纬子: 秋 夜 的 歌

秋   夜   的   歌         – 重庆一中校园的浪漫故事
文/纬子
我们这伙中学生有喜欢唱歌的,有爱鼓捣乐器的,每当夜幕降临,常常聚在一起吹拉弹唱,自娱自乐,不会的也算是受到熏陶、启蒙,能和着节奏敲桌子、打板凳、吼两声、叫两句地凑热闹,自我陶醉,不亦乐乎!
我们住的地方原是学校党总支委员会的办公重地,校长、书记都在这里办公,是一幢办公室、会议室、档案室齐全的平房,黑瓦白墙,门厅前一片花园,种着腊梅、海棠、茶花、玫瑰、芍药、蔷薇,镶边儿的是碧绿的万年青和麦冬,房后一片幽静的小树林,尽是挺拔的小叶桉,环境幽静。这是学校的首脑机关,在我们学生心目中是一处神秘的机要之地,我们这些学生的命运就悄悄的、隐秘地藏在档案室里那个冷冰冰的墨绿色的铁皮柜里码着的一个个牛皮纸档案袋里。市府、教育局来视察的大干部都在这里落脚,中午时分,常可看到专门给莅临校园的首长做饭菜的厨师糖海椒托着一个长大木盘送来鱼肉佳肴。这厨师其实名叫唐海江,高个儿,长瘦削脸儿,梳理往右的一匹瓦发型,三十岁出头,是校工中的党员,糖海椒是调皮学生们的叫法,也有叫他唐掌门的。每次看到他坐在一只大木桶里飘浮在离后校门不远的迎霞湖里钓鱼时,就知道有大官来我们学校了,我还有点儿担心一个不小心他乘坐的那只大木桶翻沉了把他淹着了呢。我见过来的最大官儿是副市长邓垦,他可是邓小平的亲弟弟,脸盘儿长得就像,不过邓垦肯定的比他哥个儿高。邓垦乘坐的是一辆亮铮铮的浅灰色华沙牌小轿车,他身着一套浅麻灰的毛料中山装,一眼就看得出他那高级干部的身份,自民国以来但凡党政高级官僚都多是这副着装。
我们至高无上的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后不久,这里就没有党的活动了。我也说不清楚在什么时候,反正在不知不觉中,这儿就成了我们这些学生崽儿的窝儿了。我是常驻客之一,也常有一些在外面东奔西跑,浪迹江湖,偶尔溜回学校的同学到这儿来一聚,这儿倒是有点儿像个客栈。还是雅号“别墅”吧,我们虽然只受过中等教育,但总也能算个读书人。这“别墅”有个木柱子支撑的门庭,正像一个小小的乐坛,我们这十来个无所事事的中学生就常常在这儿开音乐晚会,唱那些我们喜欢听,我们愿意唱的歌,这是绝好的夏夜消遣了。
现在校园里的崽儿们没谁管束了,只要不出校门儿去社会上惹是生非,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是相当的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真还有点儿个性得到解放的宽松感觉,民主、自由,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上天眷顾,好像老天爷知道我们这群学生娃儿心中的百无聊赖,这不,刚立秋,就送来一套新节目:五百人左右的一个新兵训练营开进了我们学校——重庆一中,我们又可以寻点儿别样的开心了。
我们常常在“别墅”门庭坐着看在下面操场上训练队列的新兵。
这些男兵们大多是农家子弟,他们笨拙的动作看起来就很好笑,还有同手同脚迈正步的呢。那新兵班长大声呵斥着,他这个熬出了点儿资格的老兵也正是抖威风的时候,但吼哑了嗓子也不管用,怎么也纠正不过来,弄得他哭笑不得。新兵们吃饭就让人刮目相看了,他们的炊事班就在我们学生食堂弄伙食,在我们看来饭菜也是一般的。他们来时着装整齐,吃时狼吞虎咽,出来列队时全都挺着肚子,帽子都歪戴着,腰带全都解掉了,在手里提着呢。可能肚子胀的难受,但心里是很舒服的。炊事班长告诉我们每次新兵都这样,但是过几个月就吃不下了。这也难怪,在乡下哪有白米饭管饱的!? 常常饿肚子啊!“当兵吃粮”老话不是早就这样说的吗?
