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妲己妖狐形象考(《封神演义》源流考之十六)
妲己本是殷代末帝受辛的王妃[1],《荀子·解蔽》说:“纣蔽于妲己、飞廉,而不知微子启,以惑其心,而乱其行”。又《吕氏春秋·先识览》:“妲己为政,赏罚无方,不用法式,杀三不辜,民大不服。守法之臣,出奔周国。”
《荀子集解》
可知至迟自战国,便已将殷商亡国的责任委诸妲己。《史记·殷本纪》也说:“(纣)好酒淫乐,嬖於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
妲己由是便成为了殷商亡国的罪因,并与褒姒一道成为“女祸”的代表,仅《全唐诗》中就有李白《雪谗诗赠友人》:“妲己灭纣,褒女惑周”,杜甫《北征》:“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白居易《古冢狐——戒艳色也》:“何况褒妲之色善蛊惑,能丧人家覆人国”等例。
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的这首《古冢狐》是率先将妲己、褒姒的故事与妖狐的故事联系起来的,但其并未直言妲己或褒姒即为妖狐,只是说二者与妖狐均有“色善蛊惑”的共性而已。
按:先秦的时代,狐本是图腾的一种,屈原《天问》即言:“浞娶纯狐”,纯狐当即以狐为图腾的部落。
又《艺文类聚》卷九十九引《吕氏春秋》佚文:“禹年三十未娶,行涂山,恐时暮失嗣,辞曰:吾之娶,必有应也,乃有白狐九尾而造于禹……于是娶涂山女”[2],白狐即涂山氏的象征,故后代说部屡称妖狐或仙狐为“涂山氏之苗裔”[3],称涂山氏为仙狐的“祖德”[4]。
狐为妖兽至迟不晚于秦汉时期,《说文》即言:“䄏兽也,鬼所乘之”,将“狐”与“鬼”并称,同书释“鬼”字:“人所归为鬼”,《论语·为政》:“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死去的先祖即为鬼,而所谓“鬼所乘之”,便是沟通生者与死者的灵媒。
《夏桀王后妹喜 商纣王后妲己传》
《说文》又说,狐“有三徳:其色中和,小前大后,死则丘首”——“其色中和”即毛色为土色,与人之肤色相近;《广韵》引此句,将“小前大后”写作“小前丰后”,即头小而臀大,利于生养,《白虎通德论》进一步说:“于尾者何?明后当盛也。”
可见狐的尾大应象征为子嗣的繁衍,古人对狐的崇拜亦本于生殖崇拜;死则丘首即不忘故乡,《白虎通德论》又说:“狐死首丘,不忘本也”,本即树根,亦即不忘先祖的意思。而先祖崇拜亦以子嗣繁衍为最大[5],故狐最终被定义为生殖崇拜的灵物。
东汉之际,狐由生殖崇拜的灵媒进一步发展为淫兽。《诗经·卫风·有狐》喻齐襄公为雄狐,郑玄《毛诗正义》:“喻襄公居人君之尊,而为淫泆之行,其威仪可耻恶如狐”。
人类将滥淫视为兽行和兽性,象征生殖之兽自然为淫兽。东汉末年,瘟疫大兴,道教乘势而起,民间对归人的思念转换为对长生的迷恋,而狐作为灵媒,亦成为长生的代表。
《中国狐文化》
东晋郭璞《玄中记》说:“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千岁之狐为淫妇为神巫;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狐既为淫兽,又有修行之身,加之古人本有“阴阳配合”[6]之成说,又有密教双修之法的东来,所以到了唐时妖狐吸人精血而修道的说法便已兴盛。
唐传奇内多有妖狐幻化成青年男女,或夺少年精魄,或去淫人妻女[7]。要做到这一点,“色善蛊惑”便是妖狐的不二之选,故又称女人善取悦于人为“狐媚”,白居易将历史上的“女祸”妲己或褒姒拟之为妖狐也是文中应有之义。
《武王伐纣平话》即取义于此,言:“二声鼓响,于小白旗下,刽子手待斩妲己。妲己回首戏刽子,用千娇百媚妖眼戏之,刽子坠刀于地,不忍杀之。”
而《封神演义》则对妲己的狐媚有了更进一步的刻画,第二十五回写妲己为了推荐胡喜媚进宫,“将面上妖容撤去,比平常娇媚不过十分中一二——大抵往日如牡丹初绽,芍药迎风,梨花带雨,海棠醉日,艳冶非常”,可见其平日善以妖容取悦于纣王。
《纣王宠妲己》
不过,白居易之诗并未将妲己与妖狐等同,而历史上,狐在商周之际的历史中显露身影则至迟不晚于西汉。西汉王褒《四子讲德论》即有“昔文王应九尾狐,而东夷归周”的说法,六臣注引《春秋元命苞》曰:“天命文王以九尾狐”[8]。
