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李昌集:论马致远的散曲
马致远是元代曲家中卓然一家,他不仅作有人称“元曲第一”的《汉 宫秋》,而且散曲创作较杂剧更为丰富。分析研究他的散曲,有助于了 解他的生平思想及其艺术创作特色,也有助于进一步研究他的杂剧。
(一)
马致远的散曲,《全元散曲》收小令 115 首,套数 16 篇,残套 7 篇,明抄《阳春白雪》尚有残存 6 篇套曲。①这些散曲内容、情调多样,风格 各异,从中可以看出马致远不同生活时期的思想倾向及其思想演变线 索,也可反窥元代社会政治变化之一斑。
马致远生活在 13 世纪 40 年代到 14 世纪的 20 年代(约公元 1245—1315)。青年时期在大都生活。当时,正值元世祖忽必烈在位,朝政汉 化很深,汉人杨果、刘秉忠、史天泽、姚枢等,皆得重用。中统二年(公元 1261),忽必烈诏谕各行省“举文学才识可以从政及茂才异等,列名 上闻,以备擢用”。①这种政策对一般儒生的求仕之念当然是个刺激,对 马致远也不例外。他在散曲〔黄锺·女冠子〕《枉了闲愁》中写的:“且 念鲰生自年幼,写诗曾献上龙楼”,就是他这时的生活记载和思想反映。 这一时期他的散曲以欢快朗丽为主调。如〔双调·碧玉箫〕:
春满皇都,快与倒金壶。凉意入郊墟,便可忆鲈鱼。量有无,好风光不可辜。携着良 友生觅着闲游处,四景又具,羡什功劳簿。”② 此时马致远尚未饱谙世事,他的笔下是一派“快乐人间”的“好风光”。一面“献诗上龙楼”,一面颇有些名士派头,视野较窄,境界不 高。而在他经历 20 多年官宦生涯,仕进无途,抱负难展,足迹出京都履 异乡之后,他才看到人间“好风光”的另一面。名士思想也从一味轻放 转向苍凉深沉,且不免到全真教遁世思想中去找归宿了。
这种转变是与元朝廷对儒人政策的变化密切相关的。马致远步入中年时,忽必烈虽还擢用儒人,但已限于罗用少数有影响的鸿儒硕学为智 囊,带有点缀色彩。蒙古贵族对其重用汉人早有不满,数次非议而多方 掣肘。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地位悬殊,等级森严。元余阙《青阳先 生文集》卷一:“自至元以下┅┅中州之士见用者遂寡。”叶子奇《草 木子·克谨篇》:“天下治平之时,台省要官皆北人为之,汉人、南人 万中无一二,其得为者不过州县卑秩,盖亦仅有而绝无者也。”面对社 会现实,马致远深感仕途发展无望,忧愁、悲愤便成为其散曲的基调。 这在羁旅行役、仕途感怀一类散曲中尤为明显。如〔双调·行香子〕套: “无也闲愁,有也闲愁,有无闲愁得白头”,〔南吕·金字经〕:“悲, 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悲愁之中,虽一丝雄心未泯,“对 东篱,思北海,忆南楼”,然而更多的还是“叹寒儒,谩读书”,“空 岩外,老了栋梁才”。
这期间,他的一些言情之作也写得凄凉悲切,内容从“宝马香车”、“御柳宫花”转向“花村外、草店西”,“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 人心碎”。在“一日一个谓城客舍”的生涯中,马致远接触了社会底层, 发出了对黑暗世界的不平:“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 蜜,急攘攘蝇争血”。这些感时伤世之作,愤世嫉俗之慨,一下子就打 破了仅把马致远说成是“萧散诗人”、“万花丛中马神仙”的神话。
