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印度幻术与《拾遗记》(古典小说与幻术之三)
幻术具有地域性,不同地区的幻术创造者根据当地的文化、技术和物质材料创造出不同的幻术;但同时又具有普遍性,时至今日,世界各国的幻术其手法、原理大同小异,同样的幻术在各地都有表演。
这是因为,相对于一些以语言为载体的表演艺术,幻术以形体表演和物像展示为主,因此不受语言的限制,能够在世界范围内较为顺畅地流通。
印度是一个幻术历史非常悠久、幻术技艺非常发达的国家。从佛经材料中可以看出,魔术表演者称之为幻师,是古印度一个非常常见的职业,他们经常在十字路口作公共表演。
佛经中常用幻师以及幻法设喻,以说明人生的幻化虚无。《佛本行集经》卷一四《空声劝厌品》云:“如影亦如山谷响,亦如戏场众幻师。”
《佛本行集经》
《杂阿含经》卷一0载:“譬如幻师若幻师弟子,於四衢道头,幻作象兵、马兵、车兵、步兵。有智明目士,夫谛观思惟分别,谛观思惟分别,时无所有、无牢、无实、无有坚固。所以者何?以彼幻无坚实故。”
《杂阿含经》
《五阴譬喻经》亦云:“譬如比丘幻师与幻弟子,於四衢道,大人众中,现若干幻化,作群象、群马、车乘、步从。目士见之,观视省察,即知不有,虚无不实,无形化尽。所以者何?幻无强故。”
这说明,印度的早期的魔术师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营造出象、马、车乘、步从等各种假像。
印度的幻术有很多是大型表演,应该利用了很多的机关布景。
《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四九《初分大乘铠品》云:“如巧幻师,或彼弟子,于四衢道,在大众前,幻作地狱、傍生、鬼界无量有情,各受众苦,亦复放光变动大地……如巧幻师或彼弟子,於四衢道,在大众前,幻作种种贫穷孤露、根支残缺、疾病有情,随其所须,皆幻施与。”
《大般若波罗蜜多经》
而同书卷三八六《初分诸法平等品》云:
如巧幻师,或彼弟子,执持少物,於众人前幻作种种异类色相。
谓或幻作男女、大小象马牛羊驼驴鸡等种种禽兽;
或复幻作城邑、聚落、园林、池沼,种种庄严,甚可爱乐;
或复幻作衣服、饮食、房舍、卧具、香花、璎珞、种种珍宝;
或复幻作无量种类伎乐俳优,令无量人欢娱受乐;
或复幻作种种形相,令行布施、或令持戒、或令修忍、或令精进、或令修定、或令修慧、或复现生刹帝利大族、或复现生婆罗门大族、或复现生长者大族、或复现生居士大族;
或复幻作诸山大海、妙高山、王轮围山等;或复现生四大王众天、三十三天、夜摩天、睹史多天、乐变化天、他化自在天……
或复现作预流、一来、不还、阿罗汉、独觉;或复现作菩萨、摩诃萨,从初发心、修行、布施、净戒、安忍、精进、静虑、般若、波罗蜜多。
由此可见,印度的幻术与戏剧表演密切结合,由演员利用面具、布景、服装等幻化出种种人物,并利用机关布景幻化出自然景物、珍珠宝物和家常用品。
《大宝积经》
佛教则充分利用了这样表演艺术来宣传教理教义。《大宝积经》卷八五《授幻师跋陀罗记会》记载了天帝释助如来与幻师跋陀罗斗法一事,撩开其中神话的面纱,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一些古印度大型魔术表演的端倪:
于彼城中有一幻师,名跋陀罗……
时彼幻师即於其夜诣王舍城,於最下劣秽恶之处,化作道场,宽广平正,缯彩幡盖,种种庄严,散诸花香,覆以宝帐;复现八千诸宝行树,其宝树下一一皆有师子之座,无量敷具悉皆严好。为欲供养诸比丘故,而复化为百味饮食,并现五百给侍之人,服以白衣,饰以严具。作是化已……
四王即便变现无量殊妙庄严之具,倍於幻师幻化之事……
幻师尔时见斯事已,嗟叹惊悔,欲摄所化。尽其咒术,幻化之事宛然如故。便自思念:“此为甚奇,我从昔来於所变化隐现从心,而於今时不能隐没,必由为彼如来故然。”时天帝释知彼心念,告幻师言:“汝於今者为如来故,庄严道场无能隐没。”
魔术师在短时间能够变出宝帐、幡盖、宝树、狮子座、敷具以及各种人物等,并能随心所欲让其隐没,这大致应该是早就设计好的机关布景。所变现的种种人物有一些可能是幻师弟子所表演,更多的可能是由木偶承当。
《道行般若经》卷一《摩诃般若波罗蜜道行品》设喻曰:“譬如幻师于旷大处化作二大城,作化人满其中,悉断化人头。于须菩提意云何,宁有所中伤死者无?”这种化人很可能是机关木人。古印度制造机关木人的技术能够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大庄严论经》卷五载:
