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放学路上
前几天,上街去买了点东西,人至中年,很少上街,也很少出门,回来时已气喘吁吁,去街上的那条路就是我们以前去上小学的路,也是我们放学后常走的路。
我们上小学时是八十年代初,放学后,我们几个小伙伴常常一起回家,小伙伴多是同一厂的,或是附近农村的。
我们出了校门,经过一座石桥,桥很短,桥拱呈弧形,像一条小小的彩虹,以后学《赵州桥》时,常常想起这座桥。我们经过这座石桥后再转入一条巷子,就进了百货大楼。百货大楼是我们每次放学后几乎都要逗留的地方,我们会去看里面是否有新的商品出来,虽然知道进货没那么快,但仍时常要去,好像上了瘾似的。在八十年代初,百货大楼并不多见,有两三层的就更少。我们不知道这座百货大楼什么时候建的,它也许早就有了,但我们那时觉得它是与我们开始上小学时一同出现的,我们觉得那个时代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与我们一同出现的。
这个百货大楼的第二,三层是堆放商品的储藏室,还没开放,我们只常常在一楼逗留。一楼靠着墙的是几面木橱柜,上面堆放着大量布料,主要是从城市里进来的新布料。木柜台的旁边是几个玻璃柜台,玻璃是白色的,上面印着几个红色的大字“小心轻放”,我们常常凑近,为看清柜台下的东西将胳膊肘支着玻璃,售货员如看见,就呵斥“别跪在上面,小心玻璃”。玻璃柜台下商品的一大种类是文具,有毛笔,墨汁,墨水,钢笔,圆珠笔,作业簿,课外读物等等,我们常常买课外读物,毛笔,墨汁。我们上小学就开始练毛笔字,现在的小学生也练毛笔字,但比我们讲究,他们不是直接用瓶装的墨汁,用的是砚台,而现在有些地方的小学生可能不练毛笔字了,开始学英语,编程与“国际接轨”了。
除文具外,玻璃柜台下商品的另一大类别是体育用品。足球,篮球,羽毛球,乒乓球与各种球拍。我们最关心的是乒乓球拍,玻璃柜台下摆放的有一般的乒乓球拍,还有“红双喜”,“红双喜”有着红色,光亮,很厚的胶,很气派,像一个战功赫赫的老红军傲然躺在那里,在白色玻璃中显得格外醒目。“红双喜”是那时最昂贵的乒乓球拍,大多数人都买不起,但伙伴中有一个他家里在车队开车,经常外出比较有油水,就给他买了一幅“红双喜”。“红双喜”不仅蛮好看,而且功力果然厉害,它可以发出“旋球”,上下旋,左右旋,反旋。“旋球”很难接住,球拍一碰到球就会歪飞到很远的地方,我们称为“吃旋”,那就像一个人突然在青石板上摔了一个大趔趄。 “吃旋”很尴尬,对方却是得意的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有了一只“红双喜”的确就像手握一把无敌宝刀可以称霸武林,但“吃旋”并非无解,只要用没有胶的一面,也就是用光板去接,球就不会歪到一边。现在想来,这有点像拉登的超限战,无论你的武器多么高级,我用最土最原始的方法却可打败你。“超限战”虽实用,但我们一般很少用,因为我们觉得那是刚开始学打乒乓球的娃娃用的笨方法,而且那样容易坏球,如果用光板连续打几天,球就裂了。
我们那时用的球都是白色的乒乓球,后来国际上正式比赛渐渐都用彩色球,但我仍觉得乒乓球还是白色最好,白色显得轻盈,白色与球网的蓝色配在一起也很醒目。
“红双喜”虽然很威风,但我们并不怎么喜欢它。除了它发那种难以让人接住的旋球外,它还有点大,重,在小学生纤小的手里不好用。“红双喜”的球把有点长,可以直握也可横握,听说国际上那时已开始有人横握球拍了,我们就试着横握打了几次,发觉十分别扭,远不如直握,而且觉得横握也不算本事, 直拍才算。真不明白国际乒坛为什么那样规定。