① 陈加校辑《〈全元散曲〉补遗》。
① 《元史·世祖本纪》。
② 本文所引散曲,以隋树森编《全元散曲》为准,文中所引散曲片言只句,均引自该书。
马致远此时的思想确实是复杂的。他看到社会混浊的一面,但又无 法与世抗争;他想“闲身跳出红尘外”,却又不能彻底忘情现实:“却 道不如归,又叫行不得”,他想“醉里忘忧”,偏又“醒了还醉,醉了还醒”,入世、遁世的矛盾贯穿在他的许多散曲之中。在他似飘飘然“醉 了由它”的唱叹中,总透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不平之气。正因他并未真 醉,而是“醉了还醒”,他才越要高唱“不如长醉酒垆边”。“且在酩 子里胡挨”,这便是他不甘潦倒却又不得不潦倒的全部真相。在诗人酒 杯中,装着下层文人被压制、排挤的一掬辛酸泪。这是元代下层文人的 同感,是元代社会现实的曲折反映。
这类曲作在愤世嫉俗的思想中往往流露出消极避世、及时行乐的情 调。马致远终是弱者,当他经历“半世蹉跎”,自以为“醒悟”,“参 破”了人间宠辱时,便在全真教遁世苦修、和光同尘、修真保性的思想 境界中找到了归宿,弃职退隐去了。于是,这期间的散曲便高歌萧散生 活,杂剧便度人入道,“远离红尘千丈波”,不管人间是非事。这时, 他才“真个醉也么沙”。
马致远晚期散曲,主要是对世外桃园式恬静风光的描绘,对闲适生 活的歌颂,表现了他出落红尘的自我陶醉。如〔双调·清江引〕《野兴》:
东篱本是风月主,晚节园林趣。一枕葫芦架,几行垂杨柳,是搭儿快活闲住处。
他对社会现实的不平之气,已消磨殆尽,终于到园林中去找避难所 了。这些散曲描写的“世外桃园”恰恰是黑暗、混浊社会现实的对照。 他否定了人间的黑暗,也否定了整个人间。他把眼光和笔触从人世转向 自然,转向“平静”的内心世界,这时,他才能发现大自然纯静的美, 并表达了旷达、淳真的心境美。他虽未能找到人生的真正价值,但也没 有践踏自己的人格。马致远这类散曲的魅力正在于此,他散曲风格的成 熟和最终形成也在这一时期。
马致远身处政治日益腐败,冤狱迭起,民不聊生的元朝统治社会,既无回天之力,又不甘同流合污,只有用退隐的方式作无力的反抗,在 清净淡远的超尘思想中寻求生活的真谛。他的生活道路正是封建社会中 许多失意文人共同走过的人生道路,他的思想也是不少封建文人思想的 集中反映。他在批判、否定社会黑暗时所采取的曲折而貌似平和的方式, 其意义在根本上当和“怒目式”作品同观,其内涵或许还更有深长的意 蕴。
(二)
上文所述马致远的思想演变及其评价,论者多有分歧。有一种意见 认为,马早期“不择手段地求官”、“政治思想堕落”;出仕后思想品 行“极其糟糕”,“当然更说不上什么爱国思想和民族气节了”,晚年 弃职归隐,倒是民族气节的表现,因此,“他的政治思想堕落是在他的 早期而非晚期”①。这种观点值得商榷。
① 殷海国:《马致远及其〈汉宫秋〉》,《文艺论丛》第 12 期。以下有关引文同此。
首先,马青少年时期“不择手段地求官”、“政治思想堕落”,论 者持以为据的是〔中吕·粉蝶儿〕套中两曲和一句“写诗曾献上龙楼”。 在马致远现存全部散曲中,仅此而已,并不如论者所说,“在《九卷阳 春白雪》中记着他的这类散曲也很多”。当然,写这类诗、曲,品节固 不算高;但未必是“政治思想堕落”,更谈不上“不择手段”。封建社会,文人以诗文显示才能,以期赏识重用,施展抱负,可说是一种正当 途径。问题在于求官的动机,更重要的是作官以后的所作所为。马致远 自云有“佐国心,拿云手”,虽有自夸之嫌,但青年人有抱负也是正常 的。