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文库】赵军民:《聂政》(1)

长篇章回小说:

《聂政》

小说回目:

第一回:   韩哀侯逐鹿试剑  冶炼师炉前殒命

第二回:   赵将军血洗轵城  聂氏牢狱遇青娘

第三回:   乱世聂政拜鹤师  楚姒琴音动边城

第四回:   月上城头寒如雪  三年卫戍髹自白

第五回:   卿相失和社稷危  琴女都城觅知已

第六回:   城邑之外肥鱼鲜  仲子初使齐国行

第七回:   姐弟情迷市井间  青儿思念梦中人

第八回:   侠义相遇山野间  莹儿远嫁齐国郎

第九回:    政儿求问仇家名  十步杀人木剌骨

第十集:   樵人渡溪石光滑  游子漂零云渐远

第十一集: 仙师点拨成大器  英俊少年志弥坚

第十二集: 两国相争祸伏起  一人负命偃争端

第十三集: 因功获罪囚死牢  隶司相救引虚惊

第十四集: 阿井挑逗三武师  俊侠埋名诈败绩

第十五集: 广陵一曲动都城  少年郁愤宫阙外

第十六集: 国祭山陵车迥转  臣僚接踵鬼城行

第十七回: 鹤儿圯水剌韩王  羽化为仙乐满城

第十八集: 齐王赐婚严仲子  韩侯惊梦深宫内

第十九集: 髡头救助情女儿  山贼有义资故人

第二十回: 三侠士荒塬捕狼  一豪士学丐市井

第二十一集:韩王宫内征美色  宰相府中激明火

第二十二回:莹儿寻弟走边城  青儿无奈冷政儿

第二十三回:严仲子夫人归国  客舍女仳丧雪城

第二十四回:行走江湖志未靖  风雨驿道人归晚

第二十五回:仲子领兵近邺城  邯郸之主话和款

第二十六回:三年护陵风吹庐  一诺诀命山水情

第二十七回:盗亦有道罹国难  英雄自在山莽中

第二十八回:上卿遣散狱神庙  两国交兵失边城

第二十九集:长谢知已青娘别  公主绝境于城下

第三十回: 相府门第客盈户  紫恒禁守于溷栏

第三十一回:三侠伏剑国门远  酬谢知音在天涯

第三十二回:白虹贯日比干剑  神鬼皆泣啼血花

第三回

乱世聂政拜鹤师  楚姒琴音动边城

一处残断的外城墙体上刻着:中山国井陉隘口。

三位行剌而逃的剑客终于停住了马。他们自己也感到可以松了一口气了。

三匹宝马已经累得浑身是水。

燕侠拦住一个农夫:你帮我们把这三匹马喂足,我们会重金相谢。

农夫看到三人气度不凡,而且面带煞气,连连承诺。

三剑客随着农夫向村子走去。

子侠问盲侠:我们走哪条路呢?向西是晋地,那是赵王的老家。往东就到了鲁国和齐国。

盲侠:你是不是还想回魏国?

子侠:如果不去魏国,谁能佑护我们?

盲侠:回到魏国,我们三人必被魏王处死,他会用我们仨人的头,去讨好赵王。

子侠一怔:那,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盲侠: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到齐国隐名埋名。

子侠:那不如到秦国。从这里穿过晋地,就到了三秦。

盲侠一笑:秦国是不欢迎我们这样人的,他们不会相容我们,那也是死路一条。

子侠思忖片刻,还是听大哥你的吧。反正我们生死都要在一起。

盲侠:我们的马太招人耳目了,不如卖掉,用牛车把我们带到齐鲁。赵国随时都会侵吞中山国,他们从这里寻到我们的蛛丝马迹实在太容易了。

子侠对盲侠十分佩服,连连称是。

齐国都城。

三位游侠乘着一辆牛车,慢吞吞地走了都城的市井间。

这个城市的人物好像个子比较高大一些,市井之内人相多礼,透着一股率朴之气。

他们已经全部换了行装,一点也没有仗剑走天下的那种侠气了,有点像做货殖的小生意人。

他们把牛车泊在一家驿馆前,对驿丞施礼:我们兄弟想在贵国多住些时日,不知大人能否能我们安置比较宽绰一些的房子?

精干的驿丞十分客气:敝国驿馆比较简陋,没有专人伺侯各位客人。如果你们想在这里多住几天,不妨自己打扫客房,自己喂牛。如果用度宽裕,想找个侍仆,本驿馆可以为客人们招来。

盲侠不愿引人耳目,忙接过话:多谢馆丞大人,这些活儿,我们可以自己做了。

馆丞抱歉:多有得罪。馆丞把他们引入馆内。

一座简陋且环房别院的去处。

他们选了客房,子侠牵牛喂草去了,盲侠和燕侠进了客房。

一切都十分简陋。

土房糙木桌椅。

他们上了坑。

盲侠:我们打听一下,得再找个偏僻的地方长住。这里不行,人多耳目也会多。

燕侠:我现在就去找。一年半载后,我们再换个地方。

盲侠有小心翼翼地谛听了一下牖窗之外的声息,倒下先歇息了。

子侠一边喂着牛,一边小心察看这里的环境。

隔墙还有一处院落,显然是为来往的官吏准备的,砖墙深进,院内花木扶疏。间或还是小儿的打闹声。

这里显得比较安静。

新建的土筑房经过修整倒显得十分整齐。深院,高房毗连配房。这里离城里很近,但又十分幽静,从这里可以看到边城城门的热闹情景。

已经长成十五、六岁样子的聂政已经出落成英俊少年。他伏在配房临牖窗的地方翻看书简。院内有鸡和鹅,院门外还种着菜蔬和自家灌溉的土井。

年龄有十八、九的聂莹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在正房跟母亲一起绩麻,抽丝纺线。聂母此时的额角生出细纹,发髻上渗出了银丝。

院内,花草茂盛,风和日丽。

聂母喊儿子:政儿!

聂政应响出屋,站在上房下:母亲,有什么吩咐吗?

聂母:进屋跟娘说话。

聂政进屋施施礼:母亲,阿姐。

聂母与聂莹相视一笑,说:坐吧。

聂政危身坐在一粗制的杌子上。

聂母:孩子,你已经换了三个老师了,学了解字说文那些古时代流下的学问,还学了礼,有君子谦谦的礼数,还学了乐,雅乐和靡靡之音能分得清楚,就像分清君子之为和小人行事方法一样。还学了经史,知道了上古的典故,除此之外,你还跟老师学了剑术。

三个名师呵,对你这样一个孩子来说,跟老师学的这些东西,还只是学问的皮毛。

明白吗,孩子?

聂政:母亲是政儿的真正启蒙老师,我的三位老师也是边城罕见的博学大家,如果他们不是在韩国得不到重用,受奸人排挤,政儿也许永远得不到他们的教诲。我的老师们说,学习是没有疆域的,政儿更认为,学习的根本,就是要益用家国,有益于人间之道和正气。

聂母宽慰地:那,你以后还想学点什么?

聂政:政儿以为,既然学问是一个长久过程,那,我不如在少年时做一些游历,见识比边城更大的天地。

聂母:孩子,你的心大了,你想去哪儿呢?

聂政:政儿第一个想去的地方,就是韩国的都城。

聂母沉吟片刻:孩子,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四处漂泊?那是,我们在韩国都城有仇人。而且,我们斗不过他,随时可能会被他杀掉。

聂政不动声色:母亲,是不是孩儿还没有能力报仇,没有力量去杀他?

聂母:对,所以,娘不会让你白白送死。

聂政:母亲,如果我不让他知道我是谁,他还能杀我吗?

聂母:当然不会了。不过,你得学会忍。你知道这个忍字是怎么写的?

聂政:知道,心在刀的下面都不许跳,跳一下,就会洒一滴血。

聂母笑了:好。你明白就好。

聂政:母亲,政儿能知道这个仇人是谁吗?他给我们结是什么仇。

聂母摇头:孩子,现在,你还不能知道。你知道你现在应当做什么吗?

聂政点头:政儿知道,政儿得长大,得更有力量。

聂母:对,你得继续寻找名师。

远外的井台边,汲水的聂莹和聂母在洗衣。浇完菜园的聂政扛着一块园石在练臂、腰、腿的力气。他赤着上身,布幞扎结的发髻间冒着热汗。

放下石头,他抄着一顶青色的利剑,像一个谦谦君子,柔中带刚,如鹤起舞般地舞动着来。

聂莹远远地招呼:弟弟,别累坏了,过来喝点热茶。

聂政收剑:阿姐,知道了。

聂政向山上一路快跑,他赤着上身,打了绑腿布上赘着沙袋。

聂莹在山上喊:弟弟,吃饭了!

聂政在看不到人影的山上喊:阿姐,知道了。

背负沉重山柴的聂政在山间行走。一个树丛间的一片开阔地间,好像突然冒出了一个草房。这个孤零零的草房好像新筑不久,只是四处看不到人影。

突然,山涧细泉边冒出了一串铮琮的琴响。好像高山流水,又似竹叶落清雪,风形雨影,摄人心扉。

聂政四顾,不见人影,心疑是天外之声,浑然忘俗。

他轻轻放下干柴,驻足谛听。

琴声骤然停歇。

突然,几只白鹤飞来,落在那落孤独的草庐之前。

风影叶动之间,传来一个鹤翁的吟诵:

蔌萍菰秋水,清音拨鹤听;孤山驻荪荻,樵客伐声远。

聂政信口回应:

少年磨筋骨,琴心与剑胆;志在凌云生,踏踩路不平。

一个苍白头发的负琴鹤翁从绿荫深处轻盈走来。老人见到聂政,哈哈一笑,说:我的家鹤以为生人到了我家,就飞来护院来了,原来是个少年樵客。

聂政十分纳闷,穿上搭在柴捆上的衣裳,施礼道:鹤翁何时迁来此地?学生怎么从没有见过?

鹤翁一怔,细着眼睛打量着聂政:你读过什么书?

聂政:只是识几个字,不敢说读过什么书。

鹤翁注意到柴捆间有剑,好奇地:你会舞剑?

聂政:想来鹤翁也会用剑?

鹤翁:像你这么大的年龄,应当拜过名师才好。

聂政:我的老师都是边城人氏,聂政也曾受家母的启蒙。

鹤翁:唔,很好啊。

聂政:老人家能否指教聂政一二。哦,我姓聂,名政。家住山脚之下,是井里人氏。

鹤翁取下聂政的宝剑,挺剑回身亮式,一招一款透着攻略防守的内力。转而形同白鹤翩跹,游龙入水,风随剑影,行云流水。鹤翁舞了一阵就把剑插了回去。

聂政惊喜,行叩拜礼:老先生教我吧!

鹤翁淡淡一笑:我从不收学生的。哈哈。笑声琅琅。说罢扭身就走。

聂政默然。

聂政不见鹤翁出门,便把柴放在草庐门外,径自回头再拾柴而去。

背负山柴的聂政推开了柴门:母亲,阿姐,我回来了。

出门相迎了聂莹问道:弟弟,你怎么才回来?今天遇到什么希奇事情了?

聂政一边放柴,一边对姐姐说:阿姐,我在山里遇到鹤翁了,他会弹琴,还会剑术,我想拜鹤翁为师呢。

聂莹高兴地:这可真是好事,他答应了吗?

聂政:还没呢。明天,我还会送他干柴,不管他答应不答应,我会天天给他送柴的。

说着话,他们进了屋,聂政给绩麻的母亲行礼:母亲,政儿回来迟了。

聂母笑着:哦,我听到你说什么了,求师就得心诚。孩子,你做得对。聂政笑着解下衣衫出了门。

他取出自己的宝剑,开始在院内挥舞。

聂莹:弟弟,歇会吧,别累坏了你。

聂政:不行!你的弟弟跟剑不能相离太久,但天天舞它才筋骨舒展。

那个草庐门前已经堆满了山柴,如同小山。

像平常日子一样,聂政再一次把背来的山柴向高处堆放。

走出草庐的鹤翁冷眼相视,他突然一声断喝:你把它们全部扛走!以后再也不许在这时乱堆杂物了,你看,我爱养的鹤已经没有落脚地方了。

聂政诺诺答应:我把柴般到您的草房背面吧。

鹤翁没有理会,径直携鹤离开。

聂政把如山的山柴向草庐后面堆放,他不遗余力,用力来回奔跑。

天,渐渐暗了下来,

山柴刚搬好。

鹤翁依然没有回来。

聂政取了自己的柴,向山下走去。

披着星辰回家的聂政打开柴门,走到上房下面,轻声说:母亲,阿姐,政儿回迟了。

屋内传来聂母的话:火塘里暧着你的干粮,你自己吃吧。

聂莹:弟弟,瓮里有热汤。

聂政一边往嘴里送食,一边找出剑来,在院内舞动。他的剑法极像礼仪招式,优雅但是没有什么爆发力。

聂政再向嘴里填了点食物,开始抱石练力。

夜色之下,聂政的身影透着少年的活力。

又来送柴的老仙似乎在家等着聂政,见聂政把山柴放到草庐的后面,不悦地说:屋后堆薪,失火如何外置呢?你怎么这么笨?

聂政想了想,说:您说得对极了,是我想得不周到。这样吧,我再把柴堆到了院内,在您的房舍后开个园子,养鹤如何?

鹤翁未置可否,领着鹤又走了。

聂政开始把柴向前院之外。

天色渐晚。

还没有把活干完。

聂政忙个不停。

披着星天的聂政从鹤翁的门前过,他又在鹤翁的门口堆放了山柴。

放完柴,聂政草庐之后,开拓山地,这里已经被开出一大片。

从草庐间出来的鹤翁向房后走来,他持一把宝剑,上前一把拦住聂政,说:来,咱们比一下。

聂政轻轻抽出宝剑,施礼:您请。

鹤翁抖剑向聂政剌来,聂政急忙跳开;鹤翁用剑向立足未稳的聂政回首横劈,聂政并不用剑招架,只是闪身让开;鹤翁似乎急躁,又一次翻身回砍,聂政侧身躲过,横剑守身。

鹤翁收了剑,说:孩子,你出徒了。

聂政不解地:老师,您还没有授课呢?

鹤翁说:一个真正的剑客,最需要的不仅是剑道,而且学得有常人不能忍受的欺辱。真正做到处变不惊;同时,还得有凡人不可缺少的耐心,在没有达到目标之前,只要活着,就不能有任何松懈和理由去放弃。这两点你都能做到。

聂政:老师,我能学会真正的剑术吗?

