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良红(浙江省)
原乡就在海边沿,偶尔去趟老家路过老街,依然能隐隐约约的闻到一股小时候己熟稔了的海腥味。老街呈“Z”字型,长约三四华里,连接了南一、南二、东一以及东二四个村庄密密麻麻、一间紧挨着一间的老屋。走在老街上,你会发现一个挺有趣的现象,无论小店铺还是居民住的老屋,门牌号都是以小区来命名。比如沿路有中保小区、老街小区、方井小区、沙塘小区等等。到了老街的终点是一口井,名叫桂花井坠。小时候,我用竹扁担盛两只小水桶会经常去桂花井挑水,桂花井的水夏天冰凉,冬天井会冒热烟。由于离家稍远些,我往往会去南一村的上井坠挑水。桂花井很深,深约五六米,水井清澈见底,打上来的水甘冽爽口。据世代住在井旁边的张大爷讲,这口桂花老井已有600多年的历史了,连同下街的方井旧时曾是老街里的主要水源。至于为何叫桂花井,又有怎样的传说以及它的一些传奇故事,已早湮没于历史的洪流之中,让人无法考证了。老街街口的小广场曾是热闹的鱼市。如今在过年时光,广场上热闹非凡,在一旁的老年人活动室里,许多老人正围座在一起,悠闲自得地搓着麻将、下着棋,看看书。而只有毎天接近傍晚的辰光,老街才会安静下来,那些放学的孩子们会成群结队,熙熙嚷嚷地喧哗着回家赶紧做作业,在厂里上班或田头干活忙碌了一天的人也急于赶路回家,准备烧菜做饭……记得孩提时代我曾经经历过的老街可谓市日兴旺、鱼市热络、店铺林立,一家挨着一家。父亲回忆:那时老街有周利和、顺兴祥等布店,有柯万茂、乾大、绍记南货店等店铺,中药店有恒德堂、五康,鱼行有衡大、元茂等。除此之外,还有鱼行带肉店、如水作店(豆腐店)、棕棚弹花店等。如今,这些店铺云集、热热闹闹、人声鼎沸的场景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但一条老街依然留存着它原先的面容与旧貌。沿着老街上去,零星的一些老店老手艺作坊,如家电维修、轧米厂、弹花店、卖香瓜子、杂货小铺等等,虽没有华丽的招牌,但也带着时代的印记,与居民紧密相融。老街虽没有高楼大厦的压抑,也没有车水马龙般的喧嚣,呈现在人们面前是挨挨仄仄的一间间老屋,一条条纵横交错、幽静曲折的小巷,令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会不时的驻足与张望。位于方井小区旁的打铁铺,前二年还经营着,我也与60多岁的胡师傅攀谈过,记得那天他刚忙完手上的活计准备休息,他做的是父辈遗留下来的营生,兄弟两人都成了铁匠师傅,为当地农民打一些镰刀、锄头、钉耙等农具。打铁是件十分辛苦的行当,在熊熊的火炉旁工作,夏天好比蒸桑拿,冬日里又容易冻伤手,孩子们现在都不愿意继承他们的传统手艺,也只有他们的老伴在他们的身边做做辅手。这次路过,看见店铺关着,听邻里说店铺关关亦有些时日了。再往老街走,在一家店铺里,一名男子正忙着手中的活计——忙活竹编,打小圆竹蓝,窗外的纷扰似乎都与他无关。一旁堆着刚从山上砍下来的竹子,根据需要把它辟成大小不一的竹条,或是做竹篮、箩筐用,或是做筛谷器、竹席用。编制的小竹篮50元一只,精巧耐用。做这么一个篮子需要花上半天的时间,而他从事的这门手艺亦已有40多年了,老家的人都称他为篾匠师傳。在老街的拐角处,忽然传来一阵阵“篷篷篷”的弹棉花声。走进店内一看,桌上堆着一摞刚弹完的棉花絮,店主独自一人操持着机器忙得不亦乐乎。他说,以前这里的姑娘出嫁前,总会到他那里弹上几条被花絮,有八斤,十斤重的,也有十二斤以上的,每逢节头节面或是下半年天冷些的时候,店铺里更是一番热闹忙碌的景象,有时还需要请好几个帮手来一起干活。可现在大家都去商场商店或网上购置棉被了,自然生意也清淡了许多,如今只有他一人便足够了。