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我忽然想起春天——王春林老师印象

文 | 孙频
交城和文水在地图上看上去微小得如尘埃一般,在现实中也确实是弹丸之地,是中国版图上两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县城。两个县城在古代曾是一个县城,后来分开,互为邻居,唇齿相依,共饮一条叫文峪河的河水,历史上还曾因为用水的问题打过架,打完架又很快和好了,这段轶事还被载入民歌。因为两个县城紧紧靠在一起,实在难分彼此,从饮食习惯到风俗几乎都没有区别,就是步行也能从交城走到文水。但还是有些细微的区别,比如方言,交城话都是前鼻音,而文水话都是后鼻音,像是故意唱反调。还有就是人的性情略有不同,文水人的性格向来以倔强、固执、坚忍不拔而著称,官员们最发愁来文水做县长,因为说了话没人听。这里的女人更厉害,曾出过武则天和刘胡兰,而一步之遥外的交城从没有出过这样的女性,可见两个县城的性情还是稍稍有别。
交城是我的家乡,文水则是王春林老师的家乡,作为邻县人,同饮一条文峪河,共靠一座关帝山,不觉得亲切都不行。春林老师的性格中显而易见有吕梁人民的淳朴厚道和低调,没办法,就是这么一方水土,想高调也高调不起来,另外他身上也有很明显的文水人的特质,就是那种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坚忍不拔。文水人想做事,没人能拦得住。有一次跟着春林老师去文水玩,我们去他家的老院子看了看,院子废弃多年,杂草丛生,只有一棵枣树孤独却生机盎然地生长着。整理旧物时他从屋里搬出一箱箱布满灰尘的老杂志,我一看,全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收获》《十月》《当代》《小说月报》等文学杂志,再放些年都可以当文物了。他从高中时代就开始看这些文学杂志,上了大学之后,更是把每个月微薄的一点生活费挤出来去买每期的文学杂志。一拿到手便放不下了,走路也要看,吃饭也要看,晚上熬夜也要看。我感叹,你对文学的热爱也够久远的。他一边把杂志上的灰尘轻轻抹掉,一边以文水人的淡定和倔强说,就是喜欢,没办法。有一次我好奇地问他,王老师你有那么多时间看那么厚的小说?他也是这么回答,就是喜欢,没办法。
一天不看小说就觉得寝食难安,读小说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生活本身,似乎他生来就应该如此。在我看来,正是这种内心对文学的热爱和依恋才支撑了他几十年如一日地苦读苦写,支撑起他令人叹为观止的磅礴阅读量,也支撑着他从吕梁山深处走出来,不断走向更开阔的空间。任何没有真正热爱在里面的事情都是难以长久的,一点功名利禄恐怕也难以支撑穷其一生倾其所有为之去付出的事业。说到底了,还是有没有真正的热爱和依恋在里面,就像是,这只是一种生命的必需品。有人说他读得太多,写得也多,我倒认为,这种长年累月地读写本身就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自我磨砺和成长过程,不读不写就能很快成熟的天才毕竟是少数。正是在不断地读与不断地写的过程中,在这个充斥着思考与反省追问的过程中,一个评论家或一个作家才可能逐渐地发现和认识自我,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理解了文学的真谛,这种理性的理解与原始的热爱还是有所不同的,这个过程伴随着艰辛与快乐,伴随着每成长一点所带来的欣慰,伴随着由自我怀疑引发的痛苦,伴随着从精神深处析出宝贵结晶体时的巨大喜悦。这个过程的本质就是成长与发现,执着与坚守。
这也是任何一个最终走向成熟的人所无法绕开的过程,大约也是佛教中所谓的“觉”。如春林老师这样,在文学之路上,从十六七岁一直坚守到五十多岁,把大半生心血付诸其中的人并不在少数,正是有他们这样的坚守者,严肃文学才能一直保持着纯粹而明净的光芒,才能始终照亮和温暖不同时代的平凡而渴望美好的人们。
