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外史·白素贞（四）

四、雷峰塔下

却说后来白素贞果然产下一子，雷峰塔的塔基也随之开裂。

法海从裂缝中将婴儿抱出，丝毫不敢耽搁便径自送到了许仙家。但许仙没了白素贞和小青，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保安堂不到两个月便倒闭了。没有了白素贞的妖法支撑，他们的高宅大院自然也就变回了原先的破屋，金银珠宝也变回了破铜烂铁。他自觉没脸再回姐姐家，只是靠着之前的积蓄，有一日过一日。

这些天来，他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自己的一事无成和不学无术，他发现自己其实只是聪明伶俐，模仿能力强，能按着既定的公式来套解自己的问题，并以此过上了幸福生活。如今，白素贞和小青不在了，模具没有了，公式也没有了，而自己缺乏上进心，更缺乏原创能力，连饭菜也不会做、衣服也不会洗！真是自己看自己都讨厌至极。

偏偏此时法海却送了个儿子来，这真是雪上加霜！这儿子除了增加自己的负担外，还能带来喜悦不成？除了会享福之外，什么生活技能都没有许仙实在没了办法，只好将儿子送到姐姐家，请姐姐代为抚养，匆匆地给儿子取名为许仕林后，便丢下一切去金山寺出家了。姐姐和姐夫无可奈何，只好逆来顺受，将许仕林当成自己的儿子来养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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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悠悠，时光易过。

二十年后，许仕林在姑父李公甫、姑母许姣容的养育下，不但长大成人，果然还高中状元。李公甫和许姣容夫妇觉得时机已到，便将许仕林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天真无邪的许仕林听罢，一时接受不了，又哭又笑，迫不及待地便启程去到了金山寺。他本来打算跪倒在雷峰塔前大哭一场，却意外地——或许也不算意外，发现塔前坐着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僧。

许仕林见这位老僧眉宇清朗，不知为何，心中顿时平静了下来。那位老僧看着他，点了点头，微笑着道：“许小施主，你终于来了。”那位老僧，似乎一直就在此等候着他。许仕林自然也猜到了这位老僧就是法海。他本来以为法海应该长得凶神恶煞般的模样，没想到竟是一派高僧风范，竟叫自己发不出怒气来。

那位老僧果然就是法海，此时虽已八十高龄，但仍旧精神矍铄，手脚灵便。他扔了一个蒲团给许仕林，示意其坐下谈话。许仕林接过蒲团，本待兴师问罪，但被法海的气质所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依言坐下。

法海见其坐下后，缓缓道：“小施主可有问题？”

许仕林毕竟是文昌转世，一旦坐下，便安定下来。他点了点头，问道：“小生敢问大师，为何囚禁我母亲？”本来他还想加一句“使我成为孤儿”，但想到自己一直以为姑父姑母就是亲生父母，而且也过得快快乐乐的，因此就此打住。

法海自然早就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二十年前就已经有了的，因此他不假思索便回答道：“因为你母亲是妖。”

许仕林虽然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蛇妖，但是被法海这样说出来，还是不太高兴，不觉之间就加重了语气道：“她可曾害人？”

法海道：“未曾害人。”

许仕林道：“既然未曾害人，她又有何错？受此二十年被镇压之苦！”

法海却始终保持平和的语气，道：“妖有妖的世界，人有人的世界；妖与人可共世，但不可同界。”

身为状元的许仕林却不能听懂这句话，这让他觉得有点尴尬，但毕竟他是好学的，遂平静了一下自己，问到：“敢问大师，何为世界？”

法海点了点头，道：“在我佛教，世，为时间；界，为空间。世界，则是时空。小施主，一日一夜有十二个时辰，此乃时间；镇江，金山寺，雷峰塔，此乃空间。时间和空间，糅合而不可分割。儒道两教，称之为宇宙，不知小施主可曾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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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仕林点点头，道：“虽说要一心只读圣贤书，但小生也读了些杂书和道经，知道早在周朝，先哲们便称往古来今的时间为宙，称天地东南西北的空间为宇。”

法海听罢，微微笑道：“小施主博览群书，确有状元风范。”

许仕林却摇摇头，回到了之前的问题，道：“大师，请问我母亲有何过错？”

法海听罢，摇摇头，道：“神、仙、魔、妖、人、鬼、兽，除了兽与人可共处外，其他众生，都只能与人共世但不可同界。”

许仕林不解道：“这是为何？若天性善良，与世无害，也不行吗？”