厕所里也不得了,新兵们吃得多拉得多,常常把厕所蹲得满满的。承包厕所的近郊菜农们可高兴了,他们拉着架子车谈笑风生;学校停课两年多了,吃喝拉撒的人儿寥寥无几,他们正在为菜地缺肥发愁呢。
两周后新兵营里来了一批女兵,准确地说是二十四个,胖瘦高矮都有,却个个都长得漂亮。听说都是军官的女儿,最低也是团级。我们也看够了那些“哈(傻)儿兵”,眼光自然转向了这群美丽的女解放军。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可爱的女兵们,来得及时,来得正好!
在队列训练中,她们被编成两个班,由一个年轻的排长训练她们。这些女孩儿大概都是城市里的中学生,步子迈得还有点儿像样。只是走着走着突然会有人莫名其妙地弯腰捧腹大笑起来,她这一笑就像有传染性似的,其余人接着都会跟着笑,直笑得弯腰捧腹,花枝乱颤,这样一来好好的队列就麻花似的七扭八拐了,换一个班操练也一个样。那有几分帅气的年轻排长气得鼻子都歪了,知道这些女兵都有些来头,哪里敢像对付农村男兵那样地训斥,只好绷着个脸儿强忍着。漂亮的女兵们大概是变着法儿拿她们的小排长寻开心吧。
我们这一伙儿在训练场边评头论足,说哪个身材好,哪个皮肤白,哪个脸蛋儿更乖,那个头发卷的好看。其实,她们也时不时往我们这边儿看。她们一眼就会看出我们这伙学生娃儿和她们的农民战友有多麽的不同。
穿着崭新绿军装的姑娘们真是好看,正所谓叶绿花红,真个是分外娇娆。
我们的心儿很愉悦,人心不相远,她们也都一样吧。
夜幕降临,我们的音乐会又开始了。第一首歌是男生小合唱,俄罗斯民歌《山楂树》,小提琴伴奏。“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我们尽情地唱着,我们唱给对面那群美丽的女兵们,这可和我们从前的自娱自乐大大的不同了,就比如小公鸡在小母鸡面前打鸣儿,摆弄漂亮的羽毛一样。
她们就住在对面儿二楼我们唸高一时那间教室里。我们的歌声荡漾,《小路》、《喀秋莎》、《遥远的地方》、《海港之夜》、《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优美、抒情、也带点儿忧郁的俄罗斯民歌一首接一首,还有舒缓、华丽的罗马尼亚民歌《蓝色的多瑙河》,欢快、跳跃又不失温柔的印度尼西亚民歌《划船曲》,总之,随心所欲,想到哪儿就唱到哪儿。教室里灯亮着,兵妹妹们在教室里晃来晃去,好像很忙碌,女孩儿就是事儿多,对我们的歌好像是充耳不闻。她们没听见我们那么用心尽情唱出的歌声吗?隔着花园和小路,不过四、五十米的距离,不可能啊!
熄灯号响了,对面教室倏然漆黑一片。
突然,我们最想见到的情景出现了:一张张美丽的脸一个一个的紧挨着挤在窗口!
原来先前她们故作矜持,强忍着呢!
女兵们以为这下子她们能清楚地看见我们,而她们对我们的注视却会被夜幕遮掩。可能漂亮的女孩子在学习上都不用功,至少她们没有好好学物理,她们错了!我们“别墅”的灯光照过去,那窗框里伸着脖子往我们这边张望的美丽的脸蛋儿被教室里的黑暗衬托得格外清晰。
这些歌她们一定听得懂的,这些歌唱美丽青春、歌唱美好爱情的世界名曲她们不可能不知晓,她们中肯定也有人爱唱这些歌儿,年轻人的心是禁锢不住的,儿女之情,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们这伙人都开心地笑了,包括那两个刚长出点儿茸毛胡子的初一年级小崽儿!