鹤翁:难得你这么年少,会有这样的恒心和耐心。孩子,你会是我七十岁之间遇到的最好的剑客。

聂政跪下叩首,谢老师点拨,只是,学生还想学你用剑的攻略和定力,您能做到学生还没有做到。

鹤翁笑了起来,说:好。明天你再来吧。你是我第一个学生,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以后你不要拾柴了,这些柴你可以天天往回搬,我根本用不着。省出时间,我教你用剑。

聂政欣喜再拜。

鹤翁:不过,学剑得先学琴。琴韵才是真正的剑法。

聂政:老师,聂政一定用心学习。

冬天终于来了,雪悄然飘至山间。聂政拥坐雪中学琴。

他抚弄的琴声能把鹤招来了。

鹤翁以鹤相伴,剑舞龙蛇,雪扬风旋,如仙随影,变化万千。

鹤翁突然收剑,说:政儿,你来舞剑,我为你抚琴。

聂政凝神屏息,随着琴声,把剑扬起。

鹤翁的琴声时缓时急,风疏雨骤。

聂政剑舞如封雪落满山,急时浑然如莽雪封山,缓时如细涓浸石;剑力化柔如吟如诉,嘈切时分,剑锋鸣响,似蛟龙斫山。鹤翁突然止琴,说:乐韵变化万千,神鬼莫测。剑术的最高境境就是乐理,密不透风,却张驰有度。

春雷震震,雨季来了。

山中的高大树木让雨水浸得像一棵棵亮晶晶的水柱,遮天蔽日的新绿树冠则像翡翠的筛网。山道如河渠奔涌,山下如洪泽汪洋。

鹤翁和聂政草鞋湿衣,在山坡上窜上窜下。犹如山中的猴猿。

鹤翁一边腾跃,一边大声点拨:政儿,雨中爬山跟负重爬山不一样的地方,前者是脚的腕力,后都是脚下生根的定力。你得比我跑得快才行。

二人像捉迷藏,忽闪忽现。你追我赶。

鹤翁跑到一处山崖之处,突然抽剑相剌;聂政徒身躲剑,一攻一闪,一进一退。聂政在腾挪避闪之间,终于找到机会,用肘磕击鹤翁的手腕,在剑脱手飞起的瞬间,他跃身接过了弹在半空的剑柄。鹤翁飞腿栏截,想在把聂政悬在半空的身子扫开,好再度借机夺剑。

聂政躬身让过飞腿,收势如松扎根般地站在泥水之中,剑指鹤翁。

鹤翁收式之间,剑已易手。

鹤翁哈哈大笑:政儿,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鹤翁该走了。

聂政泪流满面,不知雨水还是泪水,他急忙跪地:老师,您不能离开这个地方,我与您情同父子,政儿怎么会让你离开我呢?

鹤翁也鼻子发酸:政儿,你的天地远多我大的得。你还得遍求名师,有我在,你长不大。

说着,他牵着聂政的手,把聂政拽了起来。

二人不知是喜极还是悲极。

鹤翁走了几步,犹有不舍地:我们后会有期。有些东西不是现在能教会你的。

聂政急步赶上,止步于鹤翁身后,再跪:聂政不知什么时候还能见到您。

鹤翁:我再教你的时候,自然相见。只是,你永远不要告诉别人我是你的老师,而且,以后你也不要把我当老师了。

聂政不解地:为什么?

鹤翁不耐烦地:没有为什么!你只管听话就可以了。说完,身体如飘一般隐遁而去。

大山之间,很快就看不到鹤翁的身影了。

在山中负袋奔跑的聂政,突然看到由远而近走来的牛车。

三位侠士客已经换上从前的衣着,又是一副江湖游侠的妆扮。他们从牛车上看到山中一少年在崖隘间腾挪奔跑的身影。盲侠说:这个少年发狂了吗?

燕侠手技发痒,抽出宝剑说:我要跟这个少年比比剑。好久没有抽剑了。

子侠也兴奋起来,说:燕侠,还是我来吧。看样子,这真是个雏儿,最好别伤着他。

燕侠:子侠,看样子,你不一定能斗过这个少年,还是我来吧。

盲侠谛听了一下山里的动静,突然说:你们俩个加起来也未必是这个孩子的对手。

二侠不服:大哥你又没见到这个少年,怎知我们兄弟都不如他?

盲侠自言自语:这个孩子已经把剑术学到了化风为雨的程度,美中不足的是他还缺乏历练;学到的东西也缺少杂家的熏冶,如果再过十年,能跟我们行走五年路程,我敢说这个孩子在中原没有剑客能与他比肩。

二侠有些酸楚地:大哥这么看重这个少年?我们兄弟在中原不是也没有遇到过对手吗?

盲侠:二位兄弟,我没有开玩笑,不信你们试试吧。

燕侠有些犹豫:万一,我不伤他,他误伤我们如何才好?

盲侠:没事的,他的身上还没有杀伐之气,不会伤人的。

牛车停了下来。

聂政见牛车走近,已经不再飞跑,他塞剑入柴,轻轻负起沉重的山柴,想离开。

子侠:喂,那边的少年,请等一下。

聂政平静地回首,眯眼观察跟他说话的人。

子侠:敢问小英雄的姓氏?

聂政:您是谁?

子侠犹豫了一下:我是一个漂荡列国的游侠,朋友都叫我子侠。这一下,该你说了。

聂政的脸上浮起灿烂的笑意:我是井里人,姓聂,名政。你可以叫我政儿。

子侠:政儿?

聂政:阿姐和母亲都是这么叫我的,老师也这么叫我。

子侠:你的老师是?

聂政:鹤。

子侠:鹤?是位仙人?

聂政忧郁地:是的。他是位仙人。

子侠抽出宝剑:鹤,剑吻仙姿,高蹈优雅,趾修气轩,非同凡类。我能不能向仙子弟子讨教一下剑术?

聂政高兴地放下山柴,抽出宝剑。

聂政:您来吧,我一个人在山上,还没有遇到不认识的剑客比剑,您是第一位。

燕侠和盲侠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他们负剑侧立,没有说话。

聂政:你们三位一起来吗?

盲侠笑了:少年英雄,胆量过人。我们不能欺负你,一对一。

聂政笑了:从来没有人欺负过我。想来,你们三只剑一齐来,我也不怕。

三位侠士互相看了一眼,笑了。

聂政面不改色,犹如平常。他如鹤般地展开了双臂,凝神屏气,目光如炬地相紧了对方。

子侠藏锋运剑,步步捱近,剑指星曜,如掠云汉,龙隐蛇显,绵里透针。

聂政持剑相对,暗自欣赏。

他的剑若即若离,寻找破绽。

子侠找到机会,突然如蛇引信,直逼聂政咽喉,没料到聂政仰首闪过,一记锋迥辗转,剑逼子侠没法躲避的后腕,他手一软,剑就让聂政磕飞了。

子侠大吃一惊,站住不动了,心悦诚服地:果然是少年英雄!

手腕发庠的燕侠跳进了圈子,盲侠知他不是对手,笑着说:我也来吧,少年不必害怕,我们会手下留情。

聂政刚刚打败子侠,心里更是平静如水。他两目游移,丝毫没有掉以轻心。

双剑夹逼,如双鬼叩门一般,让人觉得剑影来得密不透风。

聂政一剑对双,毫不含糊。

一时风起云涌,风生如蛟龙在搅动。簌簌的落叶被搅得如同三簇漩涡。

不知他们斗了多久,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最后,盲侠跳开来,收了剑。

聂政斜剑守了门户,愣住了:怎么了?是不是怕伤到我?

盲侠:不是,是怕你伤到我们。

聂政有些莫名其妙:不是没有比完吗?我也没有讨到两位侠士的便宜。

盲侠笑道:好好好!在不知名的山里,遇到没有听到过名子的少年剑客,而且剑术如此精湛,真是淡云隐辰星,布衣藏公卿。算我们没有白来韩国。

聂政:大侠气度高雅,不是凡类。聂政今日领教了。

盲侠:小兄弟,能看得起我们三兄弟吗?

聂政收了宝剑,行礼道:大侠何出此言,三位当是我的老师才对。聂政岂敢妄自尊大?敢问您的大名?

盲侠:跟我一起的除了子侠,还有这位燕侠。我的双眼坏了,他们都叫我盲侠。

聂政:我记住你们了,如果我们还能相遇,就是朋友了。

盲侠大笑。

聂政:敢问三位侠士将游走何处?

盲侠叹息:江湖为家,家,也就是江湖。我们只知从哪里来,却永远不知要到哪里去。

聂政好奇:游侠都是如此?

盲侠:算是吧。

聂政:能不能请三位朋友到我家先歇息一晚再赶路?今天比剑,已经让我受益菲浅。

盲侠高兴地:承蒙小弟弟如此关照,我们兄弟十分感激。只是不知你的家在哪里?你住在这个山里?

聂政高兴地:我家住山下。家里有老母,还有阿姐,一般很少来客。你们能到我家,她们一定会很高兴。

盲侠快意地:那好,今夜,我们兄弟一同醉一次如何?

聂政有些不好意思:我在家阿姐和母亲都把我当孩子,是从不允我喝酒的。三位大侠如果想喝酒,待我们下山,我把家中的山柴送到市井出售,换酒与三位侠客喝酒如何?

盲侠哈哈大笑:果然是小孩子说的话,我们岂能喝砍柴少年的酒?你不用多虑,我们很有钱。只要借你家宝地一用即可,我们主要是想认识你这个朋友。

聂政:还等什么?我们回家说话岂不更好?

聂政的山柴放到了牛车上,几个人乐融融地一起下山。

几位朋友坐在聂政的炕上,围席喝酒。聂政的母亲和姐姐为他的朋友端水送汤,一家子其乐融融。

三位侠士竟相喝酒,他们劝聂政。

燕侠:哪有兄弟在一起不喝酒的。来,政儿,咱们得喝一盂儿,只要一盂儿。

聂政红着脸:家有母亲和长姐,政儿实不敢造次,望各位英雄海涵吧。我与三位英雄陌路相遇,一见如故,我们的情义也不在区区的酒上,过两年,政儿长大一些也会游历江湖,那时有缘相见,政儿一定与三位大侠同醉未迟。

盲侠:燕侠不必劝政儿喝酒了,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说着不禁笑。

奉送汤水的聂母插话说:各位豪杰只管纵情地喝吧,别把政儿当回事,家无父兄,他也不会照顾朋友,有事还得找我和他姐姐支撑着。别理会他就是了。

盲侠:我们与政儿既然称序兄弟,您就是我们的长者,政儿的姐姐也就是我们的姐妹,您不必侍候我们,早点和姐姐一起歇息吧。我们说会话也早点熄火睡了。说着,下坑深揖。

聂母和聂莹还了礼,退了出去。

盲侠重回炕上,纵酒大饮。

子侠问:政儿,序齿几许?

聂政:一十有六。

众人咋舌,这么小就有如此过人的剑术,膂力如此惊人,以后的前程真是不可限量。

三剑客与聂家人告别,牛车已经牵到栅院之外。聂母和聂莹站在柴扉间,聂政送朋友到了边城门外。一路,他们有说有笑。

子侠:你什么时候出游四方,记着打听我们的下落。那时候,可别忘了我们三兄弟。

聂政:岂敢相忘,如果家里无老母和长姐,我现在就想走。

子侠叹息: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盲侠:政儿,我们走江湖没有什么踪迹,如果没有别的大事,过两年我们还会回来看你。那时候,你可得陪我们一起醉呵。

聂政:你们常常喝醉的呵?喝醉了挤在一起睡觉,是不是游侠都是这样?以后,我喝醉了也跟你们一起挤吧。

大家哄笑。

聂政在家门外与三位侠客揖礼而别。

韩国边城。

这是一个曾经繁华过的城池,只是如今萧条了。它高大的城墙和排列整齐的房屋足以说明这一切。只是,现在它的街面上人少了许多。临街的商户有许多封了门。

三个侠客穿过长街,投店而去。边城中心还有熙熙攘攘的人流,没有人注意这三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两辆木轭彩棚的大车向边城慢慢行走。执绺的汉子戴着斗笠,似乎不愿让人看到他的脸。

前边的是明显的货车,后面的才是载着家眷的锦辇。后面车内小帘轻拂一角,一个俊美少女(十五六岁的样子)好奇地打量着崇山峻岭的天然景色。同少女同乘一车的妇人显然是少女的母亲,她对女儿说:青儿,不要掀帘儿,这个世界不太平。

青儿:母亲,我们为什么总是把家搬来搬去呢?

青儿母亲:傻孩子,只有养我们的地方才是家,哪儿不养我们哪儿就不是家呗。以后,你出嫁了,有了自己的家就明白了。

青儿:母亲,我为什么要出嫁呢?我们和爹爹这个家不是家吗?青儿只想跟母亲在一起,永远不嫁到别人家里。

母亲疼爱的:净说傻话,唉,你什么时候不说傻话了,才算长大呵。

说着话,车突然停了下来,母女二人吓了一跳。

她们好奇在向前面张望,看到一棵顺山而倒的合抱树由山洪冲刷,横栏在路上。牛车绕不过去。

中年汉子和前车的十三、四岁的样子小店童,下车想一起抬巨树,他们用尽了力气,大树只对轻晃,他们根本搬不动。二人都有些沮丧。

一筹莫展的中年汉子无奈地坐在树身上,在想办法。

青儿:母亲,爹爹搬不动那棵树,我们要不要下去帮他?

青儿母亲: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能搬得动呵。你爹爹都没办法。唉,这得等到什么时候,还要等后面的人一起来搬树啊。

青儿也发愁:那,还要等多久?

这时,青儿看到一个英俊的少年有山崖处上下奔跑。他的腿着还着还绑着重物。尽管如此,这个少年依然显得健步飞。

青儿惊呆了。

她努力地想看清那个少年的模样。

聂政把砍好的山柴放在路边,他开始练习奔跑。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羚羊,身材矫健,脚步如飞,弹跳力不仅好,而且腾空而落的脚步非常稳,跳起来像小豹子,脚一挨地就像生了根。

远远望去,这个少年像是这个山中的小精灵。

这个少年的汗水晶莹得像浮起一层碎玻璃。

青儿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少年,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怔怔地对毫无察觉的少年凝神相望。

青儿的母亲见女儿发呆,不禁顺着她的目光向前向望去,她也看到了那个少年腾跳的身影,她又看看发痴的女儿,不禁偷笑,但她又不忍惊动女儿,只是轻轻一叹。

聂政觉得练得差不多了,起身负柴,想向山下走,他的负柴时,看到了停在路上的牛车。

停要路上的牛车及横栏的巨木让他不忍离开,他再次放下柴,向这里跑来,他弯腰问坐在横木上的戴笠人:牛车过不去?为什么不把树木抬开呢?

