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有裂痕的童年
【张亚凌,教师,《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小小说传媒签约作家,数十篇美文被选作中考阅读文或各种考试阅读文,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地方语文精英教材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回眸·凝望》《心似花开》《时光深处的柔软》《草也有自己喜欢的模样》《有多深爱就有多美好》。】
随笔
我不敢说回忆童年一片美好,也不能说不忍回忆,因为我的童年很奇怪——有条深深的裂痕。
有裂痕的童年
★ 张亚凌
一直无法说清楚自己是幸运还是倒霉,我的童年有道明显的裂痕,或者说童年的我有截然不同的两张面孔两道背景:忧伤与快乐,灰暗与美好,分明而对立,如泾水与渭河。
(一)
在我家时,我就是个小人精。小孩子的眼睛,最准最毒,小孩子的心思,最细最密。小小的我,就被束缚在自己的目光及心思织就的幽暗的网里。
三叔三婶属于大家眼里的疯癫之人,没有人将他们当做可以交流的对象,只是可以训斥的活物。大人们说话时,倘使三叔或三婶凑在一旁,没有人会给他们让座,哪怕有一排空板凳。目光偶尔落在三叔三婶身上,脸上也是膨胀着的赤裸裸的厌烦。时间再久点,就觉得碍眼得受不了了,一定会有人冲着三叔三婶一摆头道,出去出去,呆在这里绊得人眼睫毛疼。小小的我就是不能理解,他们没动啊,咋会“绊得人眼睫毛疼”?眼睫毛还能感觉到疼?真是怪事。连四叔五叔爷爷奶奶也会那样训斥,其他人更不用说。三叔三婶的儿子建峰,也是心智有问题的,同他的父母一样到处不被人待见。
三叔是父亲的亲弟弟,我的亲叔叔,别人训斥时,我心里就隐隐的难受,好像被谁扇了耳光。不等三叔或三婶离开,我就耷拉着脑袋走了。有时我也恨他们,咋不看人的脸色,老往人堆里凑。小小的我,见了三叔一家,绝对亲近不起来,却不是讨厌,只是觉得可怜。
“爷爷奶奶都讨厌三叔家。”夏夜,很突然地,年幼的我竟然与母亲扯到这个话题。她静默了一会儿,说人就那样。“奶奶看邻家的胖墩,后院的鸡,都比看三叔好看。”或许母亲吃惊于小小的我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她看着我,神情不知是惶恐还是欣慰,而后摸着我的头说,小孩子家不要多想,你不那样就行。“我……”我顿了一下,坦白又无奈地说,“我也不喜欢三叔。”
母亲叹了口气,又道,人就那样,不管不帮,还看不起。
那语气,怕是对我很失望很失望才会有的吧。
“人就那样”,每每想起母亲这句话,就觉得无比沉重:“那样”究竟是哪样?怕自己也成了让母亲生厌的“那样”的人,就愈加小心。
不知啥原因,一提及我成长的小村,记忆多是灰色的,郁闷的。
巷子东头的疯婆婆,缺牙漏气的嘴巴整天絮絮叨叨,却真的没人听她说什么,除了无聊的孩子逗她取乐。南巷里有个脑子不灵光的瓜女子,不言不语到处瞎跑,被村里无赖明目张胆地戏耍。包括我那人见人烦的可怜的三叔一家,走到哪里都像瘟神,人人躲避。小小的我几乎跟三叔的儿子没有说过话,似乎傻气能传染,一说话我也就成了那样的人。母亲将哥哥小了的衣服送给三叔的儿子穿时,我心里会莫名地难受,甚至为哥哥曾穿过那件衣服而伤心。
童年的我,也算木讷的孩子,不言不语,想法都在心里密密麻麻地滋生,蓬蓬勃勃生长,而后起起落落地泛滥着。
一次,我独自从十几里外的小姑家跑了回来。出现在母亲面前时她吓了一跳,——前天才哭着闹着要熬亲戚家,咋就跑回来了?她再问,我只是说呆够了,想回来了。其实是小姑家的那个奶奶在门口跟别人扯家常,说了句“家里爱来人,馍馍吃得快,泼烦很”,刚好我就在旁边玩。转身,不吭一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往回走了。
被人家多嫌了,还能没皮没脸地呆着?小小的我,那时七八岁吧,已经知道看人眉高眼低了。
母亲后来影影乎乎感觉到什么了,追问我是不是谁说什么话惹我不高兴了,我沉着的脸肯定了她的猜想。母亲说,小孩子家家的,没皮没脸才好,心思太多,长不高。亲人的舌头有毒,母亲的话导致我四十多年后还是一米五,再也长不高了。
似乎很小,我就知道避免因为自己的存在让人不舒服。小心地察言观色,以至于母亲感慨道,这娃,在咱自己家里还把自己当客人?