过了一天,仅仅只过了一天,又有一只小提琴、一把琵琶、一架扬琴、一把二胡、一支笛子加入,我们这伙人添丁进口;大家七嘴八舌一番争论,音乐晚会也冠名为“校园之秋”。
我们唱的歌儿越来越多:电影《冰山上的来客》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怀念战友》,电影《怒潮》插曲《送别》,四川民歌《高高山上一树槐》......唱累了就来上一曲二胡独奏《二泉映月》或是笛子独奏《我是一个兵》
风情迥异的民歌、民乐更丰富了我们“校园之秋”音乐会的节目。
我们爱唱的这些旋律优美的歌自文化大革命开始就被官方定性为修正主义、资本主义、封建主义的东西,是反动的、腐朽的、没落的,也因此是禁唱的,不过眼下在空旷的校园里是没人来管这个闲事的,唱什么歌,随我们意。
她们有时明显是舍近求远,绕道而行,从我们“别墅”边走过,会往里边张望,我碰到过,那慌忙闪避的目光其实很值得品味哩,她们对我们好奇,她们在想更多的知道我们。我们一日三餐在往返食堂的路上也免不了相遇,彼此都会看上一两眼儿,但都会装出无意之中,心不在焉的样子,都想让对方觉得那相遇的眼光是偶然,毫不在乎的;其实不然,而是巴不得天天遇见,餐餐碰到哩,其实也都在想多一点儿了解对方。
一群中学男生,一群新女兵,双方就这么着懵懵懂懂的在心里牵挂着,却连对方任何一个人的姓名都不知晓。这些个浅尝儿女情的清纯少男少女们一个个就像还挂在枝头上的味道儿还酸涩的青苹果。稚嫩的矜持让我们这伙儿中学生哥哥和她们那群解放军妹妹都享受到朦胧的美妙情爱那不可言喻、魂牵梦绕的滋味儿。
女兵们的队列越走越正规,挺着胸脯,甩着双臂,可以称得飒爽英姿。其实也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走步子,但是我们很爱看,越看越有味儿,真个是看出个花儿朵儿来了,真让人身心愉悦,总也看不够哩。看了回来各抒己见,品评一番,有时甚至还会为不知名姓的各自心中的兵妹妹发生激烈的争吵,回过神儿来,又感到有点儿好笑。
我们这伙学生娃儿其实也就是情窦初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吧。
我们唱的歌她们一定是很爱听的,晚上不再等熄灯号,她们就已经三三两两很随意地站在窗口旁欣赏了。只要她们喜欢,我们就好好地唱。她们在细细品味,也一定会评说我们倾心唱出的动人的歌声的,知音难觅。
这是一种怡人心扉、甘泉一样的淡淡清甜!。
这可是君子似的谦谦之交!
这可谓儿女心肠两情相悦!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我们和那群美丽的女兵没有一声招呼,没有一声问候,却相互注视着,遥遥相望,还有点儿心心相映吧。
美妙的歌声犹如薄而透明的柔曼轻纱,轻轻地地荡漾在清凉的秋夜里,满天的星光下,柔柔地拂过一颗颗年轻的心。
我们几个本来就爱唱歌,会唱很多首歌,现如今当然就更来劲儿了。我们每晚的歌都不尽相同,但俄罗斯民歌《山楂树》、《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那遥远的地方》,罗马尼亚民歌《纺织姑娘》,南斯拉夫民歌《深深的海洋》古巴民歌《鸽子》是最爱唱的,我常常唱二声部,低两个音阶,旋律很美,听起来很舒服。记得在一次聚会中,我的歌声曾被市里几个“走资派”的女儿叹为男声中的大提琴呢!