戴笠人见他是个孩子,不愿说多:抬不动。

聂政:我帮你。

戴笠人打量了一眼聂政,摇头。他站起了身。

聂政微微一笑。打紧了腰带,深呼一口气。只见他双脚站稳,抬树挪移。

树被挪动了!这一切,令戴笠人惊奇万分,

那面赶来的车辆主人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都惊奇极了,以为遇到了神仙。

聂政放下树木,再次运气,又一次抬头木头。树被抱起,他移步把树移开。

道路上移开了能过往车辆的道路。

青儿简直迷上了这个俊美少年。

聂政见路通了,他返身离开,去扛起柴接着上路。

戴笠人撵上前去,拦住聂政:敢问小樵客是卖柴的吗?

聂政驻足:不卖。

戴笠人好奇:你不卖柴,为什么采拾这么多山木?

聂政:我家用一些,给我的三个老师家也送一些。

戴笠人恍然。

戴笠人说:你以后给我家也送薪柴吧,我要在城中街内开了一家客店,用谁的柴也是用,你给我送吧。

聂政有些为难:你要用可以,但我不卖。

戴笠人笑了,说:你卖我买,这很公平。如果白用,我也不会要呵。

聂政想了想:以后,我给你家送柴,折成酒,送我老师行吗?

戴笠人觉得纳罕,想了想,说:也行。现在,你把柴放在我的车上吧。你帮我移木,我帮你送柴。

聂政笑着摇头,径自负柴下山而去。

后面车的主人也走了过来,望着聂政的背景说道:这么个英俊少年,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真的仙人再世呵。

聂政放在柴,荷锸进了菜园铲草。

后面的牛车的主人们把牛车停下,都走了过来。

戴笠人:小樵客,你家的菜卖吗?

聂政扶锸而立,摇头。

戴笠人长叹一声:真是古君子风度呵。跟我这样的商人真不一样。

聂政好奇地:听您说话,好像不是韩国人。

戴笠人摘帽扬风,叹息道:我乃邯郸人氏,因赵都引来剌客,王城内外驱逐带剑的游人,也连累客店不能营生了,我只好携带妻女来边城开个了个店。我是从邯郸带家眷来的。没想到韩国人竟有你这样不嗜利的少年君子。

说话间,青儿也下了车,她满脸笑意对聂政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聂政见她是个妙龄少女,而且美丽得令人不敢逼视,他只好把脸扭到了一边,不与之语。

聂母和聂莹站在院内望见这一幕,相视而笑。

聂莹:弟弟总是这样,他小时候,我总是牵着他的手玩耍,大了,跟姐姐说话有时也脸红。

聂母:政儿这一点,可像你们的爹爹。

边城的护卫司是一处荒凉的,不被人注意的大院落,看不到护门的兵丁戟剑,也看不到将佐的马骑。门前一根悬挂牙旗的擎天高柱上,一色虎旗不仅破旧不堪,而且垂头丧气,打不起一点精神。

从兵备司到正阳门之间,也看不到守城的军士,城上观敌楼上只有四、五个老卒的身影,他们的军衣十分破旧,近处认真一瞧,简真像叫花子。他们的刀戟竟然都没有握在手里,而是随便在置靠在碟圮之间。有的在闲聊,有的拥衣打盹。

从兵备司院子里,可以看到城上城下的一切。

几只羸弱的劣马,拴在圈内。

院内几个兵,有喂马的,也有聚在一起闲聊的。

身材高大的城主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可能喝了酒,面色酡红,他从门栅外叩门:孩儿们,跟爷爷开门!

院内的兵丁们笑:城主又醉了。

在内舍管门的两个兵丁跑去开门。

城主摇晃着就走了进来,可能心里有什么不快,他稍站稳来,对兵丁们说:马,把马给老子牵来,老子要打仗了。

兵们个个发笑,一个兵长模样的老卒说:城主大人,咱们的好马都让人家牵走了,没有好马了。

城主哈哈大笑起来:有马,有马就好,给老子牵来,骑马!

一个马夫模样的老卒把一匹掉毛的劣马牵了过来,那匹长期没有征用的老马不服气地打着响鼻,不肯上前。马夫硬是把它牵了过来。

城主手脚笨拙地爬上了马前,老马一惊,闪身惊跳,城主被摔在地上。

兵丁们不敢乱笑,只得上前相扶。没想到城主脚下生根一般,身子摇晃地站了起来。

他踉跄从庑房刀器架上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手腕一抖,剑如灵动起来的蛇,活了。

他一边晃着身子,一边在院内舞剑,把城上城下士兵的眼睛都招来了。

栅墙外也聚起了行人。

路人:到底是军爷,好剑法!

牵着牛车进城送柴的聂政与店主,那个戴笠的人施礼,并从车上搬卸山柴。

青儿跑了出来:聂哥哥。

聂政望了一眼,垂首施礼。

青儿:以后,不要送柴了好吗?你其实还有许多事要干,也能干许多大事。这样的事,做得太小了,聂家哥哥,你这样做事是很委屈的。

聂政垂首答道:君子做事无大无小,要紧的是有始有终,政儿不委屈。

青儿倩然一笑:你会长大的,以后,想做什么呢?

聂政想了一下,也笑了:做想做的事。

青儿:你能天天来么?不只是送柴而来。我在这里没有一个朋友。

聂政含笑摇头。

青儿的脸上并无沮丧,反倒浮出一股俏皮之态,对聂政灿然一笑:你怕跟女孩子做朋友,对吧?我们邯郸女孩子,没有你们的禁忌多。

御完了柴,聂政归置好牛车,冲青儿笑了笑:我走了。

青儿好奇地打量着聂政的背影。

边城城中街一阔场地,一男一女两江湖艺人斗剑揽客。围观的人阵阵喝彩。聂政牵着空落的牛车走过,并不扭头。聂政把牛车停要街口的一个客店,叩动窗牖。

窗内问:谁:

聂政:我是政儿。

客店门开,子侠出来,而带喜色,他上前一把揽过聂政进了屋内,随手把门关上。

停在街口的老牛十分耐烦地卧坐在地。

过了一阵儿,三位侠客与聂政一起出来,穿巷上街。

伴着牛车而行的四人,被兵备司外围观的人吸引住了。

他们隐隐看到了剑影。

他们彼此相视一眼,也随之走去闲看。

城主已经脱掉了军衣,他赤身之上,泛着肌肤的强健和色泽的光亮,现在,酒劲已经过半,他的剑用得充满了力量感和杀伐之气,剑术更显得精到而王霸。

四个仪表不俗的看客引起城主的注意,他轻松地收了势。

倚剑而立的城主,冷冷地打量着四人。

聂政想离开,被子侠拉住。

城主有些霸道地一指子侠:你,过来!陪老子使两把剑!说着以手中剑把为头,反投栅外。子侠轻臂猿手,接过飞剑的纤细股柄。

围观的人一声惊叫。

子侠弹脚跳地栅墙,附剑揖礼,笑说:军爷剑技精湛,神惊鬼泣,燕人无名氏讨教了。

兵备司的兵们,为城主献剑。

城主一笑。

子侠和城主二人指剑对峙,开式,博击。

这是两种不同风格的剑法,一个如蛇潜行,一个开山劈路。一个阴柔尖苛,一个阳刚势盛,二人分不出高下,只是不断引起兵卒和看客的惊叹和喝彩。

显然,子侠并不想击败城主。

他跳出场子,拱手道:得罪军爷,小人对您剑术十分敬佩。改日再向您讨教吧。弹手把剑归到十步开放的戟剑架上。

众人又是一阵喝彩。

城主不舍,弃剑跃出栅门之外,重新打量四人:你们有三们是游侠。一指聂政,他还是个孩子,剑艺不会在你们三人之下。

四人面面相觑。

城主恃强:今天,我想跟你们四人一起比,如何?

三剑客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聂政却跟平常一样,面无声色,他微微一笑,想走开。

城主一把抓住聂政:你想走?

四周之人,面露惶恐,看客有的吓得扭身就走。

聂政莞尔一笑,左手抽剑。

城主一惊,头也未回,伸出手。他治下的兵卒再次献剑。

城主突然剑架聂政喉前,眦目逼视。

聂政凝眸视剑,面色不改,嘴角掠过一丝轻松的微笑。

三位侠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挺剑而上,三支利剑,尖剌直逼城主的颈项,犹如“个”字,只要城主稍一动弹,三支利剑就会瞬间剌杀。

侠客们的目光寒气逼人。

城主惊得酒意全醒,额上冒出了汗滴。

兵备司的兵卒们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个场面,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有的人竟然尿湿了裤子。尿顺裤角而下。

第四回

月上城头寒如雪  三年卫戍髹自白

傍晚的兵备司门外,已经各自收剑的城主和侠客们一起纵声大笑。城主咐吩属丁:支我兵孥,快去买酒买肉,我要与朋友一起醉。

聂政像小鱼儿闪过:禀城主,政儿家有母亲,不敢不回。

城主:哪个是你母亲?要不要带我去见她?

聂政:这不妥吧?政儿还是改天拜见城主吧。

城主还要挽留。

盲侠拦住:城主有所不知,政儿是个非常教顺的孩子,除了有大事,他是不能不回家的,这样吧,你带回家一些腊肉,算是城主和我们几个兄弟的一片美意,代我们问候萱堂和令姐,过几日,待我们离开边城时,还要登尊府之门去辞行。

聂政:那我先替家母和家姐谢过。回家禀过母亲,再过来拜谒各位尊长,我会带上家鹅,为诸位佐酒。

盲侠哈哈大笑:不必叨烦了,你我兄弟之间,还用这么客套?

聂政不再说话,行揖礼而去。

城主追上:政儿,你回家禀过家人,还要回来,你我之间的投契,可明白?如不回来,我会派人给你家送去腊肉,到上府请你。

聂政深深望过城主坦诚的眼睛,答:母亲允我出来,政儿一定过来侍奉。

说罢就走。

城主等人赞叹:真是个奇少年!

盲侠有些奇怪:您如何知聂政的剑术在我们之上?

城主大笑:三位游侠簇一位砍柴少年,非此人有过人之处是不会得到你们尊重的。

三兄弟不禁大笑。

盲侠:城主果然识人太深了。

篝火通明,大院的清冷让冉冉的火舌舔得温暧起来。酒,肉,地毡,还有士兵击鼙的传歌。城主吟唱道:

边城渐远,离离天涯草;月上城头寒如雪,虎狼长啸。

阖闾人家,君别十里亭;三年卫戍髹自白,清霜浸染。

九州金瓴,分出一百家;枯骨卧茔人未休,寄魂天涯。

声调简单而苍劲。

城主与三位侠士饮酒,舞剑,泪挂双颊。

迟来的聂政席地而坐,也不禁面带忧凄之色。

城主与聂政对饮,聂政略喝一口即喷吐而出。

聂政有些不好意思:酒,原来是这么浓烈的水啊。

城主:以后,你慢慢长大了,就会喜欢上它。

聂政:我想也会。说着,他放下了酒盂。

篝火外,兵卒们在唱着。

城主自言自语:酒,分明是男儿泪,咸苦而辛辣。喝进嘴里的是酒,流出的却是男儿泪,咸苦的泪啊。男儿,也会流泪?

聂政:酒,是男人泪?

城主已经醉了:男儿有泪,在咽在肚里。喝!他又是一盂而尽。

聂政推开杯盏,仗剑而舞。他心中的音乐渐起,鹤翁吹起的箜篌音乐伴着他的长剑时促时缓。士兵们的歌声中,聂政的剑带着一股铿锵的味道。

城主高喝:好!

兵备司院内,一只被捆绑的大白鹅,知天乐命地瞅着这些歌之蹈之的男人们的世界。

从城外赶来的三辆豪门大户的锦棚车辇,车辇之侧有侍从相伴。他们络绎地停在城门之下。看门的老兵在城垛上问: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车辇内伸出一个圆圆胖胖的脑袋:都城宗亲回乡祭祀的,你不认得这车辇吗?

老兵连忙吩咐城下人开了城门。

车辇从兵备司栅墙外经过,喧闹声惊动了那位宗亲,他掀帘。

宗亲问侍从:那里的人都在干什么呢?

骑马的侍人边探头边答:几个穷戍卒,唱边塞怨曲呢。

宗亲缩回了脖了:他们不到山里逮山贼,在这里穷嚎什么!这些疯子们。

车辇和马骑向长街缓缓而去。

坐在栅墙边的聂政看到了锦辇,他冷眼着了一眼那辆车辇回过了头。

聂政正在院内练圆石,他的背和双臂让滚来辗去的石头压着发红,在他的身上,那只笨拙的石头好像长了眼睛似的,任由主人摆布。

准备在院内浆衣的聂母对聂政说:政儿啊,你砍柴时带着你姐姐一起去吧,让你姐姐从山上采些野果回来。

正在汲水的聂莹笑着说:娘,那我回去换身衣裳吧,别挂坏了裙子。

聂母一边浸泡衣裳,一边笑着说:你们走山道要小心,别跟政儿一起在野山贪玩。

聂政收起圆石,揩衣穿衣。

聂政:母亲放心,就是让政儿跌着碰着,也不会让姐姐受一点委屈。

聂母有些心神不定:政儿,很早就听说这里的山中,来了山贼?

聂政安慰母亲:政儿从没有见过什么山贼,那是吓唬过路人的。

说着话儿,一只劣马载着城主从城门而来,他走到聂家门外下马对聂母施礼:边城城主见过聂家婆婆。

聂家母女很惊奇。

聂政开栅门见礼:城主大人驾顾寒门,有什么见教?请延坐陋室说话。

城主哈哈大笑,他信步走进院中,又对聂莹揖了一礼:城主见过聂家阿姐。

聂莹红脸还礼。

城主看了一下房舍和菜园,拉着聂政的手,对聂母说:我是边城护卫城主,是聂政新近私交的朋友,早上巡城闲暇,冒然私访一下朋友的尊长,请阿婆不要见怪。

聂母连忙净手,施礼道:城主请进屋坐吧。莹儿快去烧水。

城主连忙揖礼:不敢相扰阿姐,本城职任不便,顷刻之间就要走了,你们一家为什么住在这个地方?