我记得当天如有体育课,那个有“红双喜”的同学就会把他的神器从家里带到学校。体育课开始后,老师只把学生集中在一起,做几遍“立正,稍息”,然后就喊“解散,自由活动”,这是我们最喜爱听的一句话,一听到我们就飞奔向教室后面的乒乓球台,去抢占坑凹比较少的乒乓球台子。台子都是石台子,捡几块断砖头码成一个球网,但这丝毫减少不了我们对乒乓球的酷爱。那时,我们最大的梦想,不对,应该是理想(那时不兴说梦想,只说理想)是成为世界乒乓球冠军,努力为四个现代化建设做贡献。我们那时的体育课十分自由,宽松,没什么百米跑,五千米跑,马拉松等规定的训练。我们学校有四五个乒乓球台,足够几个班同时用。学校也有木乒乓球桌,它就在石乒乓球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但一般只允许老师享用,每听见老师在里面打球时的声音,我们就非常羡慕,乒乓球落在木台上的声音与落在石台上的相差巨大,落在木台子上的是清脆的,就像小铃铛的声音,后者是干涩,刺耳的。还有那规范的白色球网,光滑的球桌,都让我们心驰神往,我们觉得只有那样的木乒乓球桌上才不妨碍自己高超的乒乓球水平发挥出来,无比渴望用上木乒乓球桌,但老师在里面打球时常关着门,好像要独享似的。只有在学校开运动会时,我们报名参加乒乓球比赛才有机会用上木乒乓球台,所以我们就盼每年早点开运动会。除了乒乓球,我们还可以打排球,羽毛球,篮球,足球。我们学校的球很多,体育设施在方圆几百里学校名列前茅,不像有的农村小学的孩子连什么球都没摸过。我后来读的是一所农村初中,这所学校的体育设施就连我们小学都不如,几乎没什么体育设施,一种球都没有,每天上午的一段课间操就算是体育课了,以封闭填鸭式教育出升学率著称。放假后,我与几个同学曾去小学的乒乓球台上比,全是我的手下败将,在这所农村中学,我的乒乓球技艺超一流,这当然归功于我的小学。
小学虽然有很多球,但我们那时很少踢足球,篮球,除了个头不够等原因外,还可能因为那时足球篮球还不流行,而八十年代最老少咸宜的体育运动是乒乓球,乒乓球那时才真正成为国球。除了乒乓球,我们还常打排球,女同学也常打排球,中国女排五连冠自然而然也成了我们的偶像,但打排球也要有一定的个头,有时还容易摔倒,更需要团结协作,所以对我们那样像乌合之众的小学生而言还是乒乓球最合适。
我们放学后从百货大楼出来常沿着街回家,有时也会先去江边玩一会,从江边可以看到不少船,常常能看到从远方驶来一两只白色客船,像游来了一两只白色天鹅,偶尔一两声浑厚低沉的汽笛声在江水附近回荡不尽,更让我们充满了对一些从未到过的远方的遐想。那时我就常乘这样的白色客船去外婆家
有时运气好,我们还会在江滩捡到一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就像寻到一颗精巧如意的弹子珠一样高兴。江风很柔软,一张张稚气的小脸笑着,那时的我们多么快乐,亲密。
那时的江水是浅蓝色的,像刚时兴的某种布料一样亲切。河道宽阔,三,四只船可以同时通过。十几年后,江水成了泥黄色,河道变窄,船几乎没有了,只有几只小航标船孤零零地漂在江面上,像几个被遗弃的孤儿。江里以前有好几个泥沙冲积成的沙洲,那些沙洲让我们浮想联翩,它好像代表了那些很遥远的地方。我们那时还觉得沙洲很软,站不住人,但有的同学说沙洲跟我们岸上的地一样硬,站的住人,说有人上去过。记得有一次,同学中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个木筏,几个胆大的就上木筏去了沙洲,他们回来后说沙洲并没有想像的那么软,上面仍站得住人。
