路，半小时便来到了猪窝。此时的松林，风和日丽，树影婆娑。稍微察看了情形，只见火豕侧睡在一大摊干草上，任凭几只小猪撞在一起争奶吃；有的小猪在追逐嬉戏；有的四肢朝天一边晒太阳，一边挠痒痒；有的弓着背用嫩笋一样的小白蹄在拼命刨土；而有的则在凝神捕捉周围的动静。四人中年轻力壮、机智勇猛的顾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尼龙绳套向正在和猪娃享受天伦之乐的火豕前后腿，将它的前进方向充分掌握在自己手中。母亲、老王和二傻则在一旁像捉泥鳅一样将十三个小猪仔摁到笆斗里。
准备停当，顾大牵着火豕向前走，二傻用青竹竿不停地鞭打着母猪肥大的屁股，母亲端着装满猪娃的笆斗紧跟其后。一路上，这些小猪崽一是被吓住了，二个呢，在笆斗里失去了自由，又看不到自己的母亲，就张大嘴巴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火豕一步三回头，用更加粗哑、凄惨的哭声回应着每个猪娃的呼救，这十四只猪的混合声响产生了同频共振，响彻山谷，震飞百鸟，亦如万箭穿心，催人泪下。母亲用五十年来练就的和猪交流的特殊用语，滔滔不绝，哄着母猪向前挪。世界上还有什么力量比母爱更伟大？气急败坏的火豕突然把头一扭，身体前倾，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将单绳绷得笔直，要去保护猪娃们。老王、顾大两个人粗大的手面上青筋暴起，和猪进行拔河比赛，势必要分出胜负。二傻围着火豕屁股，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左右跑着“唰唰唰”地将竹竿打劈了，也没能驯服火豕。
可能都是做母亲的，能体会到世间一切生灵的母爱都不容侵犯。我的母亲突然灵机一动，将笆斗里的小猪像倒长长的花卷饼一样，一个个抖落到地上。这种办法果然奏效，猪娃子们看到猪妈妈高大、安全的身躯和慈祥的眼神，都摇着小尾巴，发出兴奋的“呼噜呼噜”声跑向身边。在火豕心里，猪娃就是它生命的全部，看到自己孩子一个都没少，且活奔乱跳地挤向它，还有这么多人护送着，觉得自己就像个凯旋的将军，非常自豪地跟着大家大摇大摆回到村里。
红霞还在满天飞时，四人已合力将猪群赶到圈里。为了感谢、犒劳这些朴实的邻居，母亲又马不停蹄地做几个小菜，买了一瓶“双沟”酒庆贺一下，还给每人散一包“一品梅”牌磨砂烟。这一夜，母亲睡得很甜。
【作者简介】
秦海波，男，笔名子根，1982年生于江苏盱眙丘陵山区，生活工作经历颇为丰富，先后在盱眙、盐城、陕北榆林、华西村、宿迁、涟水和淮安工作学习38年。自幼和文学无缘，从高中到研究生均学理科或工科，但成年后开始酷爱文学，近十年真正喜欢上了阅读并尝试学习创作，牵头创办菁灿读书会，得到了众多作家或读书爱好者如钱淑英、时炜、于永芳、李天宇、秦晚红、张启晨等的大力支持。争取生命不息，勤读不止，笔耕不辍，让如水的岁月在笔尖上自由徜徉、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