聂母笑:这里地势开阔,可以种菜养禽,我们乡野人家做事就是图个方便。

城主:哦!也好。说着,从怀时取出一块金锭,双手相送:初登雅舍,无以惠赠,小小仪金请阿婆收下资以日用,算本城主的一点小小心意。

聂母连忙推辞:万万不可,城主大人厚仪相赠万万不可。城主能交好我儿聂政,已是聂门一家颜面生彩的事,聂家怎能受授非份之礼。城主千万不要为难村妪才好。

城主面色和善:这样吧,算是本城购买肥鹅资用吧,闲日再来,婆婆准我叨食尊府也算方便些。

聂母回身训导儿子:政儿,快让城主大人收回仪金,闲日,阿娘和阿姐自会为你们朋友煮鹅烹酒,怎么能让你的朋友如此耗费呢?

聂政红了脸:请城主不要过于客气。

城主:如若不收仪金,本城不会再来了。说着,脸带不快之色。

聂母连忙:你还不过来谢过城主大人。

聂政跪地:请城主不要难为政儿的母亲。

城主慨然,收回仪金,忙扶聂政:兄弟请起,只是失了我脸面,呵呵。

聂母对儿子面露满意之色:城主不嫌室陋,还是请进来说话吧。

城主回身牵马,行一揖礼:职任在身,多有不便,改日再来叨扰。说着,纵身上马。

聂政一家望着城市引马远走。

聂母:这是你昨天刚认识的朋友?

聂政:是的,母亲。

聂母若有所思,旋即又催促:你们上山吧,你姐姐是一个女孩家,行路不便,你上山不要离姐姐太远,记住了?

聂政:政儿记住了。

聂母面带满意的笑容。

换上短裙装的聂莹挎着小篮走在聂政的前面,她被眼前琳琅满山的各种果实吸引住了。她银铃一样清脆而欢愉的笑声在山间回荡。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山林深处。

过了一片丛林,眼前,是一片果林带。

聂莹的脸上浮起惊喜:弟弟,你瞧这果多像树叶一样多啊。

聂政笑:阿姐,你永远也摘不完。

说着,聂政帮着姐姐一起摘果。很快,篮中的各类山果满着满满的。姐弟席地坐在树丛之间,一边吃着山果一边说话。

聂莹:弟弟,你怎么知这里的山果那么多?你来过这里?

聂政:阿姐,这里的山里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哪儿有水,哪儿有柴,哪儿有什么果,哪儿住着山兽,山里还有些什么人,他们有多少,我都清清楚楚。

聂莹面带惊惧之色:弟弟你砍柴不要走这么远呵,你不害怕山兽?它们不会伤你?

聂政:阿姐,它们都认得我,我从这里走,它们还跟我打招呼呢。猿呀,狼呵,还有花豹,它们都认得我。

聂莹不相信地:你哄阿姐。它们不会咬人吗?

聂政:姐姐不信,我一会儿抱只狼儿,让您瞧瞧就知了。

聂莹连连摆手:你要把阿姐吓死啊。

聂政不敢再说了,他拎着篮子,对姐姐说:阿姐,你不要离我远,跟着我,我采完干柴咱们就下山好吗?我一边砍柴,你一边跟我说着话,我得知道你离我远和近。

聂莹温顺地:好吧,我听弟弟的。

四、五乘快马狩猎的大户子弟,纵马山间。领头的走近,可以看清他就是昨夜进城的宗亲。他们丽服良乘,宝剑强弩,显得不可一世。

从山下望去,山脚之外还泊着锦棚车辇。

显然,他们是钻进大山中的一群行猎者。

侍从一路提醒:宗亲大人,这里山高林密,小心猛兽出没。

宗亲不屑地抽出腰际的宝剑:你以为它是烧火棍吗?

侍从讨好地:大人是一代英豪人物,百兽闻声就会迥避,岂敢伤您。再说,不是还有我们。

宗亲得意地:我和你们要逮个神兽带回京城。

侍从们偷笑。

你们怕吗?

侍从面带恐惧之色,嘴里却说:那是一定的,一定的。

宗亲骄狂地放声大笑:你们没有听说过吗?赵国的君王常常带人去捉活豹,本宗亲难道不如赵王?

侍从奉承:赵王比宗亲大人如同羊与虎相比,您比他厉害多了。

聂政攀上山岩,一为练攀登的手脚之力,二是想从山上采些干柴。山岩间一泓泉水倾注而下,水气荡开,一片氤氲。泉水周周岩石突立,苍树茂密。

聂莹坐在泉边岩石上一边玩水,一边等弟弟。

她的身边是聂政留下的长剑,只是剑离她太远了。

攀上岩峰的聂政向下喊:阿姐,你在哪儿?

泉边:弟弟,姐姐在水边!

他们的声音穿水透林,此起彼伏。

聂政:阿姐不要离开宝剑,有危险就拿起它。

聂莹:姐姐不会用,你不用管我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果儿。

聂政:阿姐,记着与我说话。

行猎的人们突然冒出来。

一长一幼的双鹿被宗亲的猎队围住了。

宗亲的一记冷箭穿过了林叶之间,他眼前的母鹿被射倒后,又挣扎地站了起来。

母鹿身上插着箭,惊恐万分地携小鹿向更深的丛林深处跑去。埋伏的两支箭又射来,却都射空了。

鹿母子,从容地从两个无奈的猎手身边跑走。

宗亲引马追去,由于山林间马跑不快,受伤的鹿只在他们眼前晃悠,可怎么也接近不了。

远处隐隐传来聂莹和聂政的喊话。

狩猎的人们听到一惊。

宗亲面带喜色:这里还有人?

他们策马追逐眼前的母子双鹿,他们越走越远。

鹿母子被穷追不舍的行猎者们撵得慌不择路。

边城驿馆外酒肆内,三位侠士客和城主对饮着。

挑开的牖窗之外,隐隐传来一阵异常华美的琴声,像秋天的倾诉,有着白云的悠闲,秋风的迷醉,河流的宽阔,长雁掠过的啼鸣。这种琴声与凋蔽的城市形成强烈的提升力量,它打碎了边城的落寞和萧索,幽雅的琴声,在动荡不安和心灵疲惫的城市上空,像掠过的明媚阳光。

琴声,安慰着荒凉的边城。

四个汉子听着有着心动。

他们放慢了饮酒。

城主:这里哪儿来的美乐?这可是边城第一次有人,弹奏这么美妙的琴声呵。

他的神色,在隐约而清晰中琴曲中,浮起一种说不出的向往。

琴声继续强化着秋天安祥的主题。

子侠有些迷醉,深深地饮了一口:知乐而忘美食。听这样的琴声,只想让人毁兵器而铸犁铧,过天下太平的日子。

盲侠和燕侠无语对饮,不想发出声息。

丽衣黛粉,艳美惊人的舞蹈少女名叫楚姒,她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翩然赤足漫舞。她长袂纱裙,完全沉浸在伴舞的琴声世界之内。为她伴琴的白髯琴父,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女儿的舞姿,他抚琴凝神,目光空洞,视世间一切为无物。

席地而坐的驿丞和驿卒们,个个敛声屏气,深深被这一对父女的高超伎艺迷醉。

琴父的长琴一侧的小鼎内,燃着袅袅香烟。

阳光从罩着纱的长窗滤过,堂内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安然气息。

优雅的琴声,掠过边城的上空。

山岩上伐薪的声响,百鸟啁啾的声响混然交错。

山岩之上,四外林海苍茫的景象,透着人世间外的清幽。

阿姐——

弟弟——

聂政一边为如山的山柴打着捆,一边抹汗。

山涧边,臀部扎着箭羽的母鹿已经没有奔跑的力气了,它带着小鹿跑到泉边,望着聂莹不想再跑了。它既紧张又感到无助。

绝望,有时也能让无助的生命镇静下来。

母鹿拱动着小鹿,想让它离开,幼鹿却不忍离开母鹿,不肯走动。

正在山涧下清洗水果的聂莹被野鹿跑动的声音吸引住了。两个鹿茫然而疲惫地望着她,它们不弃不离生死相依的样子楚楚可怜。

聂莹被它们母子情深的样子感动了,同时,她听到了丛林深处的人息声,她感到十分紧张。

她跑过去抱住了小鹿。

气喘吁吁的宗亲领着他的人马,也逼近了山泉边。

这些狩猎的人们突然看到了抱着小鹿的聂莹,他们吃惊地站住了。

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如花的少女,少女慌张地抱着小鹿的受惊的情景,让他们眼前一亮。

这种情景让狩猎者感到十分新鲜。

他们不明白这个美丽少女,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样深秘的丛林中的。狩猎者们互相交换了一下好奇的眼神。

宗亲抬剑一指,问:你是山妖还是人?

聂莹:我是山下人家的女儿,不是什么山妖。

宗亲:怎么一个人跑到了这儿?你的家在哪里?

聂莹:我是齐国人,住在韩国。

宗亲:齐国人?哈哈,不管你是哪儿的人,可你抱着的,是我的猎物。

聂莹:你能放过这只小鹿和它的母亲吗?算我求你。

宗亲环顾左右,笑了:行。

聂莹也笑了,笑得十分天真。

宗亲突然变了脸:姑娘,你一定出身寒门之家吧,布衣荆钗的天然模样儿,品貌人样儿长得可一点儿也不贫贱。

聂莹:我长什么样与你何干?走开!

宗亲:这样吧,鹿归你,你归我。你跟我走吧。我会给你锦衣玉食,不会让你终老寒山。

聂莹有些慌乱:你想带我走吗?我不会跟你走的。

宗亲下马,步步紧逼,上前一把抱住了聂莹,慌乱之下,聂莹向泉水里扑去。她赤足跳到对面的礁石丛中,脸上充满了惊骇。

宗亲手下的人四处扑了过去,把聂莹架走。

聂莹急喊:弟弟——

山里回响:阿姐——

宗亲和手下人向山岩望去,不见人迹。

聂政听不到姐姐的回声,从崖口也望不到姐姐的身影,

岩石上只有那只孤零零的宝剑。

他急忙下山,身若猿猱。

急不择路间,他扑向一棵大树,由树干弹落林下。

他跳到岩石边,取剑向丛林中急追。

聂莹已经被捆起横架在马上。

宗亲:姑娘,你只好先受点委屈吧。我乃韩氏宗亲,我带你回去,就是想给我做一个贴身侍女。这个俊俏的女儿家,我当然不会亏待你啊。

说罢,他环顾侍从,大笑:你们觉得今天狩猎如何呢?比两只鹿又如何?

侍从们奉承:您看上这姑娘,是她的福份呢。

什么猎物能比上她!

恭喜大人拣了这么好的宝贝!

宗亲放肆地大笑:哈哈哈。走,我们不用再猎什么鹿了,什么豹了。

山道上,刚刚从丛林中出现的宗亲和仆从们抬眼着去,就看见一个少年横剑站在路中,他冷冷地打量着这几个人。

横在马上的聂莹看到了聂政,不禁大叫:弟弟,救救阿姐!

宗亲等人根本没有把这个少年放在眼里,他笑着对聂莹说:你,让他救你?

聂政:把我阿姐放下!

宗亲脸一变,对手下的仆从们呵道:把他也捆起来!爷爷还缺一个马夫呢,他正合适。

仆从们想上前缴掉聂政手中的剑。

聂政面色如寒铁,抬剑指向那几个人:快把我阿姐放了,咱们相安无事。不然,你们死定了!

仆从们被他孩子气的话几乎逗笑了,扑向前抢剑。

聂政剑锋突然如出水之龙,血光闪过,走在前面的两个突然颈部喷血,仆在地上。剩下的两个惊怒之间,抡剑向聂政劈来。

聂政挑开一剑,闪身躲开另一个斜劈面来的飞剑,一个宛若回旋的反手,那个还没有寻思过味的仆从瞪着眼就直挺挺地倒下了。

他的咽喉被割断了。

另一个回身想跑,聂政背后一剑剌入,随着那个满脸惊诧的惯性奔跑,推着他就直向宗亲走过。

前眼的血腥气,令人神飞魄散。

宗亲被眼前的一幕,早已惊吓得面无人色,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少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跟随他常年行猎的仆从,这么利落地就杀光了。

他哪里是人?简直是山魈。宗亲呆住了。

太恐怖了。他的眼前一刹那的功夫,已经死了数人。

宗亲不得已地拨剑策马,想冲过聂政向山下逃逸。

烈马从聂政身边掠过一瞬间,聂政没有抬头,横剑一动未动。

行马如风般地掠过。

马载着没有头的宗亲向山下狂跑而去。宗亲的脑袋滚在了路边。

落地的脑袋,表情是紧张而恐慌的,还有几许疑问。

聂莹吓得花容无色。

聂政从马上解下姐姐,背起她就往山下跑。

山道间,几个衣着怪异,不分季节乱穿衣的山贼冒了出来。

髡头拎尖枪,一副首领的派头。

他看着聂政兄弟狂跑下山,嘴角掠过冷笑:孩子们,这个臭小子终于要跑了,咱们在这个山上就可以占山为王了。

他的手下小贼们,议论纷纷,弹冠相贺:这真是个山魅,只要他在,我们爷儿们就不能动弹。

这小子杀人吃炒豆一样,山神都会惧怕他三分。

一个小个子:这小子跟咱们要是一伙,我们就可能杀进城了。

髡头: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最好是让他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

傍晚,边城驿馆外, 城主携三位侠士客叩门,驿吏出门相迎:城主大人有什么见教吗?

城主:我带三个朋友想听雅乐,你们这里有好琴师请引见。

驿吏:是有一对父女,他们路经此地,往京城去的。城主请跟我来。

正在客堂收拾行李的琴父和那个跳舞的少女正在说着话。

琴父:楚姒啊,今天听客人讲,边城外有了一伙山贼,我们用不用同往都城去的客人一起结伴走呢?

楚姒:阿爷说得是,只是,不知还在再等几日,现在往京城走的人少,同行的客人过于懦弱也于事无济。

说着,这个少女轻声叹息。

父女正在说话,门外驿丞说了话:琴父,城主大人私访于你,请相见。

琴父开了门,一揖:城主?请进。

城主门外还了礼,与三位侠士客依次而入。城主介绍说:这是我三个江湖朋友,白日里听到琴父雅乐十分钦敬,特来拜见。

琴父:哦,这是我的女儿楚姒,明日我们父女就是去韩国的上都讨生活了。如果城主大人不嫌简陋,我们爷儿可为各位先生们弹奏一曲,未知意下如何?

席地而坐的城主十分高兴。

说话间,有兵卒来报:城主,城外山中出了血命之案,一豪室主仆五人殒命。

大家都大吃一惊。

城主微促眉头:可有杀人者的踪迹?