我昔曾闻,有一幻师……幻尸陀罗木作一女人,端正奇特。於大众前抱捉此女,而呜唼之,共为欲事。时诸比丘见此事已,咸皆嫌忿,而作是言:“此无惭人,所为鄙亵。知其如是,不受其供!”时彼幻师既行欲已,闻诸比丘讥呵嫌责,即便以刀斫刺是女,分解支节,挑目截鼻,种种苦毒,而杀此女。
《列子》
在《列子·汤问》篇中记载周穆王西巡狩时在国外提到一位工人名偃师,所制造的倡者与真人一般无二,同样是机关木人。佛典中经常会提及机关木人,它最初是幻术中的重要道具,后来发展为一种专门的表演艺术,即木偶戏。
《央掘魔罗经》
在佛经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些我们所熟知的古典魔术,如自断其身,《央掘魔罗经》卷四载:“譬如幻师於大众中自断身分以悦众人,而实於身无所伤损。诸佛世尊亦复如是,如彼幻师种种变现以度众生。”
又如巧变珠宝,《大乘理趣六波罗蜜多经》卷一0云:“如世幻师幻作金银珍宝真珠璎珞,求其实体了不可得。”这些都是印度传统幻术。
《拾遗记》
了解了印度的传统幻术,我们再来看《拾遗记》,就会知道其中的有关记载并不是荒诞不经的,也不全是神话或凭空想象之辞。比如此书卷二记载:
南陲之南,有扶娄之国。其人善能机巧变化,易形改服,大则兴云起雾,小则入于纤毫之中。缀金玉毛羽为衣裳。能吐云喷火,鼓腹则如雷霆之声。
或化为犀、象、狮子、龙、蛇、犬、马之状。或变为虎、兕,口中生人,备百戏之乐,宛转屈曲于指掌间。人形或长数分,或复数寸,神怪欻忽,衒丽于时。
乐府皆传此伎,至末代犹学焉,得粗亡精,代代不绝,故俗谓之婆候伎,则扶娄之音,讹替至今。
杂技专家认为,上文所叙的“易貌”、“兴云”、“大小赢缩”、“吐火”、“鼓腹成雷”、“乔妆巨象狮子”、“人变虎兕”及“手中傀儡”等节目,均真实可信。
唐朝时,王玄策曾西行印度,来到婆栗阇国,其地在今印度比哈尔邦北部的达尔彭加 (Darbhanga),正如同中土帝王常以百戏招待客人,印度国王同样以杂技表演招待王玄策,使他亲见印度高超的杂技、幻术技艺。
《法苑珠林》
《法苑珠林》卷四引王玄策《西国行传》云:
王使显庆四年(659)至婆栗阇国,王为汉人设五女戏。其五女传弄三刀,加至十刀。又作绳伎,腾虚绳上,著履而掷,手弄三仗:刀、楯、枪等。种种关伎,杂诸幻术,截舌抽肠等,不可具述。
所谓“弄三仗”、“弄三刀”类似于“跳丸”、“跳剑”,即双手快速轮替抛接丸铃或刀剑,难度就在于抛接丸铃(刀、剑)的数量,技艺高超者能够同时抛接九个丸铃或七把刀(剑),所以“弄三刀”难度平平,但“加至十刀”,那就技艺惊人了。
《法苑珠林》
同书卷七六《绮語部·感应缘》又载:
大唐贞观二十年(646),西国有五婆罗门来到京师,善能音乐、祝术、杂戏、截舌、抽肠、走绳、续断。又至显庆已来,王玄策等数有使人向五印度。
西国天王为汉使设乐,或有腾空走索,履屐绳行,男女相避,歌戏如常。或有女人手弄三仗:刀、矟、枪等,掷空手接,绳走不落。或有截舌自缚,解伏依旧,不劳人功。如是幻戏种种难述。
《法苑珠林校注》
我怀疑所谓扶娄之国,或即是婆栗阇国。古无轻唇音,“扶”与“婆”音近,这从“扶娄”讹作“婆侯”即可得知;而“栗阇”的快读与“娄”亦很接近。
《拾遗记》
《拾遗记》卷四又载,说是燕昭王七年(前305),
沐胥之国来朝,则申毒国之一名也。有道术人名尸罗……善衒惑之术。
于其指端出浮屠十层,高三尺,及诸天神仙,巧丽特绝。人皆长五六分,列幢盖,鼓舞,绕塔而行,歌唱之音,如真人矣。尸罗喷水为雰雾,暗数里间。
俄而复吹为疾风,雰雾皆止。又吹指上浮屠,渐入云里。又于左耳出青龙,右耳出白虎。始出之时,才一二寸,稍至八九尺。俄而风至云起,即以一手挥之,即龙虎皆入耳中……。
《拾遗记校注》
指端涌出浮屠的幻术,可能是印度僧人的常技。这应该是幻术中的所谓“藏挟之术”,利用服装和其他机关藏掖物品,然而突然变出,让人产生无中生有凭空生成的错觉。
而那些可以由小变大的青龙、白虎是折叠起来的,或者可伸缩的,随时可以拉长变大。
现代的幻术主要是一种表演艺术,魔术师和观众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即大家所看到的是魔术师的表演,并非真实的现象和事物。
但早期的观众都相信幻术所造就的幻像是真实存在的,因此,古代幻术的功能与影响远大于作为表演艺术而存在的现代幻术。
《中国古代幻术》
中古时期的人们对佛教普遍崇信,来自于印度的魔术师对此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