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愧牛汉
在一开始与牛汉交谈时,我与牛汉定了一个君子协定:我们俩既然愿望坐下来交谈,一定要说真心话,不要虚与委蛇,言不由衷。如果说的听的都是假话,我们就没有必要耽误双方时间。
牛汉说:“当然当然。毫不含糊。”
牛汉是言而有信。在与我的交谈中,不论是说到贺敬之还是张光年,也不论是说到唐达成还是王蒙,嬉笑怒斥,爱憎分明。即使很多在我看来是讳莫如深的话题,牛汉也是直吐胸中块垒,毫无遮掩和隐讳。
我也准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畅所欲言,投桃报李。我问牛汉:“如果《中国》1986年不停刊,你们1987年的发行征订工作如何呢?”
牛汉略有片刻停顿,很快干脆利落地说:“我是管编刊物的人,对发行这一套不熟悉。不过,我们找到一个能人,一直在北京邮局搞发行工作。他对我拍了胸脯的,毫不含糊,每期保证十万份以上。”
我进一步问:“到1986年你们发行终刊号,印了有多少册?”
牛汉:“三、四万?可能是一、二万?”这种含糊不像是牛汉的性格,也不像牛汉的记忆。实际最终的发行数是不足五千册。
从五千册上升到十万册,我们只要稍有编辑工作经验,也能够知道不是轻而易举之事。不过,现在去分析那位“能人”有无此回天之力已经毫无意义。那一瞬间,我已经准备向牛汉摊开这本经济帐。
但是牛汉谈兴正浓。他谈得眉飞色舞,很是兴奋。我几次插嘴,都没能插进这一话题。他谈到他对鲍昌说他告“洋状”的反击;谈到贺敬之免官后在医院与他的那次彻夜长谈;还谈到王蒙在《中国》停刊前后的一系列言行;……都是很有吸引力的话题。在所有的话题中,牛汉都充满了激情,充满了自信。
我的思维有一段时间走神了。这从后来整理访谈录音中得到了证实。其中有一段约十三分钟的谈话,重新听时竟丝毫没有一点印象,就像是第一次听到。
那一刻,我想到了唐达成给我讲过的一篇美国小说《眼镜》:有一个先天高度近视的小女孩,从小就帮着母亲当洗衣妇。从她记事的时候起,天天面对的都是堆积如山的脏衣服,还有就是一盆盆由清变浊的洗衣水。这种近距离的劳动,当然与眼力关系不大,所以小女孩也对她的高度近视并没有什么强烈感觉。事情发生在有一天,这个小女孩的母亲,突然感觉到女儿太可怜,一直到十几岁了,都没能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于是,母亲领女儿到城里买了一副眼镜。小女孩一路戴着眼镜看到街市的繁荣,很高兴。可回到家后,小女孩看到自己家的破败、肮脏,把新买的眼镜摔得粉碎,嘴里嚷着:“我不要戴眼镜。我不要戴眼镜。”
我又想到君特·格拉斯《铁皮鼓》里的那个小男孩,小男孩在见识了现实中残酷的成人世界以后,产生了永远也不要长大的念头。
我还想到唐达成给我讲过的茨威格的《看不见的收藏》:那个可怜的老人,他一生视为生命而珍藏的艺术名画,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迫于生计,被家人全都廉价卖掉了。可因为双目失明,老人看不见,家人小心地用蒙着布的画框,哄骗着老人。于是,老人一直生活在满足和幸福中。
也就是在一瞬间,我改变了主意。我回心一想。现在再与牛汉先生辩清当年的经济问题还有什么必要?唐达成已经作古,难道我还非要搅乱一个纯真老人的平静心境吗?
我失言了。我没有畅所欲言。我没能回报牛汉先生同样的真诚。
那天回住处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难道思维的全面性一定要以丧失理论的尖锐性为代价吗?难道一个人在成熟的同时,也就必然失去了童真吗?
牛汉在看过《唐达成文坛风雨五十年》一书的初稿后,电话中对我说:“……很不一般,很真实,就我那一段就写得很真实很客观。我就是那臭脾气,张口就是‘我对唐达成不能原谅,永不原谅’。但你不计较我的臭脾气,写出了我的性格特点。毫不含糊(传记中,作者捕捉住了这个颇具个性特征的口头禅。所以当牛汉下意识地又说出这句口头禅时,电话中两人都笑了)。你没有讽刺我,歪曲我,还是正面去写我,我很感激你。……看了你的书,让我认识了唐达成,理解了唐达成,这不是他个人的悲剧。你让曾经誓不两立的我们,在你的书中和解了。你功德无量呀(牛汉电话中又是一阵无羁的大笑)。历史对他的歪曲?扭曲?异化?怎么说呢?不是说历史把它毁了,是,是历史的欺骗。后五十年,是历史活生生的欺骗,非常的真实。……我其实也是一个很温情的人,是严酷的历史啊,把我改变成一个好斗的,斗志旺盛的斗士。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斗则进不斗则退。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是历史的欺骗,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和唐达成都没有办法,我们都是历史中的人。七斗八斗,我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一辈子没有快活过一天,没有幸福过一天。很遗憾。……我这一生呀,解放前坐牢,解放后坐牢,说起来……唉,我这个人说起来就哇拉哇拉,哇拉哇拉,话匣子打开收不住。以后咱们坐下来细扯吧。我愿意同你谈,同你谈得来。……”
(从《回应丁宁》始,《采访牛汉》《冲突起因》《封杀〈中国〉惹众议》《同人刊物犯禁忌》《丁玲办〈中国〉的困境》,到《抱愧牛汉》止,以七篇文章为一小辑,讲述一个“出版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