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气了！

母亲用拐杖在她身边画了个圈。
    坐到这儿来。
    我意识有些飘忽。一切还是老样子。看到母亲愠怒的样子，我判断：一定是有事了。
    有什么事呢？谁跟她老人家说什么了？
    搁以前，我会习惯性地回应，妈，我忙，以后再说。可这会儿，我内心储满对母亲的愧疚和歉意，我这辈子，几乎从来就没有好好听她的话，也没有多少次好好听她老人家说话。
    母亲67岁那年摔了一跤。那以后，她就拄上了拐杖。她一生风风火火，走路带风，拄上拐杖后，走起路来，拐杖其实是拖在手里的，很少作为支撑。这跟我记忆里奶奶当年拄拐杖的样子大不相同。

奶奶是小脚，走路小脚踮踮，很不稳定，拐杖拄在手里，每一步，要支撑牢靠，摇一摇，向前。奶奶走路的过程就是拄拐杖摇拐杖的过程，走得快摇得快。

相比之下，母亲拄拐杖更像是带着一个农具，要么扛着，要么拖着，拿着玩一样。

我拖张椅子，在母亲指定的圈子里坐了。
    妈，您老说。
    母亲气不能平地别着脸，似乎不愿意看我。我做什么了？我做的那些在母亲看来简直就是胡扯蛋的事都被她老人家知道了？不至于啊，不可能啊。我一时如坠五里雾中，好在我面对的是自己的母亲。
    我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目的无非是先摆出一个态度，好让她老人家消气。
    我成年以来，想不起来有几次像这么乖。

父亲在世时，我未成年，父亲的话我一概嗤之以鼻，翻眼珠子，顶嘴。母亲的话，我偶尔听几句，也是不情不愿。到成年了，自己做主了，母亲的唠叨我听起来全多余，就烦。偶尔良心发现，觉得老母亲50多岁守寡，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成人，尤其在我的成长上，她老人家可谓费尽毕生苦心。没成年到处乱跑时担心长不大，担心安全，担心学坏，成年了担心我找不到饭吃、讨不到老婆、养活不了自己⋯⋯她担忧而纠心的眼神和表情一向对我具有无穷杀伤力，因此，但有时间，我会以非常认真的神情听母亲数落，唠叨。那时，我会恳切地答应她的要求，并安慰她老人家。至于是不是真正听了，那当然是另一回事。

母亲把拐杖在地板上咚咚咚杵得山响。
    你成天到处跑什么？你就坐不下来吗？在家里读读书，听听音乐，多好？你不是喜欢写作吗？你写的小说呢？散文呢？发表了多少？
末了，母亲伤心伤意地流下了眼泪。
    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干什么了？我干好事了吗？我丢下了自己的前程，逃离了家乡，抛下了母亲和孩子，害死了母亲，让儿子几无所托……
妈！我错了。
    我哭了，几十年来，幼年的哭多是惑到委屈，成年后的哭多是因为伤心。今天的哭，是愧恨。流落异乡，一事无成，愧不成人。
    母亲就这么起身就走，我跟着追。她老人家走太快了，拐杖摇出了奶奶的节奏，我怎么也追不上。
    母亲的影子越来越漂渺。
    醒来的时候，眼泪依然一直淌，一直淌，哭泣的伤感依纠心。我宁可让自己多流一些泪，多哭一会儿，似乎这样，才可以多少弥补对母亲的亏欠。

睡午觉做一场如此真切的梦，这令我十分震撼。
    最近禁足居家，我弄花、听音乐、做饭、跑步，还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整理屋内家居、露台格局，工作上的事能够电话沟通的也没耽误，每天貌似忙碌着、清闲着、享受着，可到底一想：我在干什么？我干了什么？
诚惶诚恐。
    冥冥之中，母亲在天之灵是一定能透知我的心理我的状态的。

男人的泪，连鬼都不会相信。
    擦干眼泪，我却给不起母亲一个决心。活着，这就是活着。
    一切的一切，改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