歌声越过花园向美丽的女兵们轻轻飞去,倾心唱出来的歌儿一定打动了女兵们的心,因为我们自己都有些感动了。
在校园里,在这美妙的日子里,我们就这么无拘无束地尽情快乐着。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三个月新兵营训练一结束,她们就要分下部队。
我们的命运也已经被决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已通知我们做好准备,最迟年底下放农村。本来半年前我们就该下乡的,因为所去的那个县两派武斗还没有平息,两地的革命委员会都怕学生们下去添乱,才让我们这伙人在校园滞留。
真得谢谢那些在乡下坚持武装斗争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勇士们,如果没有他们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遵循文攻武卫的指示,勇敢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坚定、执着的战斗精神,我们这群即将告别校园的中学生绝对没有机会和美丽的女兵们浪漫邂逅,我的人生也永远不会有这么一首快乐和忧伤,愉悦和失落的情感交织谱写出的《滞留校园的浪漫故事》交响曲。
美好的时光是不会长久的,我们知道明天新兵营就要撤离了。
晚上,我们特别挑选了《海港》、《遥远的地方》、《共青团员之歌》这三首著名的苏联歌曲唱给美丽的女兵们,“晚风轻轻吹,水波泛银光,夜雾弥漫着海洋……明天黎明时,亲人的蓝头巾,将在微风中飘扬” ,“无论我走到哪里,也永远不会忘记,盼望远方的友人,寄来珍贵信息”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歌唱美好的爱情,歌唱战斗的青春,有依依不舍,也有战斗的激情。大家都知道这是一次告别音乐会,唱得比往常更尽情,唱给她们,即将分下连队的美丽的兵妹妹们;也唱给我们自己,不久就会流放到偏远乡村当农民的中学生哥哥们。
谢谢她们,谢谢她们给我们带来的欢乐和惆怅。
这个晚上,聚在窗口的女兵比往常更多,时间更长。
我们尽情歌唱,她们默默倾听。
世事两茫茫,天涯各一方。
在清凉的秋夜里,我们惜别。
第二天清晨,对面的教室里人去楼空。
原来,后半夜新兵营紧急集合,悄然离去。
我们的欢乐不再,我们的“校园之秋”随着情况的不断变化土崩瓦解。
学校的造反派8.15战斗团和驻军的关系很好,一个唱歌的同学原来当头头,和五十四军的干部相熟,悄悄地就参军走了;两个搞弦乐的同学也被一个该军某师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招了去;他们都是工人子弟。还有一个吹笛子的同学,父母亲都是当下还在挂着的老干部,一时找不到路子,就在送检的血、尿标本里放了点点儿葡萄糖,医院检验报告血、尿糖指标都超高,弄了个重症糖尿病,以病残的名义免了下乡。还有一个常常来我们别墅玩的唐姓同学,他不会唱歌,也不会什么乐器,但是他有一独门绝技,那就是拿腔拿调地模仿广播电台播音员;虽然他普通话不够标准,吐辞也有点儿含混不清,但播音员的架势、韵味儿确还是有的,学校广播站开播,猛一听,还真以为是电台在播音呢。同学们就此给他起了个外号儿叫“老假”,他可搞得快,我们正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他就身着一套崭新的军装来我们别墅晃悠了,文革期间,这当然算得一技之长,他就凭这个在重庆城区就近参军了。他当然是得意的,对此,我们这些崽儿各有各的感慨,什么味儿,自己慢慢品自己的吧。
没路子就是没法子,等着下乡接受再教育去吧。尤其是我,父亲曾是国军军医,文革前就是班主任老师选中的在学生中贯彻阶级路线的对象,哪里还有别的什么去处,像我这种有原罪的人,下农村玩泥巴就是我的宿命。
茫然、失落、沮丧的心绪困扰着情绪低落的我。不过我还是在想:我还很年轻,人生的路还很长,只要活着,那就盼着、等着,只要活着、盼着、等着,就会有希望和值得期待的未来。
我常常会想起那些站在窗口旁倾听我们唱歌的美丽的女兵们,她们现在哪里呢?她们都健康、快乐吗?她们还记得我们在那清凉的秋夜里唱给她们的歌吗?
作者近照及简介
周世伟,网名緯子,退休医生。重庆一中老三届高66级学子,曾经上山下乡当过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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