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哲学源流史》人文主义哲学之十一:蒙田1
人文主义哲学之十一:蒙田1
蒙田不像他那个时代的其他思想家那样,具有色彩鲜明的理论品性与风范。他既不像布鲁诺那样激烈火爆,也不似埃拉斯谟那样喜欢和擅长冷嘲热讽,又不像马丁.路德那样是一位掀起万里狂飚的风云人物,更不像托马斯.莫尔那样,对未来充满一腔希望并富于浪漫的想象力。自然,他也不像马基雅维利那样,对现实政治问题一往情深。蒙田与他们个个不同。他所关心的似乎只是与自己的日常生活最为紧密相关的事情。
诚然,在他的著作中,也涉及到政治,涉及到宗教,涉及到战争,但这一切都是站在" 人" 的需要、" 人" 的希望、" 人" 的感受、" 人" 的好恶、"人" 的理解的角度去观察去思索的,或者干脆就是站在他蒙田的角度去观察去思索的。至于他得出的结论对与不对,甚至于有没有结论,那都无关紧要。而他本人原本也没有打算非要证明自己的正确。我这样看了,就这样写了;这样写了,也就这样拿出来给各位观看。至于读者,您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您不同意又何妨我写,您同意了又何妨我不写。从这个意义上看,蒙田确是文艺复兴时代一位很有个性的思想家,或者说,蒙田是" 本色" 的人文主义者。
因为所谓人文主义者,就是专门关心和研究与人相关的一切事宜并以人为中心的思想家。自然,科学也是与人相关的,宗教也是与人相关的,政治更是与人相关的。但在这一切内容中,花大气力去关心和凝注于人本身及其生活的人物中,蒙田纵然不是唯一的代表,也是一位十分出色的代表。
蒙田的这个风格,在他一生的方方面面,尤其在他著作的字里行间都有体现,而他的主观心态更是自觉。他非常欣赏古罗马喜剧作家泰伦修的一句名言:" 我是人,我认为人类的一切都与我血肉相关" ,并把这句名言和其他一些与之类似的格言挂在自己的书房,作为他生活的座右铭。而他自己,也曾说过许多具有同等价值的格言、妙语,比如他曾经说过:" 宁愿多了解自己,不愿去了解西塞罗。" 他关心自己,而且据他说:" 我只能研究和考察我自己;即使我研究别的东西,也只是为了将它们应用于我自己。" 但是文艺复兴时代的" 人" 这个词,本身即具有非常丰富的含义,同时也具有相当大的伸缩性与模糊性。
而在蒙田这里,人与个人与人的理念,往往是合一的,至少是相通的。他说的关心自己,既可以理解为是他的一种感受,也可以理解为一种观念和理论。作为一种个人感受,关心自己就是关心蒙田;作为一种理念或理论,则是一切人类成员的自指——人人皆应关心自己。而人人都应关心自己,亦有类于人人皆应关心" 人" 的意思在内。蒙田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所以他又曾说过:" 每个人都包含人类的整个形式。首先,我通过普遍的自我同世界沟通。"
但从蒙田的文章倾向看,他说的人主要是指个人——我。而这一点,正是他那个时代文化的革命性所在。因为文艺复兴是对封建时代的攻击与反叛,而封建时代的最大特点,是人格的分裂。只是因为东西方封建文化的模式差别,其表现方式略有不同。中国封建文化的特征是它的礼教特色,上尊下卑,男尊女卑,君尊臣卑,父尊子卑,人分十等,等等有别;官上有官,奴下有奴。西方的封建文化形态,则表现为人、神分离,神对人的压迫。而神在尘世的代表则是教会,教会的最高首领终于取得半人半神、神下之人、人上之神的特殊地位。