今天的我,不会瞧不起智障者,可真的难以有饱满的悲悯情怀去实实在在地拥抱她们,甚至都不忍直面。这是不是源于小时候长期关注三叔一家留下的阴影?或者看着那些可怜的需要帮助的村人反倒被戏弄而留下的伤痕?
今天的我,依旧很在乎别人的目光,在别人的目光里悄悄地调整着自己的心理,——哪怕已经强大到可以忽略别人的目光。这是不是源于童年的我过于小心过于敏感?还是眼毒心细怕伤人更怕伤己?
如果说童年跟万事万物一样都有两面,在我家的日子,就是我童年的背阴面,阴冷,潮湿,让人不快。
(二)
我童年所有的美好似乎都浓缩在外婆家,——外婆家真是美好。
屋檐上挂着风铃,有风的日子,清脆的叮叮当当如欢快的歌。那是一些破碎了的长条形玻璃片,被外婆悬挂起来,彼此最大的摆幅只是末梢能稍稍挨着,清脆作响却不至于撞破碎。
我很好奇,多次问外婆,你咋知道一块玻璃跟一块玻璃应该隔多远,能撞响,却不能撞破碎。外婆笑着说,你外婆老成精喽,天上地下,没有不知道的。真的吗?我仰头看着外婆,好像是真的。没有外婆不知道的,她都知道我摔碎了一只碗,将碎片藏在案板下面的煤堆里。
外婆的智慧泼洒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外婆的“碎玻璃风铃”,也被母亲引进到了二百里外的我们家。不久,我们村子里的很多人家的屋檐下都有了那种风铃,很多孩子贫穷的童年有了清脆的风铃声,谁会想到这是我外婆的智慧?
在外婆家的日子,她每次蒸馍,总会给我蒸个动物,像过年做花馍般郑重其事,还涂色呢。十二属相逐一蒸过,美美地欣赏后,吃得有滋有味。只是到了狗,我却不吃,——那不就是我自己吗?我爱自己都不够,哪里会吃?好像外婆捏狗狗时,更用心,似乎你一拍,狗狗就会调皮地汪汪叫。
外婆还给我蒸过一只美丽的小鸟,我一直把她放在窗台上。睁眼就能看到她,睡觉前也会看一眼。她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吃她?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啊。美,不是用来享用的,而是用来欣赏的。这是童年在外婆家的日子留给我的感觉,以至于几十年后的今天,当看到紫藤萝开花,有人说可以捋下来当麦饭吃时,我就有种疼痛感。有些植物可以欣赏兼食用,当有人采摘时,我同样会觉得很不舒服。
童年给一个人的影响是,奠定了她成人的认知观。
对我的头发,外婆跟母亲的观点截然不同。母亲觉得蘑菇头简单省事,不用她操心。而外婆说,女娃娃就要留长头发才好看,连头发都不好看,多没意思。就是难看的蘑菇头到了外婆家,外婆也会给我扎上冲天辫。多年后陪儿子看《天线宝宝》时,四十多年前的自己就浮现在眼前。
可怜的头发,不管在外婆家留得多长,多好看,一回家,母亲几剪刀下去,就回归难看。母亲的剪刀真厉害,将童年的美好干脆彻底地留在了外婆家。
外婆家的土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墙,更像外婆的一块大画布。没事时,我的手指就在墙上划拉着,从蹲在地上到弯腰再到踮起脚尖高举着手,欢喜就在心里起起伏伏地荡漾开来。
一只白底蓝花的细瓷碗破了碗沿儿,不方便用了,外婆会在墙上抠出一块,将碗扣上去,再用泥巴将四周粘住;我捡到了一个好看的雪花膏瓶子,外婆就用同样的方法让它上了墙;我不小心打碎的那只绿草蓝天的碗,外婆从案板下面的煤炭堆扒拉出碎片,竟然在墙上镶嵌成如花瓣绽开的图案;一个长得神奇得像飞龙般的干枯树枝,也被外婆向上倾斜着插进了墙缝间;有一块墙面,就是各种瓶盖,塑料的,玻璃的,铁皮的,真不知道外婆从哪里捡回来的……更不要说其它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外婆家的墙,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我曾跟外婆一起,在墙上挖了窟窿,种了花种子,还真的发芽了,开花了。用母亲的话说,只有你外婆允许你成精作怪。可不,下雨了,我光着脚丫子在院子里戏水疯跑,外婆才不管呢,她只说你高兴就行。
在外婆家的我,才是个没有心思的幸福满满的小屁孩。
常常忆及在外婆家的日子,真是无法想象,倘若没有在外婆家的日子,我会长成怎样的一个人?
童年为我的后来打下了底色:自己家里不快的经历,让我永远都不会张狂;而外婆家里的温暖,则让我任何时候都有美好滋润不至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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