的确,看看现在的境况也是如此。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三四十年过去了,如今小镇里的这条老街还在,一些老店铺老作坊的痕迹也犹在。然而,那里曾经繁华过的老街也早已成为了历史,它像饱经风霜的老人一样,经历着时代的变迁。今天替代它的是一条新村中门店林立,商品琳琅满目,具有现代气派的新街了……老家原有一个名闻全省的盐场,也是全区最大的晒盐场,盐场建成那年又恰逢恢复我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故取名为“联胜”盐场。上世纪70年代起,父亲就在盐场上的三门碶闸上整整守候了二十多年,直至他退休回家。盐场位于合岙村的东南面,一眼望去,星罗棋布的盐田鳞次栉比,滩田间夹着多条纵横交叉的银白色水带,其中有两条是用来纳潮和排淡的。五公里多的高标准海塘把汹涌的潮水挡在了堤外。近2500亩盐田生产出的优质原盐就源源不断运往市区供应市民,还调拨到全省乃至全国各地。联胜碶位于两条高标准海塘的中间,介于大礁山与包袱山之间。当我相隔20多年再次来到父亲曾工作过的碶闸房时,境况就大不一样了:几根粗大的螺杆一字形排开,碶座下各有一台电动启闭机,旁边还摆着一台柴油发电机,这是台汛时停电备用的。那天去时正下着雨,排淡河上的水正在上涨,闸内的操作人员往墙上轻轻一摁按钮,霎时间电动机隆隆飞转,闸门的螺杆徐徐上升,碶下的河水穿闸而出,直奔大海,一泻千里。见此情景,站在一旁观看的我真是感慨万千:“如今的管碶闸条件,今非昔比,连做梦也想不到!”1971年起,联胜塘由鄞镇两县三公社十三个大队的数万民工开发围垦,夯实滩田。平整建设正干得热火朝天,父亲作为村代表,被抽派到盐场临时组建的指挥部工作,并又下派到盐场最前沿,具体做起了条件最艰苦气候最恶劣的砌塘造碶闸的丈量工作。白天工作与弹涂鱼、红钳蟹出没的地方为伍,晚上则枕在用油毛毡临时搭起、树桩支撑、木板铺就的床上睡觉。夏天常热得难以入睡坐起来数星星。印象里曾有一支砌塘造碶闸的建设队伍,为首的是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人,长得一脸络腮胡须,待人和蔼可亲,工作卖力有劲的宁海桑洲人。父亲教我喊他为葛伯伯。宁海桑洲人向来以砌塘造碶闸手艺出名,四海为家。造碶闸时我正在小学读三年级,暑期时来到父亲身边,白天捉鱼摸蟹,晚上就睡在油毛毡搭起的屋里,听潮涨潮落。有一天夜里我正在做梦,突然发觉有人把我背起就走,我吓得哭出声来,后来父亲大声对我说:“阿良,这里潮水涨进来了,快走!到对面的大礁山去避一避!”我睁开眼睛一看,潮水已涨到床铺底下了,那一夜我伏在父亲的背上迷迷糊糊睏着,直到醒来。东方已发白,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这一次的经历让我终身难忘,现在时过几十年,想想那时候父亲的工作是多么艰苦、辛劳。去年春节,我带着全家老小,站在十华里长的标准海塘上,看一望无垠笔直平坦的塘堤,游客芸芸,海风吹吹,真是思绪万千。禁不住又回想起过去联胜塘的周围荒无人烟,白天尚有人上涂下涂,捉鱼摸蛏,涨网捕捞;一到晚上,海风呼啸,潮水阵阵。父亲回忆,有一年大潮汛,涌来的浪头就盖过了碶闸房,潮声惊天动地,要不是闸房是用水泥现浇的,早就吞没了。而每年的暑寒假我都无不例外去父亲的碶闸小住,那时的碶闸用的是钢筋水泥闸门,机械装置,没有电动;连与外面联系的电话也是手把摇的靠人转接。开闸、关闸全凭肩挨手推。由于碶闸地处村庄最下游,上面多山,河网密布,地势低洼,经常遭遇涝灾。每逢暴雨、雷雨、台风季节,父亲就彻夜难眠值班守候,寸步不离,眼盯着闸外潮水,一旦潮稍退,就立马开闸放水。