人文主义要提高人的地位。打破封建文化的统治,在东方先要打破等级,在西方先要破除迷信。人不但要在神的面前直起腰来,而且要理直气壮地表现自己,关心自己。蒙田的人文思想,价值在此。实际上,资本主义文明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它对人的价值的承认,而对人的价值的承认,首先表现在对个人价值的肯定与保护。只是这个历史观念的成熟与完成,已不是蒙田一个人可以胜任的了。 但是蒙田并没有这样深究细论,深究细论其实也就不是蒙田了。他只管把问题提出来,余下的事请读者自去品味。而唯其如此,才形成蒙田风采,并使他的思想和文章别有趣味。
在蒙田看来,人无疑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一个研究课题。人的复杂,不仅表现为它的群体复杂性,而且表现为它的个性复杂性。你先不要讲什么我们人类,就算把我们的" 们" 字去掉,也已经复杂无比。蒙田一生中最欣赏的一句名言,就是" 我知道什么?" 他认为这句话无比深刻,并依照当时的风尚,把这句话铸在一枚勋章上,勋章的另一面则铸着一只天平,作为这句名言的形象体现。" 我知道什么?" 这是最平常的一句话。然而最平常的语言中常常蕴藏着最复杂的真理。400 年前,蒙田把这句话作为一个问题提出来时,他说他自己对此不能做出肯定的回答。那么,400 年后的今天,我们就可以对这句话做出满意的回答了吗?那怕这回答只是自己满意也行。" 我知道什么?" 如果我们认真对自己提问并打算认真予以回答的话,我想那将是一个十分不易回答的难题。您知道什么?您知道现代物理学的发展趋向吗?您知道现代数学面临的危机吗?您知道电脑传染病的根治办法吗?您知道人类什么时候能攻克癌症吗?您知道如何消灭狂犬病吗?您知道怎样有效利用人类赖以生存的有限能源吗?您知道您老人家的寿命吗?您知道您的家人对您的真实看法吗?您知道此时此刻有多少大大小小的陨石块向着地球飞来吗?您知道下个月的物价吗.您知道您的住处周围有多少小生命吗?您知道您明天的心情是好是坏吗?您知道您婚姻的前途吗?您如果样样都知道,那您一定是一位超人,而超人是不在蒙田先生的命题范围之内的。您如果不知道,那么您去问蒙田,而他会用他条幅上的一句话回答您:" 一切确定之物实乃无一确定。"
蒙田的时代,是人的地位日益高起来,神的地位日益低下去的时代。人与神的关系,正是在他那个时代发生巨大变化。而他的人文思想,主要的不是表现在对神的批判上。他不是把神的地位拉下来,而是对神之种种,不予重视。他是一位不以战斗取胜的人文主义者。他的办法是:第一,关心人;第二,关心人;第三,还是关心人。通过对人的关心,来达到他的人文追求。
因此,他对后世最有影响也最有价值的思维方法,是他的怀疑主义。其矛头自然是对准中世纪传统观念,对准中世纪经院哲学的。他不满意中世纪经院哲学,认为它们琐琐碎碎,没有价值;指出它们自相矛盾,批评它们没有生气。 他的怀疑主义不是先从别人讲起而是先从自己讲起,问起:" 我知道什么?" 正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我才要怀疑。我怀疑我知道的东西是否正确,通过怀疑,达到批判旧说,回归人本的思想目的。
蒙田运用他的怀疑论的时候,最擅长以悖论的方式证明怀疑论的理论价值。他常把前人、古人对同一事物的不同认识一一列出,然后让他们以自相矛盾的方式暴露自己。仿佛中国古代寓言中的"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然后从矛盾中指出这些内容的不合情理。
怀疑论作为一种哲学方法,其实由来已久,特别在古希腊哲学中找到它的创始者的大量论述和比之蒙田更为系统和抽象的理论表现。蒙田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把怀疑论运用到他的" 人" 的观念中来,让它们直接为他的人文思想服务。他不追求理论效果,尽管他也喜欢自称是个有理论系统的哲学家。但他的怀疑论的价值主要还是表现在他对一切与人有关的方方面面的怀疑上。
