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书唯賸颂红妆
1961年7月,在重庆西南师范学院任教、67岁的吴宓(字雨僧)教授到广州中山大学探访71岁的老友陈寅恪教授。当时眼睛近乎失明的陈寅恪给吴宓写了一首诗,诗题为《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全诗抄录如次:
“五羊重见九回肠,虽住罗浮别有乡。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賸颂红妆。钟君点鬼行将及,汤子抛人转更忙。为口东坡还自笑,老来事业未荒唐。”(《陈寅恪诗集》第119页)
这首诗的“著书唯賸颂红妆”句下作者还有一个自注,陈寅恪说,“近八年来草论再生缘及钱柳因缘释证等文凡数十万言。”这是很明白无误的向吴雨僧告知自己的著书情形。《论再生缘》写的是妓女陈端生,《钱柳因缘释证》是研究的钱谦益、柳如是的交往与明清之际反清复明史事的钩沉。柳如是是明清之际的一名漂流江淮的艺妓。
陈寅恪晚年,眼睛已失明了
陈寅恪研究柳如是是在1954年开始的,到1959年该书稿的名字暂定为《钱柳姻缘事迹考证》。《历史研究》1959年第9期介绍中山大学历史系学术研究成果时说,陈寅恪教授该书已经写了三、四十万字,在当年国庆节可以完成全书的一半。后来这本书稿改名为《柳如是别传》出版。《柳如是别传》80万字,引用明清之际的诗文集、地方志、笔记、野史近1000种,耗费了陈寅恪15年的时间。在目盲、骨折、暮年之际,陈寅恪为什么要“著书唯賸颂红妆”?这确实值得说一说。
陈寅恪晚年的名著《柳如是别传》
陈寅恪晚年的“颂红妆”至少留存了五个层面的意蕴。
首先,陈寅恪史学研究的功力不在明清之际的这段历史,而《柳如是别传》刚好是论究的这一复杂多变、改变士人心志的明清嬗代史。这是陈寅恪以民国文化遗民的身份而代入到那个三百多年的历史中间,以诗人陈寅恪的敏感、史家陈寅恪的通识、文史考据家的矜慎在研究钱谦益这个变节诗人、柳如是这个风尘女子的内心世界。在独抒一己心灵之时,陈寅恪化用和妙用了“天下兴亡、匹妇有责”。
钱谦益与柳如是(戏剧照片)
其次,陈寅恪“诗文证史”是他在史学领域中研究方法的创造性运用,这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有浓厚的体现,陈寅恪很多著名论文都在诗史互证上体现了他的深厚功力和史学洞察力。陈寅恪在笺释钱谦益、柳如是诗文时,也是要从中寻绎前人所未有挖掘的史料。一方面要将明清之际的学风、士人风尚、名物典制以发皇幽隐,洞见其史学功力,另一方面也为他的“诗文证史”这一重要方法作一个集成式的大总结。
陈寅恪名著《元白诗笺证稿》
再次,陈寅恪作为“世家子”、“公子哥”,对女性风流有独特的爱好。陈寅恪年青时留学美国时对吴宓大谈特谈法国巴黎的妓女惨状,在纽约挥写爱情方程式的诗歌,和南社诗人张昭汉女士迭相唱和,滔滔不绝谈论女性观,这说明陈寅恪具有诗人的浪漫天性,和对异性的敏感和好感。但陈寅恪作为一个大龄男青年,38岁才和唐筼结婚,而且没有恋爱就组建了家庭。这对追求浪漫爱情的诗人来说,陈寅恪内心不无遗憾,因而“颂红妆”成为陈寅恪抒发内在的“郁怀孤恨”的一个潜在窗口。
陈寅恪夫人唐筼
第四,陈寅恪的“颂红妆”并非晚年才“颂”,而是一以贯之地“颂”。在陈寅恪的视野里,上到女皇武则天、贵妃杨玉环,下到妓女崔莺莺、陈端生、柳如是,皆是他“颂”的对象。这个“颂”有歌颂、扬誉的意思,有尊敬、倾慕的意思,也有一窥美人隐秘的诗人猎奇心理。例如,陈寅恪考证杨玉环不是以处女进宫,他认定崔莺莺是“酒家胡”、“胡姬”是职业女性、酒家女郎;对柳如是呢?则是与陈子龙同居,与钱谦益为妾,是典型的艺伎交际花。
杨贵妃复原图,也是美啊
最后,陈寅恪“颂红妆”是继承了晚清民国文人群体以风流自诩、以风雅相尚的风习。晚清民国时期,轰动天下的赛金花,以妓女而成为状元夫人,后为伎界魁首,在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时,赛金花劝说德国统帅瓦德西,北京城免遭更大劫难。此后赛金花为一大班文人学士所颂美。著名艳体诗人樊增祥有长诗歌颂赛金花,著名小说家曾朴以《孽海花》叙说赛金花,著名鸳鸯蝴蝶派诗人刘半农为赛金花编写传记、年谱,史学家商鸿逵给赛金花搞口述史。这些风气陈寅恪自然有所耳闻。这些风流遗韵留存在诗人陈寅恪内心深处,有所感奋。有所艳羡,有所寄托,在暗涵“文化神州丧一身”的深刻感慨时,陈寅恪“颂红妆”,更具有浓厚的文人风流的曲折流露。
晚清伎界魁首、苏州名妓赛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