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皮球的少年
文/刘玉功
那时候,我们家还住在高场上的老院子里。吃过饭,母亲就打发我到琉璃坡上去捡兰炭。在母亲的生活词典里,懒惰就是造孽,就是有罪的代名词。如果你是个小子,就更不能吃闲饭。虽然我才五六岁的样子。
照母亲的吩咐,我提着一个柳编小筐,来到琉璃圪堵上。琉璃圪堵是高场上七八户人家倒灰烬的地方,他们把从炉坑里挖出的东西,捡出还未燃尽的煤渣,然后提到琉璃圪堵倒掉,时长日久就形成一道琉璃坡。在那长长的烂坡上,密密麻麻的牛蒡、蒺藜中间,陈年的灰烬里总会有一些被遗漏的兰炭。这就是母亲派给我的任务,也是我这个年龄的孩子唯一可以胜任的活儿,她让我把兰炭捡回来,做饭时抓一把撒进灶火里燃烧,就能省下一些煤和柴。穷人家挣不来钱,就想办法节省,省下的就等于挣下的。我在杂乱多刺的琉璃坡上爬上爬下,寻寻觅觅,希望发现一小块儿兰炭。然而,眼前遍地是琉璃渣滓,兰炭何其少啊;即使有一点儿,也被别人无数次地捡过了,哪能留给我呢。我在扎手的琉璃和蒺藜间翻找,捡了半天,连筐底也没盖住。我就慢慢地在那道烂坡上磨洋工,也不敢早点儿回去,害怕母亲骂我。母亲常骂我好吃懒做怕动弹,肚子像个无底洞。好吃和懒惰,差不多是农家孩子与生俱来的原罪。那年月,各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家底都薄,物资困难,往往年底挂回百十公斤炭,来年要烧整整一年。妇女们做饭,哪舍不得烧炭,只在生火时给灶火里填进一小块炭,打个硬火底子,好烧柴草;哪顿饭不是拿柴草熏熟的,谁敢那么奢侈地放开烧炭呢?因为缺钱,买不起优质的煤,只是低价挂一些含矸石的硬炭,拿锤子都捣不烂。烧火的时候,看似通红,火苖却旺不起来,还特别容易绣炉齿;烧过后剩下的不是兰炭,而是大量的琉璃渣,只能倒掉。我在琉璃坡上实在捡不到多少兰炭,却常常意外地捡到几块儿“红码码”,——这些经过火烧变色的小石头,质地酥软,铁锈红色,可以用来在石板上写字、画画。每次得到“红码码”,我都格外惊喜。我家门台上、碾盘上、磨盘上一行一行1——10的阿拉伯数字,还有歪歪扭扭的“人、口、手、马、牛、羊……”都是我拿“红码码”涂鸦上去的。那是姐姐对我学龄前教育的唯一成绩。琉璃圪堵下面是一个叫后渠的地方,后渠有一户人家据说曾经很富有。可如今儿女们都在门外工作,家里只剩下一位独居的老太太;老太太不大待见人,习惯上我们都叫她后渠老婆子,语气里带有贬义。周围邻里只有后渠老婆子的生活最滋润,我姐姐经常替后渠老婆子担水,给她从井子湾担水,挑回一担水能挣到一毛钱;要是路上不小心把水泼溢出去,水桶里的水不满,后渠老婆子就要扣掉二三分,所以挑满一大缸水,撑死也就挣到三毛钱,可是姐姐们为了攒钱买本子、买墨水、买毛线,宁愿忍受后渠老婆子的苛刻刁难,还是乐此不疲。后渠老婆子的厕所都有人争着抢着掏大粪,因为乡亲们都晓得,后渠老婆子的饭食营养好,可是她吸收功能差,她产生的粪便也应该比一般穷人家厕所里有更多的能量,上到地里长庄稼也有劲儿。实在捡不到多少兰炭,又怕空筐回去挨骂,有时我就斗胆到后渠老婆子家坡底下去,在她老人家倒灰烬的地方寻找兰炭,果然,每回都有意外的收获。从琉璃坡下去到后渠,如果走捷径要经过生产队饲养室旁边一堵断墙,断墙又窄又高,我没有胆量跳下去,就只能绕远路,从石路坡那边下去。但后渠老婆子倒掉的煤灰里有不少大粒大粒的兰炭,有时甚至还能捡到亮闪闪的煤渣,即使冒险远行也值得。有几次从后渠老婆子家坡底捡兰炭回来,看着我提回小半筐黑乎乎的兰炭,“轰隆”一声倒在灶火底下,母亲就特别高兴,她那愁苦操心的脸上也舒展开来,现出少有的笑容。她说:“看,小子娃娃不吃十年闲饭。”却忘记了我其实还不到十岁呢。不过,我小小的心里也特有成就感。
