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感读】带着本雅明上床
“书籍和妓女都能被带上床。”说这话的,是瓦尔特·本雅明。
在书店里,看到他的《单行道》,翻阅、把玩了好一阵,虽觉得兴味,却并未入目,更没有“立即拿下”的冲动。但,看到封底摘录的这句话(其后还有:书籍和妓女都喜欢在展示的时候转过身去。书籍和妓女都有无数的后代。书籍和妓女都当众争吵。等等),立即有了兴趣。
倒并非我好色,看到妓女字样就兴奋。而是觉得,书籍和妓女,在一般人眼里,是“风马牛”的事,他老兄却硬拉在一起,而且剖理、抒发出了“独到的体味”。这样的人,应该算得聪慧,这样的书,想必也定有机趣。
常在书店出没,书翻看过不少,但可读的不多,有趣的不多,可读而有趣的,更少。卢照邻所谓“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不过是理想状态,或者不加选择。这倒有些像本雅明所说的妓女——自古及今,为妓者不知其几多辈数,但真正才貌双绝,聪颖可人的,不多。所以我们知道的,也只有柳如是、李师师一干人等。凤毛鳞角,屈指可数。
书拿回去,刚好要出趟公差,就顺手放进包里。在外几天,就夜夜带着本雅明上床了。
颇堪玩味的,是书名。“人生只是一条单行道。”本雅明说。这显然是个譬喻。所谓单行,即不可逆转。一旦抉择,就不能更易。美国桂冠诗人弗罗斯特有首诗说:森林中有两条路,他只能选择其中一条。选择一条,即意味着放弃其他。哪怕再有更多选择,更多更美风景。
这是说选择之难。另一方面,置身单向的时间之流,人生也好,命运也罢,都是单行道,一旦踏入,便难以回头。用西方哲人的说法:“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用中国的古话说,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时百年身”。
本雅明却执意要做逆行者。这位“20世纪罕见的天才”,最先是研究哲学的,获得了波恩大学博士学位。但他申请教授资格的论文《德意志悲剧的诞生》,却因一反传统的概念思维,被他自己在学院正式裁决前收回。因为他已预感到,学院的裁决不会有好结果。
现在看来,这极像一个仪式,一种强烈怀疑和主动反叛的宣告。他不愿被学院规范,于是逆学院派而行,终其一生,都用一种“反智”的方式,重新言说世界,解放世界。
西方的学术(哲学)传统,以逻辑和概念构建思维。对这一传统,本雅明持怀疑和拒绝的态度。“笃信是不具有创生力的。”他说。创生力不会来自笃信,而只在笃信的反面蕴育滋长。不认同,不合作,他的“逆行”因此而显得毅然决然。如易水边的荆轲。风吹云动,人流嚣嚣,众皆顺流唯他逆行。因而,在这条自己认定、选择的单行道上,他的穿越,行止,呼吸,思考,都是孤独的,不合群更不合时宜的。
但他毫不妥协。他曾“在”过不少城市,如柏林、法兰克福、巴黎、马赛、佛罗伦萨、那不勒斯、莫斯科,但他始终找不到可以停息的据点。他是浪子,精神和灵魂的浪子,永远没有家园,或者说,家园永远在别处。人流中的逆行者,灵魂中的单行道。当他掠过所有迎面的表情,他的脸上,一定写满悲怆与狷介,他的心里,一定塞满漂泊的哀愁。
这本书的最大特点,在我看来,是暧昧。而暧昧,正是本雅明的特牲之一,尽管他的逆行姿势,是那样清晰,结实。他的身份,职业,主题,著述,信仰,空间,他的只言片语,都不确定,难以分类。没有家园,自然没有归宿,在历史和传统的谱系上,他是个野孩子,没有来路,也没有传承,更没有同类和归属。他以一种既激情又调侃的方式,把自己放置在交叉路口,神学的,超现实主义美学的,共产主义的,驳杂而迷离。
正如理查德·卡尼所说:“他既是诗人神学家,又是历史唯物主义者,既是形而上学的语言学家,又是献身政治的游荡者……在纳粹德国,他是一个犹太人;在莫斯科,他是一个神秘主义者;在欢乐的巴黎,他是一个冷静的德国人……作为一个文人,学术界不承认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所写的一切最终成为一种独特的东西。”
他是独特的,个性怪异。他喜爱旧玩具、邮票、明信片和仿真缩微景观。他也藏书,但不只是为了阅读,更为了在其中“游荡”。游荡,这正是野孩子惯有的行径。书,对他来说,是历史的沉积,或者说物化,是岁月无垠的旷野,可供他任意漂泊,止息——尤为重要的是,书使时间变得可以触摸,可听命于他的意念流动或停止;书使世界变得可以把玩,可随心所欲地延展或收缩。岁月和世界,因此成为他的回忆,念想,感觉,并变得更有意义。
这种暧昧和独特,体现在书中,是一种碎片式写作。摒弃概念解说和逻辑思维,这使本雅明的许多作品显得破碎,零星,不够完整,使他的语言,闪烁,游移,不够确定。而正是这种不完整,不确定,使他的文章获得了意义上的延伸。