封建时代,求取功名是施展抱负的主要途径,庸碌者不为之,亦不 值得嘉许;如因其它缘故,或看透官场黑暗而弃之,或因亡国之痛而不 屑为之,如此等等则又当别论。如果笼统以求官为“政治思想堕落”, 古代文学家有几个不“堕落”的?马曲中阿谀之词当然是糟粕,但毕竟 极少。再说,史籍并无马为官劣迹的记载,他在官场一直不得意,这一 方面由于元代政策的变化,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不善或不屑逢迎。从马致 远对官场黑暗有所认识和揭露看,他的功名之望主要出自青年人的热 情,一旦在现实中碰壁,便表现为愤郁不平,最终走上消极遁世的道路。 由此而说他早期“堕落”是不确当的。
第二,马致远作官是否缺乏爱国思想,丧失民族气节?有人说,他 “以'半世逢场作戏’的态度,在官场混了约有二十年光景,在此期间, 他的思想品行自然是极糟糕的,当然更说不上什么爱国思想和民族气节 了”。
这种说法比较武断。且不说“半世逢场作戏”是马“悟迷”以后的 自嘲,反映的是他晚期参破红尘,视世事如儿戏的遁世思想。此处“逢 场作戏”与今之“逢迎拍马”、“欺上压下”的含义不同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根据这一句就断言“自然是”云云,不足为训。况且,持此论者又 说:“二十年的仕宦生涯,对马致远来说,乃是一个极不平常的生活履 历。这对他后期复杂而矛盾的世界观(笔者按:马后期思想并无矛盾, 他已用“遁世”的态度解决了矛盾)形成是起着决定性作用的。”这不 是自相矛盾吗?既然马致远“思想品行自然是极其糟糕的”,又怎能如 论者所说他在为官时期“看到了统治集团内部┅┅的丑恶、无耻、贪婪、 残酷和可怕”呢?而论者推崇备至的《汉宫秋》正是马致远“思想品行 极其糟糕”时的作品,这又作何解释呢?尽管可以把马致远思想转变的 原因归之于“他在二十年的官场里也一定尝够了元蒙人的欺凌和侮辱”, 但如果马致远思想品行“极其糟糕”,又“会'到处逢场作戏’”,“总 算弄到一个行省务官”,那又何必弃职归隐呢?所以,这种对马致远为 官时期的思想评价既简单片面,又自相矛盾。
我以为,从马致远为官时期所作散曲的愤慨之情看,他颇为刚直,思想尚属清醒。“极其糟糕”的是他用全真教思想作为抵制黑暗的武器, 以遁世之酒浇胸中块垒,既痛恨现实,又在现实面前退却了。正因如此, 他才不能与关汉卿并肩媲美。
经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把马致远弃职归隐归结为民族意识的苏 醒,才算有了民族气节的评价是欠妥当的。应当看到,马退隐的重要原 因固然是元统治者推行民族歧视政策的结果,但当时由民族融合走向民 族压迫,其本质还在于统治者利用民族矛盾作为巩固其统治的手段,此 时反对外族统治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民族气节,实质上是反抗封建黑暗统 治。所以,马致远中年萌发的反对异族统治,思念汉家前王朝的思想, 不能看作出自纯粹的民族观念,主要是对元王朝黑暗统治的厌恶和憎 恨。尽管古人往往把这种憎恨过多地归结在民族问题上,但我们今天既 不能苛求于古人,也不能囿于古人而忽视问题的根本所在。因此,马致远的归隐在于他不甘与黑暗统治同流合污,其指导思想却是遁世思想。 如果将他的退隐只看作是民族气节的表现,就抹煞了他不甘与封建统治 阶级同流合污的积极方面,而又看不到他消极遁世的一面。马致远排外 思想并不严重,《汉宫秋》安排汉番和好就说明了这一点。因此,可以 这样说:马致远晚期并不是具有民族气节的英雄,青年和为官时期也不 是丧失民族气节的败类。