兵卒:没有。属下都以为是山贼所为。

城主哦吟:下去吧。

兵卒唯偌而下。

城主对三位侠士说道:一年间本城就传闻山中有贼,大约是乱兵入山后,再也没有出来。本城守邑卫戍有责,只是进山靖剿,却没有力量。如果三位兄弟肯出力相佐辅本城,本城无忧矣。

琴父和楚姒闻听士卒所报时,早已经吓得不敢多言。

父女均是一脸的惶惑,默然不语。

盲侠沉吟片刻:城主大人不必兴师动众,明日我兄弟三人上山走走,情形就不解自知了。边城地处三国交界,多少年来,这里的江湖道上从没有过风平浪静的时刻,只是,倘得城主得罪人太多,一旦我兄弟们远离边城,唯恐城主会多有不便。

城主忧愤:盲侠所言极是,只要他们离开本城辖域,本城也不想多问他们的来龙去脉。劳烦之事,还望三位侠士仗义相助。

城主又问琴父:琴父明天真的要走吗?

琴父不知如何答复,问女儿:楚姒,你说呢?

楚姒:如果各位游侠上山,阿爷和我同行相伴,想来不会有什么可担忧吧?

城主夸赞:楚姒姑娘很是聪慧,有胆有识,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琴父高兴,请琴上案,焚香弹奏。

城主吩咐驿馆:可上酒菜,大家一起度此千金不易的良宵。

琴声刚起,聂政匆匆进来。

楚姒一眼着到了聂政,目光为之一亮。

聂母与女儿一起收拾家什,一副立即要远行的架式。

聂莹担忧地:弟弟进城跟朋友话别,不会有什么不祥之事吧?娘,女儿好担心。

聂母:你弟弟的朋友都不是庸凡之类,他们不会为难你的弟弟,你不用担心。只是,我们将要离开边城,还没有想好去哪儿,姑娘,你先说说看。

聂莹:我们去齐国?

聂母摇头:那里终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聂莹:我们回井里?

聂母还是摇头:我们不走回头路。

聂莹有些茫然:那,还有哪儿可以去呢?

聂母:去都城。

聂莹不解地:都城?那里的家还能回去吗?阿娘。

聂母:那是早晚要回去的地方,我得告诉你弟弟我们为什么要回去。

聂莹:我和弟弟都听娘的,只要我们一家人不分开。

聂母:韩国的都城是我们必须回去的地方,那里有把你爹爹害死的仇人,以后,你的弟弟会找他算账的。

聂莹: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您为什么不说与女儿呢?

聂母:这一切跟你说没有用,只能说给你的弟弟。可惜你弟弟还小,还没有力量。阿娘还得等。

聂莹担忧地:如果那样,我的弟弟会死吗?

聂母:也许会。

聂莹哭出声来:如果弟弟死,我也不会活的。

聂母抚着聂莹的肩:女儿啊,寻仇是男儿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不要哭了。

聂莹泪眼婆娑地:我不要弟弟去死!

聂母目光有些犹豫地:那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记住,这只能是你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驿馆内,聂政不动声色地站在众人面前:城主大人,各位兄长,政儿明天跟母亲和阿姐要走了,特来辞行。

几个人大吃一惊。

城主打量着聂政,心存犹疑:走了以后,你还回边城吗?

聂政:回禀大人,政儿实在不知。哪里来,哪里去,那得听家母的吩咐。

盲侠惊异地:你们什么时候还能回到边城?

聂政:也许,时间会很久;或许,很快就会回来。

城主:有什么原因吗?为什么这么突然?

聂政:没有什么原因。既然要走,政儿不敢不来与尊长说之。

城主从聂政的神态里什么也看不出来什么不妥之处,说:小兄弟既然远行,今夜在此,就算为你送行吧。

聂政拱手:我要走了,母亲和阿姐还在等我回家。

楚姒一直暗暗打量着聂政。

聂政刚要转身,就被子侠一把捺住:兄弟,此时一别,我们兄弟之间生死茫茫,我们不妨多坐一会儿。听听雅乐。

聂政向抚琴的楚姒和吹笛的琴父望去。

楚姒正在打量聂政,四目交织,聂政轻轻滑过,不再凝望。楚姒目光没有离开,显然,她被这个一身英气的少年吸引住了。

乐声悠忽再起,似幽如怨,绵长而深情款款。

一曲入境,大家喝彩不已。

坐在席间的聂政,已经被琴父和楚姒精绝的演技打动了,他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终罢。楚姒起身对聂政施礼:阿哥是个懂琴的人,何不也弹奏一曲?

聂政微惊:阿姐从何知道政儿懂琴?

楚姒赧然一笑:从你进门那一刻就知道。

大家哄然。

城主笑道:好奇怪,姑娘看人知乐,古今未闻。俞伯牙,钟子期知乐而神交,你是如何不听乐而知人呢?其中关节,姑娘说与我们听听吧。

楚姒:阿哥一身豪侠之气,且性如金铁,不怒也威。这样的少年还能风度翩翩,一定是读过书的人。

少女的点评引起大家的兴趣。

城主:接着说。

楚姒:阿哥眉宇间流露过人的胆气,声色不露。古人说过,非知乐而不能不知礼仪。如此灵内慧外的人物,岂能不知乐理?况且,阿哥闻乐睛目灿烂,凡人俗类,罕有这样的神采。

大家喝彩:姑娘真是神人,知人竟知到了神色眉宇之间。

说着,楚姒为聂政请琴。

她举止神态端庄大方,又毫无乐家冶媚之态,宛若花丛之间冒出的君子兰。

城主和三位侠客连声敦促:政儿不妨也弹奏一曲。

聂政心动了,欣然起身。楚姒款款而起,向前牵着聂政的衣袖,请入琴台。

二人莲步生辉,如同神仙伴侣,风采迷人。

大家又是一阵惊叹。

城主:这两人走在一起,真是佳人少年,天生的并蒂花。

大家哄笑声再起。

聂政坐在琴台之前,凝神敛息,双手如白鹤欲飞,停了半刻才轻弹鲛弦,小试音律。古琴之上,突然响起的是一丝让人听不到的叹息,似无却似有。

他开始抚琴,由叹息到嘈嘈切切的忧愤的倾诉。

楚姒又取出一支长笛,如风拂春风,荡漾着一片柔软的涟漪。笛声好象是对琴声那种悲壮诘问的安抚。

聂政抚琴时双目微合,脑海里浮起:自己面对宗亲抢夺姐姐时,不得不抽剑时的满腔忧愤。剑出鞘时的啸声在胸腔回响。

鹤翁抚琴的身影,仙鹤轻盈起落,鹤翁抚琴为鹤助舞;

在长笛阴柔华美的安慰中,琴声中的刚烈之气消隐了。好像天地之间所有的杀伐之气再也看不到了,笛鸣琴和,相互呢喃,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惆怅淡淡流泻其间。

琴笛的相互倾诉中,他似乎又听到牛车远行的踢踏之声,家国远去的不安和骚动,渐渐从遥远的幼年就开始了,那一路的风尘仆仆,幼时的聂政和姐姐伏地练字的身影再次浮现。琴声,笛萧,像唤起记忆的流水。

朦胧中有青儿与他地牢相遇时的漆眸,毫无人世的尘埃之气,至清如古井之水,又潋波如汪洋的春湖。这一切都从他的脑海里消遁了,他的眼前出现的是楚姒美丽而多情的的眸子。

聂政怦然心动,但又很快淡出着这一刹那的迷失。

楚姒的美丽,令聂政炫目,且不敢正视。

他从回到了记忆之中。

铸剑炉前生硬的炉砖,母亲引着他和姐姐伏地跪拜的心碎表情;

从轵城到边城,全家一路奔跑的景像,让他感到了一丝由心底浮起的无奈和痛楚。

楚姒的笛声柔弱地牵着琴声,试图离开那种不快的回想,想把阳光注入琴声的刚烈。她努力的想为聂政的琴韵注入愉悦和安慰。

聂政理解了楚姒的用心良苦,他的指法行云流水,指下流淌的乐曲悲而无怆,怨且不伤。

琴笛相偕相和。

大家都在倾听着,琴父微合双目,似乎在辩析着聂政琴曲中的情绪。

聂政的琴声出现了铿锵的韵律和激愤。

楚姒的笛声在琴声出现痛楚和迷失的间歇时,笛声欢愉和明亮的滑音,不露痕迹地填充着琴声的忧郁;当琴声亢然激越的时候,笛声那轻快的旋律把那种难以抑制的激情点缀着色彩斑斓,像牵着聂政的那只看不见的芊芊细手,在看不到的地方,把他引领到了属于自己自由天空,助力让他飞翔。

两支乐器,阴柔和阳刚相济。

大家听醉了。

人世之间所有的不快淡出了。

美丽的楚姒突然泪流满面,沉浸在声乐相知的感动中。

琴声和笛声纠葛着,缠绕着,难解难分。

他们相忘于人世之间,像两个隐入幽玄世界的自由生灵,相拥而泣,吟唱相酬,亲密而又缱绻。

止符音尾,终于随着两人的无尽倾诉而淡淡远去,遁远的音乐,像两个渐飘渐远的一对掰开的花瓣,漂零却凄美。

聂政突然抬起头,与楚姒睇眸相视,久久对望。

泪眼不再了。

楚姒对聂政轻轻一笑:平生能与少君如此这般酬唱一回,即使今夜死去,平生也值了。楚姒的脸红红的发烧,睛目含情。

聂政也想说什么,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突然发觉这个少女,是他见到的最美丽的女孩。他几乎想流泪了,但是眼里又分明没有泪水。

他的眼睛分外明亮。

驿馆内出现无声的宁静。

盲侠叹息:雅韵至极而声稀,极美至致就是无言了。

清晨,山道之间两辆牛马车,一前一后背对边城,向深山行走。蔽如天帐的古木把细小的山路遮得阴森而诡秘。

寂寞之间,走在前面的马拉的彩棚车里,传来楚姒吹奏的笛声。空灵的山谷骤然活泛起来,少女热情的青春气息和悠远落寂的大山好像被唤醒了似的,整个世界被沉浸在少女的甜美幻觉世界之中。

跟在彩棚车后的是聂政家的牛车,由于两家车走的速度不太一样,前边的车总是走走停停。

牛车棚内,聂莹对聂母说:阿娘,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美的声音呵,女儿从没有听到过。

聂母:以后,让弟弟也教你弹琴。

行走在车前的聂政回首:阿姐,到了上都,我就可以给母亲和阿姐弹琴听了。

聂莹:弟弟,到了上都,你再也不用砍柴,我们天天在一起,我和娘渍麻,浣衣,你给我们弹琴就行了。

聂政:阿姐,我不想你和母亲那么辛苦,到了上都,我会做营生,养你和母亲。你的弟弟已经长大。

聂母感动这一对相亲相爱的姐弟,她揽过聂莹:孩子,你弟弟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弟弟,等有一天娘不在人世后,你得替娘疼他。

聂莹眼里涌出泪:娘,不要这么说,如果你不在了,女儿也不活。

聂母抹去聂莹眼角的泪滴,笑着说:傻女儿,怎么能这么说呢?

聂母显然不想说这个话题,她换了一个话题:到了上都,娘得让你好好做个女儿家,让你穿得漂亮一些,像楚姒姑娘一样美丽。这几年,娘让你和弟弟都吃了苦。

聂莹:娘,女儿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和弟弟都平安,只要我们一家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就是女儿最大的心愿。

聂母用额顶着聂莹的额:孩子,娘好多年没有这么跟你顶过额了,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偏了你弟弟,总是让你一个人走路。你委屈的。聂莹把脸贴在母亲的脸上,幸福地:女儿不委屈,是娘受了太多的苦,女儿什么都知道。

髡头和手下人聚在一起,他们几乎都是衣衫褴缕,而且行装参差不齐。皮的,棉的,单的,什么也住身上乱穿。

髡头一声吻哨,在棚顶望风的一个小贼下棚禀报:有山货。两个箱子。

髡头爬上望了一眼,回头说:抄家伙,把他们全拿下。

地窨里爬出的小贼如同出洞的老鼠个个拎着不同的器械,顺着看不看的山道向下溜去。

七八个小贼移动一棵合抱的大树,横腰把山道拐弯处的小路堵死。

髡头一摆手,同伙们分散开来,有的伏在莽草深处,有的爬到树上,还有的干脆就横躺在放倒的树下。

躺在树下的小贼可以可能远处走来的车辙声响。

树下伏着的小贼报:还有三里就到了。

髡头轻声喝道,谁再出一声,爷爷就砍谁的头。

他的话一说完,什么声响也没有了,一片死寂。惟有远处的辚辚车轮轧在山道的声响。楚姒悠扬动人的笛声也不知为何停歇了下来。

琴父的马夫先着到了横在路上的巨木,他吓得腿直哆嗦。

马夫回头对琴父说:怕是有贼!车不能走了。

车停了下来。

琴父和楚姒向前望去,果然,路被堵死了。他们脸色突变,一时不知该如何办。

后面的牛车由于走得慢一些,没有注意到前面的情况,他们以为马车太快,在等着他们。

牛车依然走得很慢。

琴父和马夫等了一会儿,没见前面有动静,二人下了车。

他们徒步上前想看看情况。

突然,山贼们在一声唿哨下,全部跳了出来,琴父和马夫让隐在树上和草丛中的小贼捺住,后面的彩棚上也跳上了三四个小贼,他们打开彩棚一看楚姒,魂都没了。

他们可能从没有见过世上有如此俊美的姑娘。他们也不答话,用麻布扑面罩住楚姒,背起想跑。

楚姒拼命挣开了面罩,从车上挣脱下来,拼命跑。

没跑几步就被拌倒,几支尖枪和长短剑,一起抵住了她。

一小贼狞笑:这么好的山货还能让你跑掉?别傻了,还是跟爷爷们走吧。

说着就投绳捆绑。

彩棚车内的琴和衣物被他们抬了出来。

一片狼籍。

后面还有牛车。

刚拐过弯的牛车已经被小贼们拦了下来,几个山贼可能觉得后面的牛车简陋,没有特别在意,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前面的彩车上。

聂政从牛车上跃了下来,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想再伤人,随手抡起一根胳膊粗的木棒,一路把拦截牛车的小贼打翻在地。拨腿向前边的马车飞奔。

山贼们看到了聂政,一下子全傻眼了。

这个人,他们已经太熟悉了。

聂政扔下木棒,从腰际一点点地拨出了宝剑,他冷冷地盯着山贼头儿,髡头。

二十多个山贼持械围住了聂政。

一个躲在聂政身后的大汉,持械悄悄靠近了聂政,被楚姒看到,她一声惊叫:身后有人!言犹未尽,没有回头的聂政剑逼身后的大汉,剑尖已经顶到了那个人的咽喉。

聂政面对山贼,说:今天,我不想再杀人。你们现在跑,还来得及。

山贼们个个面如土色。

昨天,他们在山中已经领略过聂政手中的剑。

髡头走到了路中央,拱手:你是聂政?

