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方强【一个人的缑城️】(3) 北湖小商品市场
心想你要不是伊凡,伊凡是谁,我们又是谁?看着他低头啜饮,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一个人的缑城》
北 湖 小 商 品 市 场
文 / 摄 顾方强
弹指一挥间,
三十三年过去了,
坊河之上的北湖小商品市场,
拆于二零一八年。
北湖小商品市场的原址叫坊河,坊河曾用名蒲湖,蒲湖的名称,是从史料记载中得来的叫法,缑城里的人还是习惯地称它为坊河。
坊河,位于大北门口西南侧,约十五亩大小,由四个大小不一的河塘组成。河塘岸由岩石与鹅卵石砌成,相互之间被一座桥与竖横相交的小路相分隔。其中北侧的河面上,南北向架有一桥,架设的是厚实的五孔红石板桥,人称为五孔桥。小路东头靠颜公河的路口,因有二条小河相交汇,砌有二条相邻的石板桥,人称三步二桥头。各个河塘分列于东西南北,成田字形的排列。东北角的河塘最大,雨时不溢旱时不浅,水深约二米,水平面离路面仅半米不到,据说因其形状好似缑城人叫作蒲的瓠瓜,也被当时的人们称为蒲湖。
坊河是怎么形成,干什么用的,说法众多。有人说是小城发大水时,用作排水的泄水湖。也有人说,它是自然形成的一座水上游园,水中央曾有一个建有楼阁的小岛,据说旁边的水角凌路就是因此得名的。北岸八十年代初还残存有小山坡,先前还曾有一座鲁班殿与两座庵堂,文人骚客常来此怀古伤今,也是小城里的人们闲暇之余驾舟荡桨的游园去处。记忆中,它应该是一座古老的水利设施,记得七十年代末,坊河靠近大北门岸边的翻水站,还在发挥着水利功用,当时已把人力驱动的水车换成了抽水机。人们把水从坊河里抽上来,通过横穿桃源路地下的暗渠,往东送到对面的原宁海中学北围墙外高出地面的水渠里。送水过去做什么呢,是因为地势较高的东门内外,还有千顷良田在,就在八十年代中期,老宁海中学东、北面的围墙外,差不多都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有理由相信,坊河是古人用于抗旱排涝,以备不时之需而修建的蓄排水湖。
沿坊河中间,在东西走向这条石板小路的南侧,还紧贴有一条不到二米宽的河渠。经年不息的清清河水,自西门款款而来,一路流经后街、河头、秧田头,还有水角凌路上的花桥头后,再从坊河之间的这条河渠中穿过,流向颜公河,它有个动听的名字,叫做小玉带河,从后街流经小北门路、县前街、中大街暗河入颜公河的叫玉带河。两河穿城蜿蜒而去,人们在两岸蜿蜒流淌。
坊河,权属于以前被称为巩安大队的北湖村。大队当然不会让坊河空着,养了不少的鱼。坊河边活跃着几群牛皮条一样的孩子,个个都是打不怕,不怕打的大人口中的柴胚。他们自然会盯上这里的鱼,用大人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方法,一不用网二不用钩,忖勿出地用汽枪或麻雀弹,偷偷将浮上水面的鱼打翻。大人来了就装做过路人,趁无人之际再用树枝捞上来,藏到草丛里。凑够根数了,再转移到晒场角落头或田垟畈的背风处,生火架鱼烤着吃。塘里的鱼一年下来,没有一水桶也有一脚桶,被孩子们射走吃掉。当然偶尔也会有大人在集体的鱼塘里偷鱼,这要是被发现抲牢了,农民减工分、工人扣工资、干部记档案自不待说,被当作阶级敌人或坏分子来批斗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坊河里最大的那个河塘,每年都会上演捕鱼盛会。捕鱼结束的时候,大队会当场以低于市价的价格,把鱼限量供应给坊河周边的邻舍家。开捕之前,就会有真真假假的捕鱼日脚传开来,大家等待过年一样,尤其是小孩盼着能早点开捕。
开捕之日,村民开闸先把满满的坊河水放入颜公河,再用抽水机抽水,一般在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水位抽到膝盖深,捕捞开始了。
河堤之上,满脸兴奋的人们,早已把四堤围得水泄不通,河堤之下,张网吆喝声此起彼伏。围网合拢之时,水面上万鱼攒动,一片银色闪烁,引得岸上惊呼阵阵。等到拉网捕过二巡后,岸上早已撸袖挽裤的人们,按约定成俗,急不可待地跳入坊河,捕捉漏网之鱼。此时的捕捞,已变成了浑水摸鱼,河堤上的指点声、河床上的争夺声、摔倒后站起来成泥人的自嘲声,在宽大的湖面上下,汇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捕鱼过后不久,被孩童称为倒碗花的木槿花,会在坊河四岸,如约花开,年年好看。