法海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这是为何？老衲数十年来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老衲这里，没有办法回答小施主。这，或许就是那所谓的天道吧。”

许仕林对这个回答显然是不满意，他“哼”了一声，看着法海，道：“大师这样说，小生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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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又点点头，道：“这老衲自然知道，但小施主不妨思考一下。令尊虽然聪慧，但若没有令堂的资助，恐怕事业不会有那么顺利。这实际上至少带来了两个……危害——我姑且称其为危害吧。”

许仕林听罢，好奇心起，问道：“哪两个危害？”

法海见许仕林能平静地问话，心中也自对转世文昌的气度产生了敬佩之心。他接着道：“其一，令堂的钱财，并非通过正当手段赚来，而是巧取豪夺而来。或许她认为这是不义之财而取之无妨，但是这批钱财的不翼而飞却导致不少人受难。其二，令堂利用妖术和偷学来的仙术，帮助令尊为人治病开方，看起来是治病救人的好事——或许也确实是，但是这对于其他行医者而言，是很不公平的。令堂利用妖术，掠夺了其他人的资源和市场，为令尊带来名不副实的名声。因此，令堂一旦受难，令尊的药堂便无以为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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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仕林听罢，作声不得。法海继续道：“小施主，令堂天性善良，确实未曾害人，但是她在人间滥用妖术，却影响了很多人。这是天道所不容许的。老衲二十年前在此住持，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不能装作视而不见。”

文昌转世的许仕林，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就被法海给“说服”了。他不知道，这是他转世时自然携带着的命理和认知，而后世西方的心理学界称之为某种集体无意识。但许仕林不能理解的是，天道为什么容不下无害的蛇妖——自己的母亲。

法海自然也共情到了许仕林的困惑，于是接着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观音菩萨教给我的，这个理念，来自于道祖太上老君。这二十年来，老衲日夜都在揣摩这句话。”

许仕林听罢，问道：“大师可有心得？小生愿洗耳恭听。”

法海道：“心得不敢说，但小有感悟。我佛慈悲，视众生平等，老衲以为，这与天地不仁这句话，似乎有相通之处。不仁，其实是不偏心的意思，不偏心就是要公平对待。因此，三界中维持公平，是最重要的世界共生法则。”

（神兽獬豸是正大光明、清平公正的象征）

许仕林听罢，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问道：“大师的意思，小生的母亲是破坏了这个公平性，才导致了镇压之灾吗？”

法海点了点头，道：“小施主，老衲能发觉令堂是妖，其实是收到了来自世界——宇宙——的信息，因此，老衲刚才说，不能视而不见。”他见许仕林似乎还在思考，遂接着解释道：“小施主不妨想一想，自从武王伐纣之后，姜子牙封神，为的就是将神、仙、魔、妖和人界分开。从那以后，神仙不能随意在人间出现，更坚决禁止通婚。那是因为，神仙所能驱动、利用的资源太多，他们还能长生不老，如果跟人混居，将极大地侵占人的生存空间。这个道理，对于魔和妖也是一样。”（作者按：关于这一宇宙法则请参阅“封神之后”）

许仕林听到这里，终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叹息了一声，默然不语。

法海知道许仕林的身份，也知道雷峰塔今天必然要倒塌，白素贞将重获新生，许仙也将离开金山寺回家。他感觉时辰差不多了，遂站起身来。许仕林见状，也跟着站起身来。

法海对着许仕林点点头道：“正心修身，克己复礼，魁星点斗，独占鳌头。状元郎，令堂就在塔下，你如今只要三跪九叩，雷峰塔便会倒塌，令堂就能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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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仕林听罢，心情又开始起伏起来。他点点头，绕着塔缓缓走了三圈，再次平静了一下心情后，他先是对法海深深地作了一个揖，然后道：“大师，小生谨受教了！虽然，天道不可违逆，但是，母亲受难，小生不可不救。”言罢，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塔前，三跪九叩之后，忽然茅塞顿开，耳边仿佛听到有人在祝福道：“恭喜文昌今日母子团圆。”

许仕林蓦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命——唤醒了自己的无意识，他知道，那个祝福的声音来自观音菩萨。于是他站起身来，朝着普陀山的方向深深地稽首，谢道：“多谢菩萨！多谢慈航！”话音刚落，但听得天上忽然雷霆乍惊，哗地一声，雷电击中了雷峰塔的腰身。

雷峰塔随之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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