聂政:正是。

髡头一挥手示意手下,琴师,马夫,楚姒都被放了。

彩车上的乐器等物也由小贼们放了回去。

聂政依然岿然不动,冷冷地盯着这个山贼的头儿。

髡头:本山主有一请命,不知聂豪杰给不给本山主一个薄面?

聂政一声冷笑:你说说看,如果说得不入我耳,你今天就掉头。

被聂政在身后剑逼咽喉的大汉已经吓得大汗淋漓,动也不敢动,跑也不敢跑,以为聂政脑袋后面也长着眼。大汉的面部表情非常复杂,不知是哭还是笑,表情十分恐慌。

髡头面部抽搐,强笑道:果然是少年豪杰。本山主早想与你结义为兄弟,今天在此相遇,也是天作之合,怎么样?同饮一杯薄酒,未知可否。

聂政:你?说着一声冷笑。你怎知我会允诺?

髡头:本山主知你是个孝子,你携带老母是想离开边城,外出谋生,资用一定不会太少。本山主已经为你备好了金孥,诚心想私交于你。

说着,他一挥手,两个小贼抬着一盘金锭。山贼们揭开蒙布,赤金尽显。

聂政摇头:无名之财,聂政从不多看一眼。

髡头:如果兄弟私谊相赠呢?

聂政收了剑,笑了笑:心领了,还是请让路吧。

髡头一挥手,手下人把巨木移走。

聂政刚要转身,髡头双膝跪下,叩首。

一群小贼全部扔下器械,黑压压跪地一片。

聂政无奈,说:非聂政不通情理,但凡私交,小弟无不听命母亲。

髡头大喜过望,起身走到牛车前跪下:聂婆婆,请准予小人与聂公子结义为兄弟,若婆婆不肯,小人宁愿死在公子剑下。

聂母一脸惊骇尚未褪去,连声说:好,好,老妪没说不准你们结为弟兄。只是,你以后一不要伤人性命,二不要掳夺良家女子才好。你能办得到吗?

髡头:阿娘所言,孩子永记,如若失言,如同此剑。他说罢,双手握剑,斫做两截,手被剑锋划破,鲜血淋漓而下。

聂母惊得面失血色,忙叫聂莹:快取丝帕,给这位大哥包手。

髡头见到聂莹出来,把手背到了身后。

聂母对山贼说:这是聂政的姐姐,以后,也是我的阿姐了,你们还不拜过?

小贼们连连揖礼。

髡头也与聂莹见过礼:阿姐不用管我,我们常天居深山,磕碰是常有的事。

聂政上前,揖礼道,既然家母准我与兄长私交,论齿秩,你应是兄长,请受聂政一拜。言毕,跪地行拜。

髡头哈哈大笑,连忙对拜还礼。

聂政微笑,他牵着山贼的手,到了琴父和楚姒面前,说:兄长多有非礼之处,琴父受了惊吓,请你给老人家还个礼吧。还有,楚姑娘受了惊吓,你也还个礼。

髡头豪爽地长揖谢罪,说:先生和姑娘,不要介意我这个草莽的是是非非,所受的委屈,还是看在我兄弟的面上不计较了吧?

说着,他自己哈哈笑了起来。

琴父有些惶悚,楚姒脸红红的。

父女皆不知该说什么好。

髡头转身对手下一声喝令:

你们还不传来酒肉?我得跟我兄弟喝一场!

聂政:兄长不必客气,如果我们走得晚了,没得店投,总不能住在这荒山野岭之间。

髡头:那,就把酒食留着路上吃吧,别冷了我们兄弟们的一片心意。

随行的山贼们与聂政话别。

聂政:兄长在此留步吧,兄长厚谊,聂政生死不忘。

髡头不禁流泪:我一草芥,能结交你这样的兄弟,死也值了。兄弟要去上都,以后在那里有什么不便,一定要传书与我。切记!

聂政不知该说什么,再拜:此地一别,不知我们兄弟何时再见。

二人笨拙地洒泪相拥,惺惺相惜。

聂政与车辇远去。

一小贼站在髡头身边说:爷爷,你真的跟他是兄弟了?

髡头:这个世道,不是兄弟就是敌人,不想死,就得跟他是兄弟。说着他哈哈大笑:能跟这样一个神人结成弟兄,活着也快活!

从古驿道上远望,都城的城墙隐隐入目。

深秋气象毕露,驿道边的萧萧树木,与远行客的心情一样,透着满目的悲凉。

楚姒下车与聂政相偕而行。

楚姒幽幽地:少侠,我家老父弱女,如秋风拂落叶,飘进市井江湖,你我虽然萍水相逢,楚姒觉得好像我们相识已久,都城深如海,以后,我们再坐在一起弹琴吹萧的时候还有吗?

聂政:仙人一样的你啊,是谁让我们相遇在生不逢时的世道之上?你一个灵慧顶绝的仙人,我是一个生死无依的漂泊少年,我们怎么可能常相依,又怎能不离不散?人海茫茫,生死倏忽,我们会让不测的大风吹到哪里!我们又怎么才能知道?

楚姒:今生今世,我就像永无看不到摸到着的乐律,薄命依傍的是琴还是弦永远也弄不清楚。现在,如果能这样天天依在你的身边,那该有多好?可是,你为什么不多看我一眼?

聂政:我,一个穷小子,不愿有任何非份之想。

楚姒:其实,楚姒根本不在乎富贵和贫贱。

聂政:都城临近,街巷阡陌,哪一条路都可能把我们活活生分。我要走的路,你永远找不到它的终端。

楚姒:哥哥!楚姒好想哭,如果能伏在你的肩头,我宁愿哭死。

楚姒的眼角突然涌出泪滴。

聂政:你,不懂我,我怕伤了你,才不能多说一句话,也不能多给你一个哪怕最小的诺言,我不敢说,是怕做不到。呵,让我们彼此忘了吧,那是我对我们相知的最好报答。

韩国都城渐近了。

楚姒突然高兴起来,她落落大方地牵住了聂政的手,说:哥哥,你的朋友说我们是神仙伴侣,如果我能天天牵着你的手,我高兴得会哭,你信吗?她说着,笑声如铃,眼中却泪光点点。

聂政强笑:呵呵,小神仙,你不觉得你很傻吗?你知道人世间最好的东西是什么?

楚姒千娇百媚:我不知道呵,哥哥,你一定要告诉我!

聂政不答,越走越快。她一步不差地追撵。

她的笑感染着整个画面,透着一个单纯少女心地如雪的清纯。

聂政不忍说。他笑着摇头。奔跑起来。

楚姒追上他,俩人牵手奔跑。裙袂飘浮,如舞如蹈。

聂政:我从小就知道,人世间最好的东西,就是易碎的梦。为了不让它破碎,我至死也不会去说破它。让梦,永远是一个梦吧。

他们飘然地向城中奔跑,像两只迎风飘舞的蝴蝶。

 第五回

卿相失和社稷危  琴女都城觅知已

韩国都城内显得十分萧煞。高大的宫阙,厚重的城墙,宽阔的长街。只是,这里过于清冷了,街上缺少那种人间喧嚣的凡尘欢乐气氛。

一条十字街,琴父和楚姒家的锦棚车与聂家的牛车终于分开了。聂政与楚姒四目相对,他们各自守着自家的车,此时,纵有话说也不知再能说些什么了。

楚姒突然大喊:聂政哥哥,我们在哪儿还能见到?

聂政急回应:就在这个城里,我们会见到的。

聂莹看着他们依依相别的样子,不由地一笑。

在十字街,他们分开了。两辆南辕北辙的车辆渐远。

从城门看,聂政新购置的家,距城门不太远。由于城墙距民房较宽,这里显得既开阔也远离了城市中心的喧闹。这是有上下房的院落,是聂家前所没有居住的那种较大厦房和院落的新家。在上房忙碌的聂母和女儿把家洒扫得十分洁净。聂母欣慰地:女儿啊,我们终于回来了。聂莹好奇地问:娘,我们离开这里多少年了?

聂母:记不清了,但我知道,我们迟早还是要回来的。

聂莹:娘,我记得小时候你带我们来过,还看过一个很大的院子。我们是不是在这里还有一个家?

聂母:女儿,你一定要记住,从前的事你永远把它们忘掉,你们只要记住现在,记住我们在齐国,在边城住过就行了。从前的家,我们是不能回去的。

聂莹懂事地:女儿记住了。

聂母,一会儿,我们得帮你弟弟收拾房子,他呀,不会收拾家的。你是姐姐,他的什么事你也得惦记着。

聂莹:我现在就去给他收拾屋子吧,他天天出门不在家。

说着话,聂政从外面回来了,他的衣着打扮全变了:没有了宝剑,没有了白衣;一身粗犷的装扮,更像市井人。他一左一右,拎着两条死狗回了家。

聂莹吓了一跳:弟弟,你这是?

聂政乐呵呵的:阿姐,以后,我专干这个,你和母亲什么也不用干,我能养活你们。

聂母出门一看,也吓了一跳,她不解地问:政儿,你这是做什么呢?从哪儿弄得这两个死狗?

聂政说:以后,我专杀狗煮肉送给店家。你们以后再也不要洗衣绩麻了,我要养活你和阿姐。

聂母疑惑地:这能行吗?

聂政:母亲只管放心。说着,他麻利把用把狗悬起,像脱衣似地跟狗剥了皮。快刀斩乱麻在把狗肉解开,扔进木桶里。

做完这些,他在大院一角开始砌灶。聂母和聂莹面面相觑,她们没想到政儿这么快就动手操办居家过日子的事情了。看来,他真的长大了。

距离聂家有半城遥的韩王宫,此时与往常一样戒备森严。

晨议的大夫们悄无声自息地从宫门向宫殿进入。

宫殿之内。已经早到的侠累佩剑立在王位之下,侍立殿柱两侧的内侍前所未有的佩剑隐在朦胧的帐纱之后,透着杀机。

王位空空如也。

一进门的大夫们早已嗅到了不祥的气息,他们个个心惊战地走到自己的坐席上伏地而跪。犬耕和东门等侠累的私党也早早进了殿,他们也身佩宝剑,站在侠累的一侧。

宫中的钟罄悠然响起。

宰相和各们大夫们都来了,宰相站在侠累的对面,望着他们杀气腾腾的架式,额角的汗冒了出来。殿内一片沉寂。宰相踅身想转后堂,刚走两步,两位内侍持剑栏住:相爷请归位!外庭任何人不能进去内庭。

宰相怒责:我乃王侯相宰,是辅弼邦国的重镇,国君且视我为国之石柱,你们是何等人物,竟敢拦我,快让开!我要与大王说话。

侠累在身后冷笑:宰相稍安勿躁,邦国重臣岂你这般放浪形骸奉国侍君的人?

宰相回头怒视:侠累大夫,倒想问你,你身为本相僚佐,罔上而无君主,胆敢佩剑进殿,我倒想问你了,究竟意欲何为?

侠累冷笑:哈哈,诸位大夫都瞧瞧,这也是我朝相宰大臣?简直就是语无伦次,头脑混乱的人。一,这么多年斯人处处与国君发难,逆水行舟,罹祸列国,实为国之蠹虫,而不是什么柱石;二,不能分忧国家大事,行事没有法度。君王沿未入殿就吵闹宫帷,真正罔上无君的,正是斯人也;三是,韩国喑弱多年,正是由于斯人占据相佐之位,无替君父忧虑国家之实,只有衣冠堂皇之虚,殆害国家深远矣。大家说说,韩国还要这个废人有何用?韩国需要彩呢锦雕的偶像又有何用?

侠累的身边死党连连响应。

犬耕:废掉宰相,光复韩国平景之治。

东门:宰相是奸贼,请君定罪而诛之。

殿内一片喧哗。

跪在殿内与宰相和侠累都不亲切的大夫们都不敢抬头。

严仲子说了一句:我说句公道话,罢黜宰相当是韩侯定夺的大事,好像不是朝堂大夫应当说了算了。再说,庙堂之上,喧哗骚乱实在不是臣子们应当的本分。宰相身为臣子领袖,最好不要引发争执,一切待大王临殿说话岂不更妥?

宰相明知自己争不过侠累,再争吵于已更加不利,就借着严仲子的话,合眼闭嘴,不再理会。

侠累人私党们攻讦:严仲子!你也是个阴暗小人,在你的眼里,国事从来没有是非。你也是个空食国家奉禄的小人。

严仲子讥诮:我不附你们谤讥首辅,就是空食国家奉禄?反之就是国家良弼人才?自古未闻这种道理,真是天大的笑话。

侠累气极:严仲子献媚宰相,与争食的猪狗有什么区别?你看各位有气节的君子,哪个会附你而言?

正在争吵,内侍传:大王驾到,殿堂肃静!

上殿的韩王有些气喘吁吁。奇怪的是,扶韩王上殿的不是宫女,而是内侍和佩剑的武士。看来,韩王也知道了殿堂的事。

韩王坐在王位之上,有些糊里湖涂地:你们刚才争吵什么呢?寡人身上有疾,头总是疼。是不是侠累大夫与宰相又吵架了?以后呢,你们的事寡人是不管的,寡人内宫的事还管不过来。唉。本邦国治以来,历代君王的臣僚都没本朝这么当廷吵闹过,你们天天跟孩童打架一样,吵得寡人都生了病,如果把君父放在眼里就不会如此这般不懂情理!

殿下大夫们有的忍俊不禁。

侠累皱着眉:大王,我等佩剑上朝,君主知道原因吗?

韩王:想跟寡人一起狩猎了?不行,寡人身上有疾,不能行走了。

有人竟笑出声来,但很快就收敛住了。

大家没有想到多日不见,韩王竟然更像一个白痴,或者过于聪明了。

侠累正色地:大王,臣子不能不说,当朝宰相太霸道,我们在这里谈论公事还担心有性命之忧。现在,大家都想罢黜宰相,另行举荐贤者,不知君王意下如何?

韩王扭头对宰相说:你贤乎?不贤乎?

宰相万般无奈,只得跪下说:臣不才,没办法辅佐君王,请君王准我辞退,以保本躯体。

韩王:哦,知道了,你不想干宰相了,你说谁来当宰相,天下能太平呢?