春林老师是个实诚人,也很磊落,从不避讳和遮掩自己的出身,相反,他对自己的母校吕梁学院有很深的感情,提起偏远的母校时总是有种由衷的喜悦,全无半点欲美化自己的意思。吕梁学院的前身是吕梁师专,地处黄土高原上一座叫离石的山城,三面环山,紧靠黄河,一过黄河就进入了陕西境内,是中国诸多偏僻师专中的一所,正是这些师专贡献了大量的教师。在同样是在黄土高原上长大的我看来,正是这样一所偏远的学院赋予了春林老师很多宝贵的东西,比如淳朴踏实,比如真诚重义,比如低调安静,比如始终无法泯灭的理想主义精神。从小到大我数次去过离石,从交城一路走到离石,就是一个渐渐走入吕梁山深处的过程,沿路可以看到,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的地貌越来越明显,植被越来越稀少,满目都是黄土,在阳光下看过去,两边的黄土山都是金色的,鲜有绿色。黄土坡上布满窑洞,外地人不知道这些窑里面其实十分宽敞,一间套着一间,还有的窑洞像楼房一样层层摞起来,摞了有三四层。就在这黄土山的拥抱中,古老的黄河奔腾而过,日夜不息,滋养着两岸的人们。这里的百姓也朴实得像黄土一样,热情爽朗,有些地方至今像古人一样,一天只吃两顿饭。
当年,十七岁的春林老师就是来到这里开始读大学,也是在这里真正开始了自己的文学之旅。因为我自己的母校兰州大学同样地处偏远,在读大学时我有点羡慕那些在大城市里上大学的同学们,觉得人家眼界开阔,见多识广,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慢慢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其实我那偏远的母校给了我一些大城市给不了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同样宝贵。那种简单与纯粹,那种天地之间的自由与孤寂,那种没有任何诱惑的宁静与沉潜,对心性亦是一种锤炼。我想,当年的春林老师,精神所得要比我更为丰厚,因为他读大学的时候,正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虽然离开离石多年,但至今他在离石还有诸多挚交,而这些珍贵的友谊,从不曾因为岁月和距离而变淡。
他和离石的那些挚友们正是相识于那个理想主义的年代,这是他们之间深沉的根基。他有一位挚友赵君,赵君现在也已经五十多岁了,仍然纯粹明净得如同白马少年,还颇有魏晋时代的名士风度,他曾独自躺在深夜的雪地里,就为了仰望璀璨的星空。他从年轻时候就写诗,直到现在还在一首一首地写,写出来也不求发表,只给三五知己看看,任友人褒贬,一笑而过。他有一种靠近天地和万物的风雅,精通天文与周易,有时能一语道破命运的神秘与玄机,又有多识于草木鸟兽的意趣,每认识了一种新的植物,便隆重地介绍给他人,还要为植物们再赋诗一首,是那种与大地和大地上的草木真正有情感联结的人。他年轻时就喝酒,一喝酒就不吃饭,只是专心喝酒抽烟与专心谈论文学,到现在一把年纪了,喝酒时还是不吃饭,还是只喝酒抽烟和专心地与人探讨文学,仿佛还在当年。时光在他们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们把那个已经消逝的属于理想主义的时代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春林老师与这位挚友性情其实不同,他更为低调内敛,有时候还有点羞涩,但他们恰恰能互补。他们之间有诸多趣事,我听了却觉得十分感动。他们刚刚留校任教的时候,就在吕梁师专的单身宿舍里,两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通宵达旦地讨论文学,经常会讨论到天亮仍是争执不休。讨论到激烈处干脆就吵起来,然后有一段时间就像仇人一样谁也不理谁,再然后又通过谈判和好,然后又在一起开始讨论文学,再然后又开始争吵不休,谁也无法说服谁,只好好一阵子吵一阵子,又好一阵子又吵一阵子,全部的理由就是文学,没有别的。但这丝毫没有影响过他们的友谊。还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在武汉坐公交车,就在挤得水泄不通的公交车上探讨起诗歌来。他们身边的一位大妈拎着一桶菜籽油,因为过于拥挤加上高温,那桶油忽然间爆炸了,菜籽油溅了他们一脸一身。周围水泄不通的人群居然“哗”地为他们让出一个圈来,都恨不得离他们远一点,但两个人顶着一脸一身的油,站在忽然就开阔起来的空间里,继续若无其事地大声讨论诗歌,直到公交到站,下车后俩人顶着一脸的菜籽油继续讨论,直到回到宿舍。