在坊河,除了抲鱼,另一个令人难忘的记忆,便是捣年糕了。
过年前,坊河北岸的晒场上,就会搭起遮风挡雨的油毛毡棚,垒起长长的有十来个灶眼的地灶。随着轧粉机、蒸笼、年糕机、传送带、摊凉竹䉭牑等等家什,被一一安排进场,整个晒场就如同一个检阅丰收的盛大阅场,等待着辛劳了一年的人们,前来收获热气蒸腾的喜悦。
当初地灶烧的是柴爿,有一年烧的是造梯田挖出来的树根,盘根错节的树根在晒场上,堆出几座黑黝黝的小山来,换到现在,不知可以捡出多少巧夺天工的根雕来了。
临时年糕作坊一落成,便开始一天廿四小时的运转,前后历时一个多月。随着作坊的点火,小城过年的帷幕也徐徐拉开了。
去加工时,主妇会把适合捣年糕的粳米,放在水里胀上几个时辰后,淘洗干净沥干盛桶。一般来说会全家出动,叽叽喳喳地车拉肩扛着送去坊河。送到排上队以后,留下一人值守,其余人回家休息,预估好时间再来。再来时的家人,也不全是来做帮手的,小孩儿一般是跟来吃的,吃刚蒸出的米花和刚捣出的年糕,一般是裹着红糖和白沙糖来吃,最高级的吃法,是趁热裹着豆酥糖吃,我一直没吃到过这种高级吃法,不是日子已过得捉襟见肘的母亲没舍得给我买过,而是自家的米粉都还未放上蒸笼,豆酥糖就老早落肚了。
大约在一九七六年冬季,母亲陪住院的父亲去外地治疗,心想母亲是无心也无力再会去操持捣年糕这事了,但心里还是盼着家里能去捣年糕。快过年了,母亲还没回来,好几次跑到坊河去,看作坊关了没有,有时就站在传送带前,怔怔地看着雪白柔软的年糕在眼前川流不息。要是天暗天冷天下雨,就会坐到地灶口去看红红的灶火,慢慢的,身子会暖和起来,暖和起来的不仅仅是身子。眼看着来捣年糕的人家都稀稀落落了,母亲才在一个傍晚匆匆从外地赶回,将早稻米掺到粳米里面浸水发胀,勉强凑成大半水桶,送去坊河捣年糕。夜归时,天边明月高悬,坊河月色汪汪,玉河流水潺潺,默不作声地跟在扛着半桶年糕的母亲与姐姐身后,真切感受到了她们月光下满心的喜悦,天地都是。
那年的年糕,不多,也不好吃,却足以让人咀嚼一生、回味一世。
自杨柳大队在桃源路造了气派的杨柳饭店,北山大队在车站对面造了北山饭店后,巩安大队也是不甘于人后。在坊河之上,紧贴桃源路的河塘上,打桩架梁,造了幢当时在小城堪称雄伟的建筑——北湖饭店。
北湖饭店建好后,好长一段时间都空置着,成了小孩们铅丝枪交战抓特务等游戏的要地。鼻子有点高的王同学,有回游戏的角色是苏联特务伊凡诺夫,越界犯规爬进一楼的镬灶膛里去藏了起来,遍寻不着的小伙伴们找得吓起来,四处高喊才应声,大家一拥而上把他拔出来,抲手抓脚准备对他打地桩惩罚时,水性极好的他挣脱开后,越过窗户跳入坊河,一边踩水一边扬臂勾指,并大声地挑逗。大家追到河边守着,扒上来一次给踹回去一次,眼都翻白了也绝不告饶的倔强打动了伙伴们,使劲把他挈上来后,大家一直亲切地叫他为伊凡。
伊凡初中刚一毕业,便顶替他老爹进了一家工厂,学的是令人羡慕的跑外勤的生活。在离成功人士标志性行头,大哥大的出现还有些年头的一个春节,伊凡一身当时小城成功人士的标准打扮,派头十足地身着不合身的西装,从摩托车上骗腿而下,拎着密码箱,脚蹬皮靴,请我们在华侨饭店吃了一顿。没过几年,戴了一顶镇办厂的红帽子出来单干,成了小城第一批下海的人,一时风头无限,坊间闲谈也不时有他的花边传闻为佐料。坊河好游商海难搏,几经沉浮渐失资本与斗志,瞅准机会上岸,如你我一般过起虽平淡但却相安无事的生活。怎料,本已过起棉麻素食喝茶与世无争生活的伊凡,在左手交给右手都不能相信的时候,卷入民间日日会的漩涡,再次被生活狠狠踹入河中。我被叫过去商量时,分明听到了他内心的嚎叫,毕竟都见过些世面,最后没乱方寸,熬到拆迁时终于安然脱身上岸。领到补偿款当天被叫去对饮,说是当初死活不听劝,见笑了,心说在巨大的利欲面前谁又能笑话谁呢?喝至残席,伊凡大着舌头说,在坊河起码被我踹下去四五次,接下来沉沉浮浮几十年,再不想掉到河里去了,以后能不能改口别叫他伊凡了。我吐出一口烟,醉眼朦胧地说,“你要不是伊凡,伊凡是谁,我们又是谁?”看着他低头啜饮,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虽过半生,忆及仍是少年郎!
