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影西葡(32)
四十一、托莱多的包容
游程到最后,多少会疲倦,我在托莱多古城便是如此,只给自己设立的两个目标,一是大教堂,一是格列柯。
西班牙古典绘画有三位巨匠——格列柯、委拉斯开兹和戈雅,三者的画放在一起很好认,最真实呈现人物的是委拉斯开兹,脸长的是格列柯,脸圆的是戈雅。三者中格列柯最早,其画风完全超越他所处的时代,以至于艺术价值很晚才被发现。格列柯是希腊人,学画于威尼斯,因批评米开朗基罗的绘画被赶出罗马,曾献画给腓力二世却被束之高阁,幸好在托莱多落下了脚。他重要的作品几乎都在托莱多完成,大教堂中的《卸衣图》和《十二使徒像》便是其代表作。暗色的背景,鲜明的衣服,拉长的面容,仰望的眼神都极具个人风格。格列柯的作品只有面对原作时,才会惊叹于色彩的强烈和鲜明,印在画册中就少去许多味道。当我直面《卸衣图》时,基督红色的外袍仿佛一副绸缎在艳阳下闪耀,我不知光从哪里来,却能感受到光的流动,宛若清晨威尼斯运河中的波光。格列柯的绘画一定不是最细腻的,却一定是最动人的,同样的宗教主题,他笔下的圣徒并不纯净完美,造型比例甚至有些扭曲,但微微仰望的目光却有着宿命的悲悯沉静;同样的肖像之作,他画中的人物衣饰朴素,背景暗沉,略显苍白的面庞也仿佛只是陪衬,只有那直视而来的目光才是主角,讲述着咀嚼不尽的人生。我是西方绘画的门外汉,不懂其中的技术,只能谈点直观感受。在辉煌的文艺复兴时代,画家对解剖和透视的理解登峰造极,技艺日臻完美,但是画者与观者之间是分立的,没有交流,只有欣赏,画作的美是绝对的,静止的。而同时代的格列柯,画者和观者会被直接联系起来,或者是《受胎告知》中飞扑而来的鸽子,或者是《骑士肖像》中默然注视的目光,或者是圣彼得像眼角淌下的泪滴……于是观众会参与到画作之中,成为场景的一部分。或者说,格列柯是主观的画者,而同时代的画家则是客观的画者,他主观地表达更容易引起观者的反应,当然反应未必都是喜欢,但无论如何两者之间可以沟通,这是现代绘画才具备的特征。自从我在慕尼黑老画廊第一次看到格列柯的原作时,我便深深地喜欢上了他的作品,似乎能看到卡拉瓦乔的光影对比,伦勃朗的暗色氛围,提香的色彩,乔尔乔内的神秘,鲁本斯的动感,梵高的主观情绪,蒙克的扭曲变形等等等等,总之格列柯的画放在今天依然毫不过时。
(《骑士肖像》引自网络)
位于犹太区的格列柯博物馆就是他的故居,有着漂亮的花园和古朴的建筑,还有一处地穴,据说格列柯喜欢在地穴中作画,或许只有在避世的幽暗中才能将冥想绘在画里。博物馆中的展陈基本都是复制品,真正的原作散于世界各地,尤以马德里的普拉多美术馆藏品最丰富。这里也有一副《托莱多的风景》,与纽约大都会所藏的那幅不同,这幅是古城全景图,前景还有人举着托莱多的地图。如果说大都会的《托莱多风景》,阴云密布,反映着格列柯不被理解的苦闷和压抑;那么托莱多的《托莱多风景》则是多云的天气,甚至有圣母在古城上空显现,此时的他应该已与生活和解。“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走出故居博物馆,不远就是圣托美教堂,一进门的小礼拜堂就悬挂着格列柯的名作《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巨画之下即是伯爵的墓地。《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是格列柯难得的精细之作,俊美少年圣伊斯特万和白须老者圣奥古斯丁的金色法袍和伯爵满身的明亮甲胄画得纤毫毕现、质感丰富。周围的送葬的众人都是真实的当地名人,格列柯自己(圣伊斯特万上方直视观众之人)和儿子(前景手持火把的少年)也被画在其中。据说这幅画当时就被估价1200杜卡特金币,圣多美教堂认为估价超过了大教堂的《卸衣图》(318杜卡特金币),申请托莱多主教委员会仲裁,最终却维持原判,可见这幅画和格列柯得到了当时托莱多人的认可。
