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要讲对不起
迪迪是恋爱电视真人秀《心动的信号》中的一个男孩子。
他竭尽全力去追一个叫希希的女生,天天为她做早饭,迎合各种她的喜好,宠着她,或许真的爱着她,两个月后,希希并没有选择他。
节目录到最后一期,他接到了希希婉拒的电话,迪迪哭了,哭到话不成句,亦即泣不成声。
但他却没有向希希说声对不起。
也许,他忘记了这是在录像,好几个摄像机怼着他。
不过他至少应该知道,表白毕竟属于公共交流,社会行为。无视电视观众,毕竟还有一个听众希希。
希希也哭了。但只是流泪,哽咽,还没到影响语言表达的程度。
可以放过。
又要说老规矩。
老规矩,你讲话就是为了要将自家的意思表达清楚。如果因为其他原因,比如哭,而无法完全做到的时候,你是应该向你的听众道歉的。这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礼数。
不过,现在还有谁来告诉这些参加电视真人秀的95后呢。尽管他们几乎都在海外受过教育,非硕即博,而且或多或少都有些所谓的颜值的吧。
拍真人秀的80后们大概也已经没人知道了吧。
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苛刻?不过,我最不想听这样的理由:什么他们还是孩子。二十好几岁,都读到研究生了,心智还那么不成熟吗?老早男人二十几岁,早已是两三个孩子的爸爸了,啥事都要扛。
不过也是,漫说只是参加真人秀的素人了,电视主持人哭了不晓得要道歉的,正不知凡几。
记得2006年,我也做过一个类似真人秀的节目,主持人是乐乐。有一次直播时,她被一个亲情故事弄得泪流满面,妆也差点花了。
第二天直播前正好一道吃晚饭,我就正好有机会告诉她道理。后来,她一直控制得很好,没有再被更为煽情的爱情故事弄哭过。
其实,我没有对她说更多的话,只有一句:“主持人要尽量向观众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
哭声,以及哭容,究是不雅,至少算不得“最好”。
这句话不是我的“自主创新”,我是当年跟我的英语老师学的。他是圣约翰大学出来的。
每到天冷他会咳嗽,上课时也有怎么忍也没忍住的时候,他总是十分真诚万分歉疚地对我们说“I’m sorry.”每咳一次就道歉一次,不厌其烦。
有次下课后,我就去找他。
我说,“咳嗽是你没法控制的,你道歉过解释过就行了,何以还要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呢?”
他的回答是,“老师就应该要尽量向学生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我的咳容一定是丑陋的,我的咳声一定是噪音。”
说这段话时,他始终带着笑。
那笑一直印在了我心底。
我还想起我曾经带着不满5岁的女儿去参加“广播少儿合唱团”的情形来。
第一堂课,有个中年男老师就对孩子们说:“我们大家都要用自己最好的声音唱歌。”
当你音准不准时,他从不说你五音不全,而是就告诉你,那不是你最好的声音,那肯定不是你最好的声音。
孩子们听了,当然非常乐意接受并努力改正之。
我还有个做广播主持人的朋友,得了“金话筒”,当年《新民晚报》要宣传她,让我提供“事迹”。
我想了想,就把她那次跟新华医院儿童病房连线直播中一直屏住没哭,没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没有太大的停顿的“事迹”提供了出去。
我以为,即便在那么难以让人不动情的时候,她还是没忘记“尽量向听众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这就是金话筒的素质。
后来,夜报编辑并没采用,还是拿这一段删了。
这么一说,30多年前,我们电台还有这样的声乐老师。
而20多年前,报纸已经有了那样的编辑了。
2003年非典时,央视的王志在广州被一个护士长感动得涕泗横流。镜头前,他用大把的卷筒纸揩鼻涕,鼻腔里“淅沥豁落”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也许王志有点冤枉。因为那是录播,狠可能是编导剪进去的。