北湖饭店可俯瞰小城的楼顶,自然成为孩子们聚集的天堂。每当日落时分,满天晚霞倒映在坊河之时,时常有成排的孩子,坐在高高的天台边上,看着小城沉入暮光之中,直至炊烟渐息,方四散而去。
饭店后来终于开起来了,只开设了一层。靠南墙处垒有一排地灶台,往外是工作台,再往后是一排水泥柜台。柜台上方挂着今日供应菜牌与价格的竹签,柜台外摆放着七八张八仙桌,与小城里当时最负盛名的大同食堂格局类似,只是这里透亮了许多。
饭店不死不活开了有段时间,它和人们一起,迎来了一个改变所有人和事的大时代。改革左冲右突至八十年代初期,城里大街小巷开始出现众多的个体小店。
一九八六年,快更名为北湖村委的巩安大队,在北湖饭店西面的坊河之上,打桩浇柱盖上水泥多孔板,搭起石棉棚,开设了小城首家日用品市场——北湖小商品市场。
市场开设之初,设施虽是简陋,但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而且都是潮流货,成为小城人们购物首选之地。逢年过节,市场里的人更是摩肩接踵。没过几年,另三个河塘也改扩建成市场,与早已改成营业房的北湖饭店一起,形成了有近六百多个摊位规模的市场。由于商品众多、进出随意、讨价随行,人们也称它为自由巿场。
早几批进场的经营户,都是些头脑活络和肯吃苦的人。当初在市场内经营布料的老王,有次为赶在春节前备好货,从绍兴进货后,顶风冒雪坐大货车车厢连夜往回赶,到北湖市场时人差不多被冻僵,一时无法站立下车,被人抬泥菩萨一样给抬下来,掘得首桶金后转行,现已成为县内铝铸行业翘楚。还有下岗后的袁姐,一直在这里操持营生。尽管面临市场拆迁和日渐式微的生意,但她摊位上的服装,总是被一丝不苟地码放得整整齐齐,还不时地东一拍西一捋地去顺直衣裤。闲聊中袁姐说,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尤其是某宝兴起以后。现在生意是差了,也还有一点点的赚头,以为呢可以做到领养老金那一天,看样子是不行了,幸亏女儿大学快毕业,也不用太心事了。不管做什么,做一日,总是要细细意意用心去做好的,袁姐语气平静,不知是对我还是在对她自己在说。试着提起一条质地不错的裤子,问多少一条,她说别人五十元,你要四十五元拿去!听后心头不免一堵,她们四、五元还价背后的生活,不知有多少的艰难与艰辛。生活已然被击穿,想必也已洞悉,却依然在命里拼命打滚,也不呼天抢地去嫌爹骂娘地四处诉说,要是一个人修行至此,已没有有什么要忍耐去抱怨了。
再去时,坊河之上已是空空荡荡,被遗弃的道具模特似在废墟上憧憬着什么。市场西北角,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循声而入攀谈,现在打铁生意还算过得去。令打铁师傅愁眉不展的,不是日常的劳累,也不是拆迁一时无处安生,而是没人愿意学这门手艺,俗话说打铁人卵袋荡乌青,打铁这行当也是苦,招不到徒弟了。我出神地看了半天,买了把小城特有的斫刀,自己操刀,在铺子里亲手开了刃。刀刃雪白在乌黑的铁铺上,看上去透出些许熟悉的暖意来。心里也极希望有这样一把简单的斫刀,能够砍去身上的枝枝蔓蔓,其实活到如今也没有多少东西要砍可砍的了,简单生活不简单!
弹指一挥间,
三十三年过去了,
坊河之上的北湖小商品市场,
建于一九八六年。
图文 I 顾方强
编辑 I 西湖雨
审核 I 浩海紫烟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一个人的缑城】第 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