宰相:臣不知道。

韩王:那,就让我想想吧。说完,起身想走。

犬耕和东门赶上前说:臣等有话说,宰相无形,没有彰德显才分忧国君的邦国之治,国君可以不治他的罪,也应罢黜这等小人。我们公议,都认为侠累大夫可代行宰相之位。

韩王小眼一转,看到殿内之后的武士个个面带杀机,有些心惊肉跳。他只能重归王位,正色道:宰相既然不能代君分忧国家重任,寡人准了他的辞请。侠累原本王室宗亲,多年劬劳朝中大事,你们觉得他代宰相而行政邦国公器,真的可以吗?

侠累私党一片欢呼:臣无异议!臣无异议!

幕后的武士们霍然拨剑,杀机毕露。

没有说话的臣僚们也急忙附和:臣也无异议。

严仲子冷笑,没有说话。

侠累恶狠狠地打量着严仲子。

严仲子漠然无视。

韩哀侯回寝宫,一群美女上前为他宽衣解带。他突然发现这些宫女都不是他熟悉的人,疑惑地:寡人怎么没见过你们?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美人们媚笑不答,内侍总管趋身上前:大王,这都是侠累宰相新近选送的美人,如果大王不满意,宰相吩咐再另行选派。

已经让美人们服侍的舒舒服服的韩王顺手摸了一下搀扶他的美女脸蛋,那个美人倩然一笑,满意地:你告诉侠累宰相,寡人很满意,只是再送几个好的乐工更好了。

他被扶进内廷大殿,坐在高台之上,咐吩:给寡人奏雅乐。

内廷乐声四起,美女们从帷后走出行礼后,翩然而舞。

韩王又问内侍总管:这些舞蹈,寡人从没的看到过啊?乐府又是从哪儿选来的舞女呢?

内侍总管:这些是侠累宰相选送的狄夷舞。

说着,美女们身上的轻纱解开,身着短狭的彩衣,带着蛮荒的边野气息袅娜群舞。有两个袒胸露脐的舞女已经舞到韩王的案前,媚眼酿酒飘送,毫无忌讳。

韩王感觉十分新鲜:哦,这都是野人舞呵,宰相是不是也要寡人当野人了?

言毕大笑,只是,他的笑人无人响应。

韩王收住了笑声:给这些美人们赐酒,我要她们跟我一起醉!

此时,率众抄府的一队人马正在忙碌着,士兵们用长戟挑下了“宰相府”的门第大匾。大门之外,已经列上了戒严的兵卒。一个骑马的武官带着另一批士兵走进紧闭的大门之前叩门。

一辆带棚囚车停在门外。

门打开。

武官带兵直入厅堂。

已经去掉官服,身着布衣的宰相急步出来,见到那么多人,口中呵责:你们是何等人,竟敢闯我私人府第!

武官毫不客气:你就是废黜的宰相?

废相:正是本人,你据何而来!有无诏令和敕书?

武官冷笑:我拿问罪犯,他也只能与狱司说话,难道还要韩王再给你敕书才能拿人?来人,给我拿下!

众兵拥上前把废相绑起就走。

废相大叫:我有何罪?为何不据罪下诏?侠累奸贼谋陷大臣,赶尽杀绝,他不得好死!

有人往废相的嘴里填上布团,撬塞之间,废相的嘴巴流出了血,已经说不出话。人被拖了出去。

相府的人全被赶出,老少男女,跪在院内,情景十分凄凉。

院内挤满了兵丁。

大门之外,严仲子惊呆了。

政敌之间的恐怖手段超过了他的预料。他匆忙躲到了一边,继续观望。

兵丁们正在屋内和院内搜查,换上便装的严仲子躲在离家不远的一个酒楼之上,他从轩窗之内可以看到院内发生的一切。

严仲子对身边的一个仆从说:快去帮助备车,我们今天就得离开都城。

仆从:是的大人。

夜里的狱神庙显得格外阴森。两座油缸,火势熊熊。把这个人间地狱映得鬼崇之气十足。

大堂正中,危坐着司狱长史。他的身后站着两名狱吏。

黑暗的门厅四处是狱卒打手。

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废相,被人踢打着走了进来。他万念俱灰的抬头四视,庙堂两侧全是用胳膊粗的油木栅成的牢狱。

废相认真地打量着囚在里面的人。他突然发现里面关押的人,几乎都是他的僚属。有人认出了他,不禁痛哭:冤枉呵,宰相!宰相!

站在狱司长史身后的狱吏呵责:不许喧哗,这里只有囚徒,没有宰相。

庙外传来一阵敲打声和鞭声,那些声音中夹伴着是糁人的惨叫。声音凄厉而尖锐,令人不寒而粟。

狱司长史,坐在火盆夹着的大案之后,缓慢地翻开书简,一字一句地说:据案对证,你们是一伙祸国殃民的私党,现在,受王命已经全部收监。慢慢说吧,你们把如何卖国求荣,陷害侠累宰相,谋轼君王的条款,一一道来!嗯,是不是得从十年前说起,倘若不肯如实招来,本官一定会让你们筋断骨裂,万劫不复!

废相艰难地:诬陷。

狱司长史:你们都有家眷,如是不想让他们在这里与你们团团圆圆,最好,还是如实地说吧。

废相一下子就傻眼了。

狱司长史:你就是那个废黜的宰相?

废相已经没有了傲气:正是。

狱司长史提醒:这里不是高官显贵发威施令的地方,刚来可能还不习惯,只要住上个一年半载,您一定会非常习惯。

他一声断喝:先把他关起来,容后细细刑审!

废相的意志力已经崩溃了,他顺从地由人推搡地进了一个牢门。

城关的出口已经戒严了,兵士和校官正在严格的询查出城人员。

化妆成马车夫的严仲子一脸污垢,他牵着马车向门外走。

门丁:车上有什么人?

严仲子:都是一些驿客。

门丁们一拥而上,发现一个清秀的、长三绺胡须的男人,问:你是严仲子?

假严仲子:不是。

门丁上前扯出假严仲子,我看你像。留下等问。

门丁训斥严仲子:你敢携带罪犯就别想活,还不快滚!

严仲子连忙引车快走,马车出了城关。

见城关已经远,严仲子不顾一切地引缰策马。

马车飞快。严仲子亲自策马加鞭,惟恐追兵赶来。

韩王显然是不常到这个地方的,所以他身边的侍从分外多。一个内侍过来说:今天有一对父女传为大王演奏。说着,他一击掌,乐声响起。

离韩王案几不远的殿侧,琴父和楚姒父子奏起了音乐。

这对父女的弹奏技巧非常娴熟,很快就把乐府大殿带入了仙人雅乐的境界。

琴父和楚姒父女高雅的演奏技艺让听音乐的韩王及一起围坐的达官显贵们听得如痴如醉。

侍从低语韩王耳际:这是宰相荐来的人。

韩王满意的闭目点头。

乐曲终罢,韩王意犹未尽,他睁开了眼。

韩王:琴父的演奏,真是天簌之音啊,让寡人觉得是仙乐飞到了人间宫阙。老人家,你不要离开韩国了,干脆就是乐府做我的长史吧,这样以来,寡人可以天天听到你奏演的仙乐。你意下如何?

琴父跪拜:布衣受恩大王,不胜感激零涕。只是,我以微小薄技博得君王如此恩宠,实在让人心存不安。

韩王:哈哈,寡人能做你的知音,你为什么不能做寡人的知已呢?你们父女初来韩国上都,住驿馆终究不太方便。最近一些不臣的叛逆,让侠累宰相的逐一清除,除了官名。所以,一时闲房很多。这样吧,寡人赏你一处,做你的乐府长史府如何?只要你们父女肯用心伺侯,寡人给你大夫的名节,可尽享人间富贵。

琴父:卿相大夫是国家名器,布衣不敢擅想。

韩王:嗯?

琴父刚要说话,韩王身边内臣说:琴父,这样浩荡的恩宠,自古少有呵,你还不快谢王恩!难道还想有拂王意不成?

琴父只得拜谢:大王天恩浩荡,令我至死不敢相忘。

韩王大笑:好,好。以后,你不要离开王宫左右。寡人好声乐,算是与仙人相投契吧,如若听不到雅乐,会寝食难安。

说罢,起身离开,一群王公大臣紧随其后。

琴父父女,一时如堕梦中。

华丽乐官服饰的琴父父女携着一群女乐人流,依次坐在内殿一侧,开始演奏乐器。韩王假寐软塌,似听非听。

古色古香,且悠久明亮的金鸣釜韵;

铮琮丝弦,如同雨落春江;

王室的尊荣,阳光的明媚,春天的苏醒,秋天的高洁,款款泻来。

只是,这种声乐中听不到民间的叹息,征人的悲声,流民的哭啼。

宫中府乐真是仙乐。

钟磐,丝弦,古琴,长笛等乐器编制成华丽而典雅的宫廷的虚幻,把韩王的休眠催生得如入仙境。

这是一处荒僻而简陋的民房,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寒伧。

严仲子不安地在房内踱着步,他的几个仆从,个个垂头丧气,显得十分落魄和凄惶。远离都市和宫帷,一身布衣的严仲子,心头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一仆从:大人,我们还得回到都城。如果大人想搬倒侠累,总不能身处荒野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当年的公子小白,就是那个后来的晋文公,还有越王的勾践,他们都是使尽了韬光养晦的手段,最后才一举成事的。

大人,您不妨也用他们的办法。

其余仆从:是呵老爷,侠累真正的眼中钉是宰相,只要宰相倒了,他进而取而代之,还会计较的过错吗?宰相之外的人都顺从了,他何必要专跟你结死仇呢?

严仲子一叹:多少年来,我跟这个老贼处处作对,他能放过我?真是笑话。

仆从:大人,你最好写封信,向他表示追随的决心。我们呢,不妨也投其所好,按他的想法给废相裁倒的井里,多填两块石头,反正有这两块石头没这两块,废相早晚都是一个死,就让这个将死的人多替您背个罪名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况且,以后真正能为废相伸冤报仇的,放眼朝中,还能有谁?只能是您啊!

严仲子心动了:那,我写信,你们谁去见侠累?

仆从:我去吧,我曾与侠累府的人有旧交。只要有贿金就可以办得到。

其它仆从:我们还得贿赂东门和犬耕这两个侠累的亲信,他们说话,侠累一定会相信。

严仲子一狠心:好,这事交你去办了。记住,我们东山再起,就看你们了。

仆从;小人与大人同荣同辱,如若办不能,小子只能以死谢罪。

严仲子:不必担心你们的生死。我相信这个新相爷还有用着我的地方。只要我不跟他为敌,他至少睡觉都会笑出声的。我不死,他们不会跟你们过不去。

正在厅堂与一群官僚和死党议事的侠累冷笑:严仲子自己冒出来了,他也承认跟宰相祸乱国政的罪名,现在,他终于要乞求本相不治死罪。你们看,这个严仲子是不是变得真快?我早就知他是废相没干什么好事。

犬耕:宰相明察秋毫,什么事能躲开您的眼睛。这个严仲子是什么意思呢?他不是躲起来了吗?难道想自投罗网?

侠累:这个人世之间,无非就是富贵荣华这几个字。他离开了韩国,如同丧家之犬,假如他不肯让列国的人当狗使,就得过贫寒的布衣生活。可能他一个人能受得了,只是他的仆从们不一定受得了。他身边只要有那些人,他就不可能安守清静,仆从们就得逼他向本相卑躬屈膝。

犬耕十分佩服:宰相果然英明过人,他从前投身废相,现在,那个倒霉的废相身系牢狱,这个严仲子没有大树可靠了,只能向宰相摇尾乞食。

东门:他想投到宰相的门下?哼,他还算聪明。

侠累:这条恶狗,十多年来一直跟老夫作对,现在想起,老夫犹有切齿之感。

犬耕:不如让他回来,然后再找个什么罪错,他以后的日子就只能陪着他的那棵大树一起,在牢狱里终老天年了。

侠累大笑。东门:那就让他先回来,看住他,想收拾起来就容易得多。

这时,有暗探相报严仲子的事,侠累听完探子说严仲子已经潜伏回来,侠累从寝床上披衣站了志来。两个佩带短剑的内侍跪在门外也在等侠累的吩咐。

侠累:你们看清了?

两个内侍:小人以人头担保,绝没有看错。

侠累狞笑:好,立即调狱司兵丁拿人,要快!而且,不能动静太大。

已经居住华室的琴父也有仆从伺侯着,他席地坐在中堂厅内与女儿楚姒对案就餐。

楚姒似有所思:爹爹,女儿想找一个人。

琴父没有抬头:我知道。

楚姒:是吗?你说我要找谁?

琴父:知女者,莫若爹爹,你想找的人身在市井,可能跟你不是一路人。孩子,我们侍奉在深宫,就不得不身许王室。如果私情过重,可能会给女儿造成不测。所以,爹爹还是劝你把他忘了吧。

楚姒:爹爹,女儿死都不会忘掉他,纵使以后沦为贫贱,身陷死地,女儿都不能忘掉他。说着,不禁流泪。

琴父:女儿大了,心思就多了。爹爹老了,活不了多久。女儿呵,我所有的担心不是爹爹的尊荣富贵,而是你的。孩子,这个世界上,还能谁能像一个父亲爱女儿那样爱一个女子吗?没有。

楚姒感动:爹爹,您说的对,可是,如果女儿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女儿活着也会形同行尸走肉,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说着,她哽咽起来。

琴父:孩子,怨爹爹把你宠坏了,这样吧,如果一但找到那个人,而且他也愿意跟我们一起走,爹爹宁愿放弃在韩王这里得到的一切,也情愿把这一身的枯骨丢弃在古道边,也不愿看到我的女儿不快乐。

楚姒哽咽出声:谢谢爹爹如此懂得女儿的心。

琴父:我担心的是,我们即使找到了他,他会像我女儿这么在意一个情字吗?孩子,如果他没有那样的心思,你会很可怜啊。

楚姒:女儿在乎他,并不要求他在乎您的女儿。也许,这是夙命。

琴父直摇头。

潜回都城的严仲子和他的仆从,稳藏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街口,他们聚在一起。严仲子问:旧宅的看护还在吗?