此外,《艺文类聚》第九十九卷引《尚书大传》:“文王拘羑里,散宜生之西海之滨,取白狐青翰献纣,纣大悦”,注引《六韬》“得青狐”及班固《幽通赋》注“散宜生至吴,得九尾狐,以献纣也。”
此间已存在两种说法:
(一)九尾狐为周文王兴盛的瑞兽,九尾狐现而东夷归,商代的东夷大约就是淮夷[9],按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周的领土大约在今日的陕西,商的领土大约在今日的河南及山东,淮夷的领土大约在今日的安徽及江苏[10],东夷来归,即于其宿仇商形成了夹击之势。
(二)文王囚禁期间,散宜生求白色或青色九尾狐以献于纣,纣大悦。这两个故事中,前者狐为祥瑞,后者为瑞兽,均非妖狐,更与妲己无涉。
《说狐》
据李建国先生考证,首先将妲己与九尾狐联系到一起的是日本《本朝继文粹》卷十一江大府卿《狐媚记》:“殷之妲己为九尾狐”,此书所记为日本康和三年事,即中国北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李建国先生以此判断,“至迟在北宋末年已有妲己为九尾狐之说,并流传至日本”[11]。
成书于元代的《武王伐纣平话》是最早称妲己为妖狐的著作,其中苏护进女、妲己为妖狐摄魄、许文素进剑除妖等已有今本《封神演义》第一、四、五三回的影子,命百邑考抚琴并招致百邑考辱骂与今本《封神演义》中第十一回内容类同,而其建摘星台为请妖赴宴、比干因灭妖狐满门而招致摘心之祸则与今本《封神演义》中第二十五回、第二十六回内容相似,朝歌城破妲己以妖术脱身,被斩时使用狐媚则与今本《封神演义》第九十六、九十七回相若。
为数不多的差异是《武王伐纣平话》中妲己并未挑逗百邑考,而南燕王黄飞虎之妻被调戏亦与妲己无关。
建安虞氏刊本《武王伐纣平话》
值得玩味的是,今本《封神演义》中明确写妲己为妖狐的只有第一、四、五、十一、二十五、二十六、九十六、九十七回以及被黄飞虎之金眼神鹰抓伤面颊的第二十八回,因此可以想见,上述九回完全脱胎于《武王伐纣平话》,是可以独立成一个完整故事的。
作为妖狐的妲己既没有介入道家的阐、截之争,也没有延请她的道友为武王伐纣制造任何阻碍,其所专营的仅有祸主以及妖狐的身份被识破后杀伯邑考、比干、贾氏、黄妃并逼反黄飞虎而已。故关于妲己是妖狐的故事,亦即《封神演义》故事来源中的“左道”一类。
在《封神演义》中,妲己共有“妖妃”与“妖狐”两种形象。“妖妃”出自第十回姜桓楚奏章及第九十五回姜子牙十罪檄文,所谓“妖”者并非指其身份为妖怪,而是指其乱政而残忍。
在《武王伐纣平话》中,妲己杀姜皇后,造炮烙、虿盆,逼迫纣王杀子、杀比干,剖孕妇、敲骨髓,颇失人道,而《封神演义》中则进一步写其杀杜元铣、炮烙梅伯的残忍之行,强化了妲己个性中的残忍。“妖狐”则出于第二十五回及第五十二回回前诗,整理者写其妖狐的个性时,则主要突出了她的淫和兽性。
《妲己进宫》
前已言之,狐本为淫兽之象征,但《封神演义》却并未按照一般的妖狐形象塑造妲己。万历末冯梦龙改订的四十回本《三遂平妖传》第十五回称妲己“百般妖媚,哄弄纣王”,万历本《金瓶梅词话》第二十九回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用的也是妲己魅惑纣王的典故,但《封神演义》中对此却少有渲染。
狐为淫兽,故《封神演义》中妲己一见伯邑考即决定将他“留在此处,假说传琴,乘机挑逗,庶几成就鸾凤,共效于飞之乐”[12],但在此次失败之后,妲己并未有其它淫行。
相比于《三遂平妖传》中胡永儿(即胡媚儿)“淫心荡漾,不满所欲。这小厮乖巧,但出外见个美男子,便访问他姓名,进与永儿。永儿自会法术,便摄他到伪宫中行乐。中意时,多住几日。不中意时,就放他去了”,妲己之淫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事实上,《封神演义》中虽不乏香艳的描写,如第五十六回写土行孙强奸邓婵玉,但却并无成功的通奸出轨之事,此系其禁欲思想的表现,亦属于明清小说中的一大异数。
而其兽性展现亦为数不多,能看出妲己妖狐形象的是三次被识破原型,即被伯邑白猿攻击,其同侪在同比干饮酒后现形,及自身被黄飞虎金眼神鹰识破。
《全唐五代小说》
白猿通灵自古有之,东汉赵晔《吴越春秋》中即有白猿传授越女剑法事,唐代李公佐《古岳渎经》记载无支祁“久乃引颈伸欠,双目忽开,光彩若电,顾视人焉,欲发狂怒”,已有神眼,《西游记》中亦有孙悟空火眼金睛能识妖魔。妲己既为狐妖,当然在白猿攻击之列。