我也算是做过20年电视的老同志,这些我都能理解。
我还是这句话:“哭,究是不雅。”
其实,在荒山野地里,你想怎么呼天抢地、涕泗横流就怎么呼天抢地、涕泗横流也无所谓。
文革中,那些民国的遗老遗少们活得多么压抑,我还真没见过他们当面穷哭呢。
他们头上的阴影无处不在,不管讲什么,都会不知不觉地靠近那些梦魇。在那样的时候,我经常听到这些有教养的前辈这么说:
“唉,真想寻个没人的地方去痛痛快快哭伊一场。”可见,海派文化里,在公众场合,也是不适宜“穷哭阿二头”的。
人毕竟有忍不住的时候。我也有。尤其人老了,讲着讲着容易激动,动不动哽咽。
那我就学我的英文老师,马上说声对不起,求得在场人的谅解,然后继续。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在有限的人生里留尽可能多的美好在人间。
不太美好的,能藏则藏。
其实,我晓得,拍真人秀的、拍电视的巴不得当事人和主持人动不动就哭到稀里哗啦呢。
这就是炸,就是燃,就是飒啊。留都来不及,还藏什么藏。
说起来,电视流行哭,至少也快30年了。
如果我没记错,某次晚会上,讲了一个棋圣聂卫平的姐姐帮助她得重病的小保姆的故事,似乎可以算是始作俑者了吧。后来捧红了一首歌,叫《爱的奉献》,也捧红了一个人,叫韦唯。
至于电影煽情,记得1970年代有句顺口溜,叫“国产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哭哭笑笑,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 。
朝鲜电影的哭头势确实结棍,比方讲《卖花姑娘》。
后来看谢晋的《高山下的花环》,据说观众也哭得稀里哗啦。
在当时的一片叫好声中,只有老上海董鼎山在《新民晚报》上写公开信问谢晋导演,你让大家眼眶湿了,就可以适可而止了。为什么偏要把大家的泪拽下来呢?
显然他和谢导的审美价值观有不同。
而最早哭倒亿万妇女的国产电视剧,能记住的好象是《渴望》。
平心而论,上述这些始作之俑毕竟都还有一定的艺术含量。
坏就坏在跟风,后来,哭哭啼啼狠快就泛滥了。尤其是电视,被采访的哭,采访的也哭;名人哭,老百姓也哭;女主持哭,男主持也哭。真是绝不让你“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硬劲陪着你。
直弄到象《红楼梦》第五回里说的那样:“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而且从来不讲一声对不起。
《艺术人生》等电视访谈更是让被采访者视为畏途。
只有郁均剑不买账,主持人和导演组费尽心血挖掘来的他的童年故事,他一律认为那都是他的童年快乐,与苦难无关。打死也不哭。我好佩服。
有时想想,何以会这样呢?
从需求侧看,也许现在社会给大家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人们真的需要天天通过流眼泪来宣泄?动不动“泪目”,好像对自己狠“治愈”?
那从供给侧看呢?
恕我直言,与艺术手段相比,把人弄哭毕竟还是容易,无需太动脑筋,也不需要啥个教养学养艺术修养,只要豁得出去,覅面孔。
王刚曾经讲过,“传统京戏从来不会把观众唱哭了的。”
他举例说,即便是裘盛戎的《铡包勉》,也就是包公包青天在陈州放粮时,将自己的贪官侄子铡死在长亭的故事。观众看了只有连连击节叫好,只有开心,没有落泪的。
《铡包勉》里不是没有煽情的情节。
那包勉曾提醒他狠心的三叔包拯,别忘记你曾经吃过我老娘,亦即包公的嫂娘三年的奶水。他甚至威胁,要因此而与包公弟兄相称,让包公更加下不落手。
那样的戏,照样不会把你唱哭,也不想把你唱哭。这关乎审美取向。过去人唱戏就是要给你愉悦,也只给你愉悦。
而只有美,才能提供欣赏者以愉悦。用不着讲,这很难。
于是,欠了我们几百亿个对不起的电视,你就继续哭吧。
看你流泪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