我们放学后虽有时沿着江边回家,但不会逗留太久,不仅因为家长老师都叮嘱我们不要在水边玩,还因为我们得赶紧回去做完作业,吃了晚饭后,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看《霍元甲》。看《霍元甲》》是除了我们被老师表扬外,另一件最快乐的事。厂里那时还只有极少数几家里有电视机,我常常去一同学家看《霍元甲》,去他家看的人非常多,我虽然与他很要好,但去迟了,也没了有利地形,只能缩在人群的缝隙里看了。《霍元甲》是第一部从香港引进的电视连续剧,当时风靡全国让我们如痴如醉。可惜《霍元甲》每天晚上只放两集,每次看完后都意犹未尽,觉得没看够,《霍元甲》最后的结局也让我们牵挂不已,剧的结尾定格在霍元甲的徒弟陈真一跃而起的镜头,我们不知道陈真后来怎么样了?是被龙市长的警卫队打死了还是逃掉了?他如果死了,这部电视剧不就白拍了吗?听说他在续集《霍东阁》里又出现过,但龙市长的警卫队就在身旁,几十条枪对着他,他怎么可能不被打中?我们为此争论不休,有的说陈真肯定死了,那么多人朝他开枪,他跑得掉?有的说陈真没死,他的武功那么高,一跃而起就跳出了子弹的射程范围之内。我们小伙伴中有个老家是邻县的,他信誓旦旦的说陈真没有死,因为他看了《霍元甲》的续集《陈真》,他们那里的电视收得到。他说陈真没死是因为警卫队放的是空枪,但这个解释很难说服我们,放空枪对于我们那时是难以理解的尖端技术,但后来才知道的确如此。
《霍元甲》太受欢迎,所以不仅拍了续集《陈真》,后来还拍了《陈真》的续集《霍东阁》。
看《霍元甲》是无数人每天中最重要,最快乐的事,当然也是我们放学与上学路上的主要话题。我们几个小伙伴上学时,常常拿着馒头一边啃,一边回味昨天的情节,情不自禁的比划着里面的武打动作,昨晚看的内容就像佐料,让我们啃馒头也啃的津津有味。《霍元甲》风靡全国后,它的“画书”就很快出现了。“画书”不是画的,不是“动画书”,是把《霍元甲》里的镜头拍下来放进书里,有点像现在的截图。“画书”很小巧,与我们的手掌差不多。可能由于一些镜头太快,来不及捕捉,“画书”中有的图像就比较模糊,但我们仍看得津津有味。有一个同学的家里出租画书,我们放学后常常去他家,一个伙伴如果租了一本“画书”看,其他人就围在他旁边看,左边右边后面围着挤着的全是人,远远看去像叠罗汉,也像在干什么秘密活动。 拿着“画书”看的人虽然是他租的“画书”,但有时左边看的人嫌他看的太慢,叫他快点翻,右边的嫌他太快,叫他翻回去,弄得他最后左右不讨好。
“画书”不仅有《霍元甲》,还有《铁臂阿童木》《聪明的一休》《加里森敢死队》《大西洋底来的人》等等,都是八十年代风靡一时的电视剧。除了“画书”,那个同学家还卖炒的瓜子花生。炒的瓜子用报纸包成菱角,像一个纤秀的美人,瓜子是淡淡的咸味,比在九十年代出现的乳香瓜子好吃。乳香瓜子的香味很冲鼻,味道很重,吃了几颗就腻。乳香瓜子的袋子有点大,瓜子却不多,吃两袋才抵得上一袋那种老式瓜子。那个同学常提着瓜子花生去我们厂里卖,因为厂里那时几乎每天晚上放电影。
上完小学后,我与少数几个同伴去附近的农村读初中,学校离家很远,路旁那时没什么建筑,只有一些树木与杂草。这所中学管的特别严,每三个星期才放一次假。我的一些小学同学到镇里读初中了,去这所初中上学的路上就没什么同伴。上学时,我们觉得路特别长,到终于可以放假回家时,我们却觉得路特别短,有“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
现在又是三月的春天,河水又成了那种浅蓝,河风依然那样柔,而在景物旁边的不再是稚气无忧的少年,是有了不少灰白发丝的中年人,当年放学后常走的这条路现在似乎宽了,路两旁的建筑多了些,楼房也更多更高了,但树少了,花草少了,堰越来越小了,有的还已完全消失。这条放学路上的那些儿时伙伴有的已多年未联系,有的渐渐疏远,现在,我已很少再走这条路,即使走,也只常走其中一小段。多年后回首这条路,它留下了我们太多的快乐,纯真,友情,像一根撒满了芝麻糖的糖果,让已入中年的我常常回味不已,从回味中获得了力量走完余生还未走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