饮酒现出本来面目,人尚且不免,《六韬》有“醉之以酒,以观其态”的说法,至于一般妖魔在酒后现形自然是应有之义。如《警世通言》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娘子在端午饮酒之后即现白蛇原形等,非独妖狐为是。
惟有畏惧神鹰是妖狐的特质,按:中国自古猎狐便以鹰犬相随,故妖狐每畏惧猎犬,如《夷坚续志》中《狐精嫁女》一则便写老狐为犬所毙,而《搜神记》、《任氏传》、《夷坚志》及《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等书亦写妖狐畏犬的情节,兹不备引[13],此处委诸神鹰,应是道理攸同。但这里仍未觉出妲己的妖气之重,及一般妖狐所习用的媚药如“媚珠”[14]或“狐涎”[15]亦不见用于妲己。
《异类——狐狸与中华帝国晚期的叙事》,韩瑞亚著,中西书局2019年7月版。
稍显可怖的是妲己现狐狸真身时在“三更时候,已现元形——现出来寻人吃”,妖狐吃人不见于他书,《封神演义》为了对应妲己妖妃人格的残忍,不得不在妲己的妖狐属性之外另加一些鬼气,故将其出身安排在轩辕坟内。
“轩辕”取意上古[16],意为妲己为千年修为之老狐。“坟”即鬼域,古人常视墓穴为狐所居,前引白居易《古冢狐——戒艳色也》诗便是一例。
此外早在西汉《西京杂记》中已有白狐居住于栾书之冢[17],《搜神记》、《青琐高议》、《夷坚志》、《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等说部皆有狐狸借住古坟的说法[18],可见此种说法不但发源甚早、流传甚广,而且一直延续,有足够机会为《封神演义》的整理者吸收。
另,古时又有妖狐以尸骸、骷髅修行的传说,如《太平广记》第四百五十一卷引唐代陆勋《集异记》写和尚晏通于“月夜栖于道边积骸之左。忽有妖狐踉跄而至。初不虞晏通在树影也,乃取髑髅安于其首,遂摇动之,倘振落者,即不再顾,因别选焉。”
妲己出自轩辕坟,大概也有这种文化上的因素。要之,《封神演义》中妲己作为妖狐的残忍只是对作为妖妃的残忍的补充,其作为妖狐的形象亦远不如作为妖妃的形象更为出彩。
《连环画纣王与妲己》
《封神演义》在妖狐妲己之外,尚有二妖,即玉石琵琶精和九头雉鸡精。《逸周书·克殷》篇云:“乃适二女之所,既缢,王又射之三发”,孔晃注:“二女,妲己及嬖妾”。《史记·殷本纪》说:“已而至纣之嬖妾二女,二女皆经自杀”。
但是《帝王世纪》却说:“纣赴于京,自燔于宣室而死,二嬖妾与妲己亦自杀。”这便是纣王三妃的来源[19],妲己既已是妖狐,其余二妃自当是其同类。
九头雉鸡精出自《古今事物考》:“商妲己,狐精也,亦曰雉精,犹未变足,以帛裹之”,可知所谓雉鸡精者亦不过妲己分身。其名“胡喜媚”,胡即“狐”也,“喜媚”便是“妺喜”的颠倒。
妺喜为夏桀王妃,桀纣并称,而妲己也多与妺喜并称妖妃,“妺”字少见,俗每讹为“妹喜”,颠倒则为“喜媚”,亦即妲己同袍。
妲己援喜媚入宫一事,亦见于《武王伐纣平话》,书中言妲己为蛊惑纣王,佯称其姊为月宫姮娥,“陛下若要见子童姐姐,大王依子童之言……去宫内修台座,可高三百尺,名曰'玩月台’,二名'摘星楼’”,摘星楼建成后,此事遂无下文,《封神演义》的整理者将之演绎为胡喜媚之事,只不过就此故事稍作修葺而已。
潮州歌册《新造封神妲己乱国》
在处理妲己与胡喜媚的形象时,《封神演义》的整理者分别以周代皇帝武瞾及唐代贵妃杨玉环为蓝本做出一定模拟。
《封神演义》第一回:“目下狐狸为太后”,妲己与纣王俱死,且《封神演义》中纣王仅有殷洪、殷郊二子,俱死在妲己之前,妲己原没有太后之分。只有武瞾在高宗李治死后一度以太后的身份摄政,虽一度称帝,却最终以太后的身份写入正史[20]。
又第十八回中姜子牙两度称妲己“狐媚”,杨任亦称其“狐媚”。彼时妲己的妖狐身份尚未坐实,所谓“狐媚”云云即取其祸主之意,而“狐媚惑主”一词正是典出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妲己之杀姜皇后、黄妃等与武氏之杀王皇后、萧淑妃雷同。而杨玉环则以女道士“杨太真”的身份进入后宫[21],与胡喜媚以仙家身份得宠于纣王相同。妲己多假纣王之手对朝廷重臣加以诛杀,胡喜媚几乎不干预政治,也与历史上的武瞾和杨玉环的形象相近。
连环画《妲己乱朝》
就这个意义上说,《封神演义》的整理者更看重的仍是妲己作为妖妃的人格,而其作为妖狐的一面却因整理者注意力的不及、才力的不逮终于有意无意地淡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