闸板高2米多,父亲像赶牛车似的一圈圈旋转,常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整个过程需要半个多小时。第一、二孔,内外水位持平,水压尚不高,用手推还勉强过得去,但到海潮大落时,水位内高外低,水泥闸门仿佛有千斤重量,这时用手推就不行了,只能用肩膀一点一点挨过去。在这小住的日子里,我时常和父亲一道咬紧牙关,齐喊一二三……一起用劲相互鼓励。每当开完闸,我觉得天地在旋转,分不清左右上下,头晕眼花不说,气吁大喘很长时间也缓不过来神来;而习惯了的父亲汗水早已湿透全身。有时一天四潮,昼夜四次启闭,分秒必争,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听父亲说:“开闸放水很有科学讲究,早开不行,迟开不行;少放不行,多放也不行,要随时察看情形;有时还要掌握潮时上下间隔,大小潮等。”长住海塘,条件艰苦,那时候自行车很少见,家与碶闸间的来来回回七八公里路途,父亲全靠两脚疾步行,天天、月月如此。当时我们兄妹四人一家六口,全凭父亲那点微薄的收入来源,于是父亲就利用荒坡、荒塘开垦种菜、种棉花来补贴家用,直至以后我们兄妹四人娶妻、出嫁用的被褥还是父亲一年年积聚下来的。有一年夏收夏种,父亲头天晚上回家准备了翌日收割,谁知半夜里雷声阵阵、暴雨如注,父亲一骨碌从床上下来直奔碶闸,但奔到碶闸时已是水漫金山,滩田大面积受淹,损失严重,结果受到场部通报批评。但好在父亲平时对工作极端负责,责任心很强,后来只是教育了他一下,象征性地扣了些工资。自此以后,父亲对碶闸的管理更加认真,一丝不苟,十多年下来,在碶闸管理的岗位上再未出现过小纰漏,更视碶闸如家,多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多次受到嘉奖。二十多年一晃过去了,父亲日出而作,日落不息,与碶闸相伴相守,危难与共。六十周岁时他要退休回家了,当时看他真有点依依不舍。退休后他还时刻惦记着碶闸,抽空还跑去看看,与现在管碶闸的人说说聊聊,真是难为了他对碶闸的一片痴情。时间过得飞快,退休了十多年的父亲,虽然动了二次大手术,已八十岁高龄的人了看上去腰板依然硬朗,走路、说话、做事还是急吼吼,噔噔响,真是岁月不减当年。他时常跟我开玩笑:“我有如此这般的身体,全靠这二十多年来的长途跋涉,算算路程已经可以绕地球一圈多了,再加上每天守着碶闸,如此吮吸着这般天然氧吧,是我延年益寿的原因吧。”今年春上我又回老家,随当地镇上的一位朋友去父亲原来工作过的那一带地方,已全面开发了……昔日荒凉落后的边陲地,如今已变成了一个充满朝气、欣欣向荣的滨海经济开发区,呈现在眼前的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现在想想,也真是,到我这一辈退休回家时,说不定,家乡真的又变样了,变得我不认得了…
作者简介
谢良宏,本名谢良红,现居浙江宁波。从事媒体工作30余年,近年来有散文随笔评论见端于《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囯社会报》《浙江日报》《新民晚报》《宁波日报》《宁波晚报》《温州日报》《联谊报》《散文选刊》《散文百家》《中国散文家》《华夏散文》《浙江散文》《火花》《文学港》《翠苑》《雪莲》……是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宁波市政协文史委文史研究员,宁波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随笔集《幸福的原乡》。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