(三)
马致远散曲的艺术技巧久受推崇。明朱权说:“马东篱词,如朝阳 鸣凤,其词典雅清丽”,“宜列群英之上”。①但明何良俊却说:“马之 词老健而乏媚姿”①,持论与朱不同,稍中肯棨。近人梁乙真评马曲风格 为“豪放之中而兼清逸,颇近诗中苏轼”②。任中敏先生也说:“(马) 散曲以豪放为主,如天马脱羁,极尽驰骋之乐”③。可见,豪.放.为马曲的 主要风格,而豪.放.中.更.兼.清.逸.又是其豪放的特色。
如〔双调·夜行船〕《秋思》套,以首曲直抒胸臆,叹人生匆匆, 提出题旨,总赅全套。后二曲紧承“往事堪嗟”,直追秦汉魏晋,纵横 挥斥,大处落墨,气势磅礴。〔落梅风〕、〔风入松〕铺排“今日”、 “明朝”一气流注,密不容针,可谓“大弦嘈嘈如急雨”。〔拨不断〕 一曲,别开境界,“利名竭、是非绝”,六字提勒上文,放极而收,落 实曲之真谛。以下四句,悠悠烘染,勾画出一幅清新淡远的隐居图,此 又似“小弦切切如私语”。所谓“豪放中而兼清逸”,于此可见。〔离 亭宴煞〕一曲收尾,忽又放纵开去,“看何年是彻”数句,跌宕激越, 豪气四溢,真可谓“银瓶乍破水浆迸”。而“和露摘黄花”数句,又转 出极飘逸之境界,一放一逸,竭尽变化之能事,所谓“嘈嘈切切错杂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末以嘱小童语作结,极豪放之情以极旷达之语出之, 痛快淋漓而又含不尽之余味,真可谓“曲终收拨当心划”,全曲之精神 意趣尽括此句中,豪放而兼清逸,于此又见一斑。
王国维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④《秋思》一套,正属有境界之作, 而其感情奔放、旷达,尤使人感受至深。所以任中敏先生说:“若问此 曲何以成其豪放,则无人不知其为意境超逸。实使之然,文字不过适足 以其意境副耳。然重赖意境之超逸以造成豪放,乃豪放之第一义也。”① 豪放本是元散曲的主要风格,而创造豪放意境的手法则人各有异。 以关汉卿和马致远相比,关间有豪放之作,他善用奇特比喻,肝胆剖尽, 毫无扭捏,不作渲染。而马则更善.于.调.动.各.种.艺.术.手.法.,铺.排.烘.染.,得.曲.尽.其.意.之.妙.。 首先,马致远善于谈古道今,招古往人事于笔下,造成一种深远的意境。如上述《秋思》套,连用两曲上溯秦汉、魏晋,拉长时间跨度, 增强哲理性和说服力,全曲显得豪放而不局促,“今日之境”涵量由“古 往之境”得以扩大。所以,马致远在曲中常与古人为伍,裴公、陶令、 北海是他笔下常客,他在曲中与他们行吟作伴,同饮共酌时,其胸中境 界当然不言自明。
① 朱权:《太和正音谱》。
① 何良俊:《曲论》,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 4 册。
② 梁乙真:《元明散曲小史》。
③ 任中敏:《散曲概论》,见《散曲丛刊》。
④ 王国维:《人间词话》。
① 任中敏:《散曲概论》,见《散曲丛刊》。
其次,善于捕捉具有特征性的形象以组成一个个可感的艺术画面,造成一种细.腻.隽.永.的.意.境.,是马曲的出色之处。仍以《秋思》套为例,作者选取衰草牛羊之旷野,不辨龙蛇之断碑,出狐没兔之荒冢,一个个 小画面组成一幅有机和谐的萧瑟景象,成为“百岁光阴一梦蝶”的形象 注脚。与此相对照的是一组绿树、青山、茅舍的田园图画。这组清新可 喜的“小景”与荒凉萧瑟的“大景”形成强烈对比,构成一个相得益彰 的总意境——作者“利名竭、是非绝”的心境。