有一回,我竟在后渠老婆子的灰烬堆里翻捡到一个宝贝,一枚金属雕花的圆印,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虽然上面沾满了黑锈,但稍微打磨一下就露出了黄灿灿的质地,我以为是块金子。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亮出宝贝给他们看。经过母亲和姐姐反复摩挲,最后鉴定是过去有钱人家用来给谷仓里打印记的铜印子,虽然不值什么钱,但也是个稀罕物儿。后来,这枚铜印子就一直拴在我家的钥匙串上,几乎成了我们家的传家宝。那是夏天的一个晌午,我坐在琉璃圪堵的老榆树下发呆。隐隐听见下面传来一种连续不断的“啪、啪、啪”的声音,有点类似某天中午我在三婶家虚掩的门外听到的那种声音,——我猜那是三叔和三婶他们高兴了闹出的声音。因为好奇,我就从琉璃坡溜下去,走到后渠老婆子家的脑畔上。我从脑畔上突出的窑檐石缝儿里往下看,就看见一个天仙似的美少年,他长得那么白净,胳膊和腿都那么修长匀称,头发剃得那么好看;他穿着海军蓝的圆领短袖衫,白色夹蓝道儿的短裤,还有棕色的小凉鞋;他两脚分开站在树影下洋芋窖的石盖板上,一门心思地拍皮球。那个金色带花纹的小皮球,乖乖地听从他的指挥,在他手心与石板之间上下弹跳,犹如一根连绵的线,发出音乐般的脆响。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少年一连拍了至少100下还没有停下,还在连续不断地拍着,那健美小身躯的轻微扭动,那手掌与小球之间有节奏的律动,那婆娑树影与少年身影的美妙映衬,还有那小小少年十分专注地游戏的神情,一切简直令人陶醉!我猜,他一定是后渠老婆子从门外回来的孙子,我知道后渠老婆子有一个儿子叫卓甫,在遥远的省城工作。听父亲讲,卓甫的儿子与我年龄相仿。我隔着一脑畔的距离怔怔地看着那少年——我的同龄人,人家是吃什么喝什么才能让自己长得那么白净好看?当我在琉璃坡上捡兰炭的时候,他在城里做什么呢?在我常常望着天边的云彩发呆的时候,他是否也有自己的烦恼?他的烦恼一定跟我的很不一样吧?面对眼前神一般存在的少年,我不知为何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沾满了草汁的粗布褂子、妈妈用哥哥穿破了的长裤改做的打了几块补丁的蓝半裤,再瞅瞅我胳膊上、腿上被虼蚤咬得一片一片的红疙瘩,自己不由得往回缩了缩,生怕那少年一抬头看见了我。我也有两件玩具,几乎天天在玩:一件是“哩噜”,其实就是一根废弃的唢呐杆儿,我用手指按住上面的小孔吹,吹出一连串“哩噜、哩噜、哩噜”的声音;第二件是一只老鹿角,上面有许多叉叉和斑点,它曾引发我对森林的无限遐思,虽然我从没见过森林。可是自从看见那个天仙似的少年,我就无心玩它们了。我天天隐身在后渠老婆子家脑畔上的三春柳后面,默默地窥视;如果看不见他,我就耐心地等待他从家里出来。我沉醉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一蹦一跃走路的样子,他亲切地喊爸爸喊奶奶的声音,他像小大人似的帮奶奶在小簸箕里拣豆子、抓住一把不相称的大扫帚扫院子、把脸盆里的水使劲儿泼到院坪上,所有的一切我都觉得天真、可爱、新奇、羡慕,我好像发现了一种完全不同于我和我的小伙伴儿们的新人类。我在脑畔上的灌木丛里蹲着往下觑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我一直看到有一天那少年离开奶奶家,像只小鹿一样欢呼雀跃地随爸爸走出了大门,走下了坡道,挥手跟硷畔上的奶奶说着“再见!”然后跟着爸爸到公路上乘车去了。那少年的离去,仿佛从我身上带走了什么,从此好一阵子我变得恍恍惚惚,竟做起了白日梦。你大概想不到我会做什么样的梦吧;我梦想着自己快快长大,快快变老,变得就像卓甫那样,有了自己的儿子,然后我给我的儿子买那么漂亮的海军蓝短裤短衫,我给他买那么好看的花皮球玩,我还要看着他拍皮球,一直拍到100下也不停下来……
刘玉功,陕西米脂人,榆林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榆林日报》《当代作家》《作家摇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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