(《托莱多的风景》收藏于大都会博物馆,引自网络)
(《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现场禁止拍照,图片引自网络)
格列柯生于希腊克里特岛,El Greco非其本名,其实是“那个希腊人”的意思。托莱多人这么称呼格列柯,既是打趣,也是包容。不合时宜的格列柯被托莱多包容,因为托莱多本身就是个不合时宜的城市,政治中心搬往马德里后,古城中尽是前朝遗老和失意政客。一群不合时宜的人聚在一起,也只有相互包容。
包容的托莱多有着西班牙最丰富的文化遗存。比如不起眼的小教堂Iglesia del Salvador,如果不是包含在景点套票中,我肯定会错过。这里更像考古现场,开掘的地基中有罗马人、哥特人、伊斯兰人、西班牙人的遗迹,后人直接在前人建筑的废墟之上重建,部分建筑样式和构件保留着共存着。有一根石柱,上面刻有早期基督教的四个故事,伊斯兰人将人像面容磨平继续使用,很值得寻味。其实这座小教堂在双王时代要重要许多,双王之女疯女胡安娜就在此处受洗。西班牙曾有驱逐犹太人的历史,犹太区的两座礼堂都被改为教堂,装饰则完全伊斯兰化,倒很有意思。圣母升天教堂有许多穆德哈尔式的小隔窗,雕刻得非常细腻。白色圣母教堂则是欧洲现存最早的犹太建筑,连续不断的拱廊让内部空间别有洞天。类似于基督教建筑还是古城的主流,圣胡安修道院有着华美的双层回廊,下层是纯粹的哥特式,满是雕刻;上层则是穆德哈尔式,细木工艺的棚顶美轮美奂。皇家贵族少女学校也是个冷僻的景点,建筑外观是文艺复兴式的,有类似威尼斯叹息桥一般的廊桥;内部则是巴洛克装饰,豪华异常。发愿修建该学校的主教把墓地建在教堂正中,雕刻很精彩,至今该学校依然得到西班牙王室的资助。圣依德方索教堂的钟楼可以登顶,是俯瞰全城的好角度,整座城市风格色彩都很和谐,这也是古城的魅力所在。远远可见四座尖塔的托莱多城堡,目前是图书馆和军事博物馆,兴趣不大远观即可。漫步在托莱多的古迹间,时光飞逝如电,来到太阳门旁的光辉基督清真寺时,已是关门时间。作为摩尔人时期仅存的伊斯兰建筑,有着类似于科尔多瓦大清真寺的拱顶,但规模要小得多。传说阿尔方索六世光复托莱多时,被圣光引导发现了藏于清真寺中的基督圣像,于是改为教堂,这完完全全就是个征服者的神话。光辉基督清真寺与内城墙和太阳门建筑合为一体,非常坚固,都是阿拉伯式样的建筑。光复托莱多后,西班牙人只是略作改动,原本风格依然保留。
(Iglesia del Salvador小教堂)
(圣母升天教堂)
(白色圣母教堂)
(圣胡安修道院)
(皇家贵族少女学校)
(圣依德方索教堂)
(光辉基督清真寺和太阳门)
我沿着城墙,追着夕阳而行,路过一串城门。比萨格拉门上有着双头鹰的标志,这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徽章,可以说是古城的正门。阿方索六世门则是曾经的正门,石块厚重沧桑,纪念着光复这座城市的莱昂国王之名。王朝交替,古城依然,岁月增加了一笔又一笔,建筑垒起了一层又一层,但包容的态度始终未变,这才是故都应有的从容。穿过坎布隆门,来到圣马丁桥,这是欣赏日落的好地点。金色的夕阳把高处的城垣、建筑尽皆燃亮,万物生辉。我在桥上静静伫立良久,品味托莱多带给我的美好,虽然只有一个下午的时间,还有很多地方都没走到,但所见所感已很充沛,任何旅程都不该求全。
回到宾馆,再看托莱多全景时,感受已是不同,仔细分辨走过的建筑,回想所见的细节,对古城的认知便多上几分。我一直看到日暮低垂,满城灯火,久久不肯离开。大教堂的钟楼最为明亮,如火炬,如灯塔,依然是全城的中心。灯光如流似带,向着中心汇聚,不弃涓滴,方成大观,托莱多正是这样一座多姿多彩又包容和谐的城市,值得停留一晚。坐在宾馆的餐厅中,同样可以尽览古城夜色,伴着美酒美食,真是很好的享受,为我的托莱多之行画上完美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