另外,马致远还善于铺排生活小场景、小细节,创造一种生.动.活.泼.的.意.境.。如〔南吕·四块玉〕《叹世》选择了几个“闲快活”的小场面,“远离红尘千丈波”的意境跃然纸上,曲中似无一句胸臆的直接表述, 但无一句不是心境的描绘。幽默生动,机趣盎然。
寓.散.乱.于.整.一.是马致远散曲结构的主要特色。
“散曲精神在散,而曲之作法亦全在散也”。所谓散,即多方铺排, 跌宕跳跃,仿佛玉珠错落,而其间妙有一线贯通。非散则难得灏烂奔放 之趣;一脉相联才能散而不乱,虚涵深化,得意于象外。姑举〔般涉调·哨 遍〕《逢场作戏》为例,此套开首一曲,便描绘出一幅自得其乐的田园 生活图画。曲中人啸傲山林,俯仰自适,坦荡胸怀已溢出言外。此后数 曲,铺排衣食住行,纵横跌宕:僧来客至,种瓜栽韭,赏花听莺,淡粥 醇酒,错杂跳跃,忽东忽西,但觉目不暇接,绝不像清丽端谨之作如涓 涓细流,一脉潺潺;而似山间急湍,奔腾直下,浪花四起,喧豗跳跃。 其间贯穿全曲之脉的是:以事言,种种描绘无不是“西村最好幽栖”的 具体表述:以意言,句句倾诉无不是对“半世逢场作戏”的自嘲和大彻 大悟,由此表达“谁羡封侯百里”的豪情逸趣。这种寓散乱于整一的结 构方式,在马致远散曲中是屡见不鲜的。
散曲结构,结尾甚为重要,古人有“凤头豹尾”之说。马致远散曲精于结尾,其作往往由结句一点而焕然生色。有人将温庭筠小词《梦江 南·梳洗罢》与马曲《天净沙·秋思》比较,以为温词结句可省,而马 曲结尾必不可少。此说实有见地。因为温词的意境已通过词中人的动作(“独倚望江楼”)、神态(凝望:“过尽千帆皆不是”)、设景(“斜 辉脉脉水悠悠”)申足,结句(“肠断白苹洲”)并未另辟新境,点明 反觉稍失含蓄。而马曲结句(“断肠人在天涯”)必不可省,曲中前四 句,有“断肠”一句方能深会其意,无此句则境界恍惚,得此句则全曲 皆活。词重内蕴,讲究含蓄有致;曲重外旋,力求酣畅淋漓。即使意境 已成,仍不妨将心事道尽,使情感更翻进一层,词乃“欲说还休”,曲 则一吐为快。马致远是深得其中三昧的。
雄.健.、苍.老.,直.率.、佻.达.为马曲语言的特色。李中麓曾将马曲语言与另一散曲大家张可久(字小山)比较,他说:“东篱苍老,小山清劲”①。确实,二人散曲语言有共同之点,都不作过多形容雕琢,但又各有特 色。今举二曲作比,马致远〔双调·蟾宫曲〕《叹世》:
东篱半世蹉跎。竹里游亭,小宇婆娑。有个池塘,醒时渔笛,醉后渔歌。严子陵他应 笑我,孟光台我待学他。笑我如何,倒大江湖,也避风波。
张可久〔中吕·满庭芳〕《山中杂兴》:
风波几场,急疏利锁,顿解名缰。故园老树应无恙,梦绕沧浪。伴赤松归欤子房,赋 寒梅瘦却何郎。溪桥上,东风暗香,浮动月昏黄。 两曲意境略同,但遣词造句,马曲雄健苍老,张曲华巧流丽;马曲
直率、佻达,张曲多作衬垫,清疏潇洒。马曲设景言情多用白描,如在 眼前,张曲则细细勾勒,婉丽而有韵致。试看马曲“醒时渔笛,醉后渔 歌”、“倒大江湖,也避风波”,急切痛快,张曲绝无此畅爽豪放之语。 至于“笑我”、“学他”等所谓“蒜酪蛤汤”之味,张曲中是极少的。
由此可见,马致远作曲绝少修饰,亦极少含云吐雾,然绝非质木无 味,实是外枯中膏,似癯实腴。就曲之体制而言,马则更得其真味。
(原载《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 年第 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