本雅明分析普鲁斯特时,用过“碎片”一词,这也可以描述他自己。他对空间有种特殊的敏感,但他关注的,并非宏大,壮伟,而是微小、琐碎。正如译者所述:“它展现的不是理论,也不是阐释,而是赤裸裸的意义关联的本身,正是这些未作梳理而活生生的东西释解着不惑的心灵。”
早餐室。标准时钟。手套。玩具。办公设备。墨西哥使馆。火警报警器。综合诊所。供出租用的墙面。“奥吉雅斯”自助餐馆。建筑工地。钟表和珠宝。弧光灯。凉廊。失物招领处。教学用具。武器与弹药。时髦服饰用品。精心装饰的十居室豪宅。为谨小慎微的女士服务的男理发师。宣过誓就职的书籍审校者。最多只能停三辆车的出租车候客处。阵亡战士纪念碑。医生家夜间急诊用的门铃。阿里娅娜夫人住在左边的第二个庭院。供人脱下面具的更衣室。站着喝酒的啤酒馆……
上列这些,都是书中的标题。这些物事,纷乱,隐秘,沉默,这些断片,日常,生活,极易被我们忽略,却又透射出那个时代生活的变化。巨大,深刻。而他对这些物事的观照和处理,不是从传统的概念入手,而是转向事实。他以独特的眼光,将对现实的思考,和具体事件结合,和有意义的细节、身边琐事、思想和世界中的新鲜因素、非常规的个别事物结合,从而使个人的经历得到哲理化的提炼。他的朋友布洛赫说:“他对这类细节,这类有意义的琐碎符号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微观语言感觉。”
因此,可以说这是一部意象之书,驳杂,纷乱,细腻,睿智。就如阿多诺在后记中所说:所有篇章都是一些“即兴蹦出的谜底图像”,它们以隐喻的方式,道出无以言说之物。散文的,格言的,片断的,笔记的,杂感的,哲理的。本雅明所特有的狡黠,智慧与“偷懒”,加上类似电影蒙太奇的尝试,使我们在阅读中,不断生出困惑与诱惑。这些文字,感觉,恰如一阵阵烟花,在思维的夜空一闪而过,但见其绚烂。瞬间的明亮之后,却又难以捉摸。
能将这些不易觉察的生活的隐秘,缀连得如此引人入胜,能让看似未经梳理的东西,展示出如此结实的意义关联,进而直击我们的心灵,这是本雅明的迷人之处。
而他作品的那种不完整,让人不禁想起他的同族,那位一样敏感、脆弱的犹太人卡夫卡。
除开《变形记》,卡夫卡的几部长篇,都没有结尾,给人一种“未完成”之感。本雅明似乎也深谙此道。他曾说过:对伟大的作家而言,已完成的作品的分量,要轻于他们毕生写作的短简残篇。因为只有性格软弱和精神散漫的人,才能从完整中获得无与伦比的快感,感觉到他们因此而重获生命。因此他的文字,格外干脆,甚至生硬。语录式,箴言式,片断式。他只是直接道出,没有预设和铺陈,也不作解释或说明,更不待证实或阐述。有时甚至给人平地起雷,空穴来风,无中生有。
比谜样文字更难琢磨的,是本雅明的本意。
如此一本彻底反叛传统思维模式、蕴含了无数梦幻踪迹的“意象之书”,很容易被视为“非理性”。但作者的意图恰恰相反。他殚精竭虑,反复推敲,挖掘着日常事物的潜在意义,只是,他把主题隐藏在文字和意识的最底层。正如他所说:“一场宴请之后留在餐桌上的盘子能使人一眼看出宴请时的情形。”而我们这些后来的阅读者,隔着近百年时光,也只能通过这些跳动的字句,去揣摸,悬想作者为我们布下这道盛筵时的情形。
“社会如此刻板地挂靠在它曾经熟悉而现在早已失落了的生活上,以至人甚至在最可怕的险境中都无法真正运用理智和远见。”这或许是书中最伤感的一句话——本雅明想做的,不过是从梦幻中听出使人警醒的声音。
在开篇的《早餐室》里,借民间忌讳早晨说梦的习俗,本雅明发出感叹:“人通过叙说出卖了这个世界,用更现代的话说,他出卖了自己。”写作《单行道》的他,似乎正有种“不说”的意味。他目光犀利,思想敏捷,但他的言辞,闪烁,游移,藏匿。而死亡,才是最大也最彻底的藏匿,他自己也竟然真的在本书出版12年后的1940年自杀。
生命向来都是单行道,他选择了从这边走,便再没有返程。就此而言,本雅明的“单行道”,是一个孤独者,在喧哗人流中逆行、穿越时灵魂深处的单行道——恰如他熟悉的波德莱尔,走在清晨的巴黎街头,发现匆忙人流中,自己是唯一的逆行者。
关于书籍和妓女,在那篇题为“13号”的文章里,还有一则:“书籍和妓女都有自己的男人,这些男人以她们为主,同时也骚扰她们;就书籍而言,这样的男人是批评家。”
一个不曾骚扰过妓女的男人,连续几个夜晚带着这本书上床。然后,又以这样粗浅的文字再次骚扰,对本雅明似乎不恭。但好在,我并非“批评家”,而只是一个愚钝而诚恳的读者。我的言辞里,决没有丝毫轻慢或亵渎。
因为,对作者,对这些文字,在惊慄和震颤之余,我的心中,满是喜爱、敬意和怜惜。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