这种颇有魏晋名士气的行为也只能属于那个理想主义的时代,在今天这个充斥着欲望和快节奏的时代里显得如此稀有和珍贵。所以,春林老师和他的挚友们是经历过真正的理想主义的洗礼的,就算那个时代已经随风而去,但那种理想主义的精神早已经沉淀在他们的骨子里,变成了他们身上的一部分。我想,这也是春林老师几十年里每天都在读小说,把一切的时间挤出来读小说,在深夜里熬夜写文学评论的原因。有些东西一旦拥有了就永远都不会失去了,即使是时间和空间里的那个形消散了,其魂魄却已经化为人的精神的一部分,陪伴了一个人的生命,滋养和完善了一个人的人格。一想起他们之间的友谊,我便会想起一句诗“落花时节又逢君”,好像是专门为他们写的。
和他那些挚友们在一起的时候,除了那种理想主义光芒对人的感染,我还能从他身上看到可爱和天真的一面,与他北方大汉的形象真是相去甚远。在我们两个县城共有的关帝山上,古代一直就有匈奴鲜卑等少数民族居住,三国时代,曹操还曾向交城文水一带迁入了五千匈奴,所以这一带可能本身就带有一些少数民族的血统。但重要的是一方水土确实养育了一方人,再加上文水的另一边还靠着酿汾酒的杏花村,所以盛产性情中人,酒量也十分了得。春林老师正是这样的性情中人,守信诺,重情义,身上颇有侠气,这样的性情与他北方大汉的形象倒是一致的,那可爱和天真的一面也不会轻易流露,只有在他觉得很放松很愉悦的时候,那一面才会悄悄流露出来。比如在他去离石看老朋友的路上,比如说起自己家乡的豆腐皮是如何好吃的时候,比如说起自己最近读到什么好小说的时候,那一面就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有一次我们几个友人一起进关帝山游玩,在山路上忽然看到一树白花,那满满的一树花朵挤在一起,使那李子树看起来像枝蜡烛一样,把周围都照亮了,微风过处,白花像雪一样纷纷扬扬。春林老师下了车,爬到高处,对着这一树白花左看右看,赞叹不已,又站在落花里拍照,还把拍好的照片向旁人炫耀,都不愿走了。我看着站在落花里的春林老师,忽然想起他的挚友赵君,如果他也在这里看落花就好了,但落花之约本身就是一种默契,一种信诺,形式不形式倒也不重要了。
他对一切美的东西敏感而迷恋,一路上都在努力抓住那些美的瞬间,看到河流激石要拍下来,看到路边有棵大树要拍下来,看到路边巨大的沉积岩要拍下来,因为沉积岩代表着时间。他没有专业相机,就用手机不停拍这些美的瞬间,他用自己的文学审美去理解和赞叹它们,甚至于流连忘返,不知归途。
我忽然想起有一年春天,我们几个人走进了关帝山上的原始森林公园,树木刚开始发芽,整个森林公园里只有我们几个人。春林老师从山坡上像滑滑梯一样滑下去,我们一开始不敢,后来也纷纷跟着他滑下去,简直像一群孩子。他一路赞叹大自然之美,走到一块绿色的草甸时,看到有几只牛正温顺地卧在那里吃草,他又不肯走了,坐在了草甸上,后来干脆躺在了草甸上,头枕着胳膊,目送着巨大的白云从我们头顶奔腾而过。过了好久好久他才躺在那里说了一句,太美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美的?
这话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也像是说给赵君听的,意思是,如此美景怎么能没有你?

本文作者:

孙频,出版有小说集《我们骑鲸而去》《松林夜宴图》《鲛在水中央》《以鸟兽之名》,以及《疼》《盐》《裂》三部曲等。


编辑:林荟萃

审稿:梁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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