仆从:不在了,我已经打发他们找地方喝酒去了。

严仲子,你们先进去,留一个望风的,千万不要中他们埋伏。

其他仆从:大人放心,我们先去了。

仆从们一个一个进了院门,走进深院。

一个放哨了仆从打了一个唿哨,严仲子跟着进去了。

门轻轻合上。

严仲子率领仆从们,小心翼翼向上房摸去,门被打开,几个人闪了进去。

幽暗的灯燃起,严仲子用纱罩住,几个脑袋挤到了一起。

严仲子:我明天进相府,如果我到晚上还不出来,你们就各奔东西吧。

仆从们:大人,我们不会离开你的,如果侠累把大人关了起来,我们也一定会把你救出来。

严仲子家大门刚开,隐在附近的狱司兵丁们一拥而上,擒住探风的仆从,后面的人破门抢入。

一拥而上的兵丁们,把衣着不整的严仲子按地捆绑。

严仲子回头望着他的仆从们,有一个跪下:大人,小人实在没有办法,上次回城时,就让宰相的人擒住了,小人不敢不据实全说了。他磕完头,随人出去了。

严仲子不禁大笑起来。

笑声未止,侠累已经带着兵丁进了门。

侠累大笑,一揖:严仲子,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回来了?这种鸡鸣狗盗的差事,好像不该是国朝大夫所为吧?他讥诮地瞅着摁在地上的严仲子。

严仲子再度大笑起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大人高居相位,严仲子不回来恭贺大人的升迁,好象也不是士大夫的气度吧?是的,仲子明白得罪过相辅大人,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仲子回来,就是要把一躯薄命交付给大人。

侠累冷笑:你到是很会说话了,呵呵。只是,老夫不知道还有谁能救你?你依靠的那棵树还在吗?你还有什么攻讧老夫的话要说么?多少年来,老夫一直很欣赏你的伶牙利齿。

严仲子:仲子已经无话可说,生死皆由宰相发落吧。

侠累一挥手,摁严仲子的兵西松开了他。严仲子席而坐,依旧笑容满面:仲子有罪,也是各谋其主。仲子曾蒙废相厚待,知遇之恩不得不报,与宰相大人羁伴多年,只是不能不发的弩上之箭。宰相不会不知道。

侠累:你想活命?

严仲子:想。

侠累脸色一变:你这条狗!

严仲子不愠不色:您说得对,我原本就是条狗。

侠累:如今老夫也是当国宰相,你也会对老夫像狗一样的恭敬?

严仲子:仲子从来都恭敬知遇者。

侠累:那好,本相驱你为鹰犬,你会如何报效老夫?

严仲子跪地叩拜:倘若如此,甘做犬马。

侠累哈哈大笑,老夫只是试试你,说着,上前携住严仲子的手:把地个告密的仆从唤来。

门外立即出现了严仲子那个仆从的身影,他一下跪在地上,吓得直筛糠。

侠累:本相最恨不忠效主人的走狗,来人,拖到狱司,把他的舌头割掉!

严仲子起身一揖:请宰相大人宽囿这个小人吧。蝼蚁尚且偷生,更况人命。仲子不想怪罪于他。

侠累一笑:那就放了他,逐出城门,不许再回,若在都城再见,必杀无赦。

严仲子感激零涕:仲子眼瞎,恨不早追随宰相,致有今日蒙羞。

侠累得意地笑了笑,说:好了,老夫把家宅和你的眷属全还于你,老夫身为相辅,还要与大夫一起同做大事。明天,本相召集僚属,一起为仲子接风洗尘。说罢起身就走。

严仲子跪地相送:宰相如此大度,仲子自愧自惭啊。

一片灯火笙歌。

灰头土脸的严仲子,由仆从抬着礼品,略带羞惭地进了府门。

犬耕、东门及侠累的私旧大夫们面带嘲笑地看着严仲子向挟累行叩拜进见礼。侠累好像根本就没有把他们之间龌龊记在心上,只是淡淡地指令侍从:带大夫入席吧。

严仲子由侍从引领,坐在靠门的末席之上。

侠累似笑非笑地:严大夫公出远邦公干,连月辛苦,本相今夜专门召来僚属和私交,为他接风。来,喝酒!

大家都向侠累敬酒,同时也纷纷扭头看着严仲子取笑:严大夫是不是周游了列国?可讲讲出门的见闻,好让我们大家长一些见识。

严仲子笑着起身行礼道:大人们取笑了。只为仲子糊涂,不得已躲在国外数月,去国的日子,仲子天天面壁思过,现在经宰相大人点拨,仲子才得以脱胎换骨,改张易辙,以后还望各位大人多多指教,让仲子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犬耕大笑:多少年了,严大人今天说的,才像句人话。

满堂哄笑起来。

严仲子面不改色,一脸笑意:犬耕大人说话从来都是这么有风趣。

满堂再次大笑,只是,这些人好像刚认识严仲子,既有些瞧不起,也感到了一种亲热。

东门端上一盂酒,说:早闻严仲子饮酒如水,请喝下此酒如何?

严仲子:不敢劳东门大人相敬。说着,取出自己的酒盂,满满倒了,一饮而尽。

大夫们在侠累的率领下进堂议事。

严仲子的出现,让许多人感到新鲜。

韩王问:仲子何故一直没有临朝议事?

严仲子叩首:启禀大王,仲子做错了事,面壁思过些时日。

韩王:好,古大臣无不慎独自爱,有错改了就好。

朝堂之间,大家的表情都不一样。有的自矜,有的面带嘲笑。他们好象习惯了僚属之间的际遇变故。

侠累:最近,韩国与齐国关于边城外界有一些事宜,别人办理本相还不太放心,所以,本相荐举严大夫去办吧。

严仲子有些意外:不知宰相有何托付?仲子必做犬马趋劳。

侠累:是要严大夫与齐人交涉两国之间的关系,你出使齐国,其中条款,可按朝堂议好的条款行事,只是,不能有分毫的池差,仲子大夫,你可明白其中的利害?

严仲子:宰相交办的事情,仲子岂敢有半分懈怠?至于如何去办,仲子还要请宰相大人周详示下。

侠累满意地:好。是这样,齐国人不许韩国边城卫戍有兵,为了不起麻烦,边城的兵卒已经撤尽,实行了内防卫戍,为了不使齐国军队过来占据边界四城,曾用的卫戍兵款项应该重新商议了,至于韩国发往边界的精粮食,及两国的调和消耗,老夫自有安排。

严仲子:议和的事,仲子一定办好。

侠累:算你明白,你只管榷商融洽两国关系,别的事情就不用多操心了。

严仲子连声应命。

有人小声议论:用军资费用讨好齐国,这样做稳妥吗?

侠累威严地:还有谁,提出疑问?

廷堂立即没有了声音。

韩王坐在王位上似睡非睡。

上了车辇的侠累把严仲子唤到了车辇之前。

侠累:你明日即可赶赴齐国,把我的美意告诉齐国的宰相,并请齐国派出使者回访,我可与来使说话。如果韩齐没有战争,军资费用,用在哪儿都一样。其中的道理,你可明白?

严仲子:宰相大人只管放心,下官已经十分明白,就是说,打仗也要资用,谈和也要资用。所以,打仗不如讲和。仲子一定按大人的意思去办。

侠累满意地微笑。

车辇行走,严仲子一直目送很远。

回到寝室内的严仲子望着月光浸入小窗,心时悠然升起一股难言的幽怨之气来,报国无路,施展抱负也没有机会,只能受侠累这样奸邪小人的闲气和戏弄。严仲子在窗下的睡塌下辗转难以入眠,不由间他的满脸沾着泪水。

为严仲子伴寝的侍妾问:大人明天就要走了,为什么还不歇息?

严仲子忧郁地:睡不着呵。

侍妾心疼地:大人流泪了?

严仲子叹息:侠累大人私交齐国,韩国大批军马和军资费用都要交给齐国,假如三年之后齐国真的打进韩国,那时的韩国既无兵备又无军饷。韩国的铁骑就会返回韩国攻城掠地,韩国,实在太危险了。

侍妾:大人,不要多想了。韩国的事又不是大人你说了算的,废相大人的下场你不是没有看到。如果你再跟侠累宰相冲突,不仅于国事无补,你的生死还有全家人的性命,妾不知还能保留多久。

严仲子不禁埋头饮泣。

侍妾安慰:大人不要多虑,救韩国的人总会有的。在没有这样的人之前,您最好还是忍着。严仲子泣声不绝,只好咬住了衣衫。

聂政家的狗笼内,存了十几条狗。它们似乎对未知的命运根本不知道。

聂政牵从狗洞里摸出两条。带了出去。

门外宽阔地上架着粗重要木杆。聂政把狗缉投上,一拉,两条狗无声地吊了上去。此时的聂政完全是市井粗人的打扮,在木杠边,他又有了新的石球,还有一根粗如碗口大的檩木。利用狗吊起来的时间,聂政开始玩起了石球。

市井少年阿井过来了。他也牵着一条狗。

聂政头顶冒着热气,放下了石球,问:阿井,你有什么事吗?

阿井抱起了石球,试着玩,但是那棵石球好像跟他不熟,不太听话,几次差点砸脚。他一边玩一边说:政儿,我想找你喝酒。

聂政笑了,指着狗说:这是酒菜?

阿井,对。

聂政:你把它收拾了吧。一会儿,我让阿姐给我们煮上。

阿进也想投绳吊狗,可狗根本不听话,扯着松开的绳子想跑。

阿井一气之下想动刀斧,狗儿冲着他哀号。聂政走了过去,那条狗吓得卧下,一个劲儿的尿。聂政用掌在狗脖上磕了一下,狗就垂头昏了过去。

阿井十分钦佩,拎狗进了院。

聂政把那根粗檩放在背和臂上,开始玩起来。它好像会动一样,在聂政的手中,肩上,背部和腿上翻转飞旋,呼呼地生着风。

许多过往的行人被他舞去这个庞然大物感到新奇,他们围过来观看。

聂政也许不想太引人注意,他轻抱那根檩木,放在了院外墙下。

院内的阿井喊:阿政,我已经收拾好了,我一会儿去叫朋友,晚上咱们喝个够。

聂政把自己吊起的狗拎了回去,两只大狗拎在他手里,像两只兔子一样轻松。

人们逐渐散去。

空落落的场院一端,站着一个貌如世外仙人一般的美丽少女。

少女的美丽,让人们不由多看几眼。

她,就是楚姒。

楚姒的身后是锦车,车侧站着两个精壮的、身着乐礼服的护从。

也许,她做梦也想不到那个会弹琴,会剑术,一身英气的少年现在竟然靠杀狗为生。

她的目光中充满了不解和疑惑,但她分明认定了这个杀狗的小伙子就是她苦心要找的人。

她突然体会到了一种心酸的滋味。

阿井突然看到了楚姒,并深深为她的美丽打动:真是太美了!

几个门丁向聂家方向指点:那里来了一个姑娘,像仙人一样美。

你知道什么?那是乐府长史的女儿。

她站在那儿干什么?不会是想吃狗肉了吧?

去吧,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吃狗肉?

这是一个新砌的两层的院子。中间空过一个月门。他直接进了内院。

聂母和聂莹在渍麻。院里依然有井,种着菜,养着鹅。

聂家母女不再浣衣。

聂政对忙碌渍麻的母亲和姐姐说:母亲,阿姐,晚上我要跟阿井他们喝酒。

聂母:记着要少喝,千万别喝醉。

聂政答应:不会醉,放心吧。

他一边说,一边跑到了外院。

他察着院角亲手砌好灶上着大瓦缺罐,罐内煮着狗肉。灶下的火灰忽明忽暗,聂政取出一束木柴,填进了火塘。灶边一个巨大的木案上,阿井收回发呆的目光,低头正在麻利地肢解着脱了皮的裸狗。阿井看聂政到了外院,忙回头。

阿井:阿政,这些都炖上吧。要不要再开一个火塘?

聂政说:我来吧。他把一个备用火塘清理了一个,往别一个罐内注水。

阿井把分解的狗肉置放在罐内。聂政引火,装了柴。

他们一边洗手一边说笑。

阿井:阿政,城外荒岗子上有不少野狗,改天,我们去逮几只回来?我爹爹酿的酒你觉得怎么样?回头,我帮你酿。

聂政:酿酒呵,我也会。不难的。你还有几个朋友要来吃狗肉?

阿井笑呵呵,一会就知了,这只狗,就是他们送给我的。

聂政一边说着话,一边摸着先煮的狗肉罐,说:这个煮透了。捞到桶里得换这两只。他一边说,一边找出一个三爪的钩子开始钩肉。

阿井情不自禁的撕下一块,一边吃一边叫:好香!

俩人正在说话,聂政突然停止了动作,他听到了外面的笛声。聂政推门外望,空荡荡的阔地上,没有一个人迹。锦车也不见了。

三四个少年席地喝酒,吃狗肉。他们的身边一小丛篝火。

聂政的姐姐不时从院内给他们送来汤水。

聂政取出鹤翁送给他的琴,他让姐姐坐在自已身边,他开始弹起了琴。

他们有说有笑,十分热闹。

聂政:阿姐,我教你弹琴吧,只要你想学。

聂莹:我不学,只想听弟弟弹。

聂政:好呵,我给阿姐弹吧,今天是月亮圆的日子,我弹月亮升起的曲子吧。说着,他开始轻松地拨弄那种非常单纯,也是十分迟缓的慢节奏。一种宁静如秋水荡开的旋律伴着月晕的散淡而开心悠扬的奏起。聂政正在埋头抚琴,实然感到一股鲜香的气自己扑鼻而来,他不禁抬头。他的眼前,站着衣裙飘然的美丽少女,她正在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楚姒!

聂政好象早知她也要来,没有动,只是笑着说:请楚姑娘坐。楚姒依着聂莹坐了下来。

聂政依然弹着自己的琴,问:你怎么在这里找到的我?

楚姒:整个上都,你弹的琴,我从一万个乐师中间也能挑出来。你跟别人都不一样。

聂政不抬头:楚姑娘,喝酒吧。

聂莹取出一个盂,倒上。

楚姒一饮而尽。少年们不禁喝彩。

聂政依然不抬头:吃狗肉。

楚姒凝了一下眉,用聂政席间的箸,挑起一块儿,轻轻咬去。

旋即她直点头:好香。

少年们又是一起大笑。这样一个貌如天仙的美少女,肯定了他们的肉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

聂政依然不抬头:喝酒。

楚姒一饮将尽,聂莹一把夺过:楚姑娘,这样喝,会醉的。她嗔怪聂政:弟弟,你呀!

少年们不肯再喝了,他们都注意着楚姒和聂政这一来一往的话语。

聂政请楚姒弹琴,楚姒毫不客气,抚琴而奏,一串如风拂来的春风快意,一下子把中秋的月亮弹得如炽如火。她的指法娴熟,令人听着透不过气来。

聂政一言不发,一饮而尽。

他再喝第二碗时,酒盂被轻轻捺住,他慢慢抬眼望去,楚姒睛目如秋水一般地望着他,轻轻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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