蒙田的怀疑主义,其外在表现往往成为相对主义。比如一个人佩服凯撒,另一个人佩服杀害凯撒的杀手,他们当中究竟那个人更对些呢?比如同样一个行为,有人以为是善,有人以为是非善,则善与非善之间有没有一个客观标准呢?在蒙田看来,所谓客观标准是没有的。他说:" 善恶的评价,大部分依赖我们的意见。" 又说:" 无论富裕、光荣或健康,都不能具有比我们所赐给它的更多的美妙和快乐。每个人的处境佳否,全视他自己的思想。快乐的,是那自己觉得快乐的人,而不是那别人认为他快乐的人。只有信念使快乐真实。" 有些道理。比如亲人死了本该悲伤,但庄子死了夫人,他却鼓盆而歌。可惜这不能成为普遍真理。而怀疑的妙处,正在于对于一切均可怀疑。
但这不能证明蒙田对于一切只会怀疑,而没有自己的半点主张。其实,怀疑就是他的主张,而怀疑的结果,就是他的结论。例如他说某件事值得怀疑,这好像不是结论;而正因为这件事情值得怀疑,所以不要信它,这" 不要信它" 就是结论。
综上所述,一方面,蒙田要用人文主义思想去观察周围的一切;一方面,又要用怀疑主义方法去审视这一切。把这两点结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蒙田。
他的这种独特的人文主义思想方式在方方面面皆有展现。
首先,表现在他的著作方面。他是西方近代史上第一位以精美的散文形式表现其理念追求的。他不要求完整的思想体系,也不讲究专业术语——他那里根本也没有什么专业术语。他的文章,语言流畅,风格平易,文辞优美,不求雕饰,似乎也没有经过精心设计。一些文章,甚至内容与题目不大相干,题目只能代表开头的一段话,后面的文字便行云流水,潇洒而去。他本是一个极为博学的人,更可贵的是虽博学而不摆架子。他不作高头讲章,只管天文地理、山南海北,一路扯将开去。喜、怒、哀乐,无所不涉;花、草、鱼、虫,无所不言。虽对古希腊古罗马经典作家广征博引,实行的却是既来之则安之,合用者则取之,无须者则弃之的方针,并不考究所引文字有多少背景和体系。他好用比喻,比喻使他的文章更活泼也更易传播,能以生动的例子讲明的问题他就绝对不用理论公式。他的某些文章,内容冗长,文笔不甚严谨,这与其说是他文章的缺点,不如说是他文章的特点。实在的,一个以平常之心而作" 闲话家常、抒写情怀" 的人,他就难免兴之所至,不知所之。
况且他生性不喜卖弄,更反对寻章雕句傻用功,别人挑灯夜战,他还要以埃拉斯谟式的口吻讽刺几句。他说:" 您以为他是在书中寻求一条通向更健全、更快乐、更聪慧的道路吗?没那回事。他会把普劳图斯的诗律、拉丁词的正确拼法教给后人,他甚至会为此而赔上老命。" 用语刻薄。但对那些只会读死书,死读书,为着一个逗号不惜用尽三瓶墨水的人来说,也不失为一剂良药。学问本是寻常事。非把学者弄成不食人间香火的神仙模样的人,若非故弄玄虚,就是成心和自己过不去。 蒙田博学,因为他好学。他尤其喜欢古希腊古罗马的一些经典作家。对于苏格拉底自是一往情深。对普鲁塔克、塞尼卡、西塞罗、卢卡莱修、贺拉斯、拉尔修、凯撒、希罗多德、塔西佗等也都非常喜欢。他喜欢他们,但不迷信他们,而是像与身边的老朋友一样,与他们沟通和交流。他有时还要和他们开点玩笑,比如对当时的人文主义者们常常引用的普罗泰戈拉的那句名言:" 人是万物的尺度" ,他就调侃说:" 真是的,普罗泰戈拉给我们编了个难以置信的故事,把人当作万物的标尺,却从来不曾量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