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破天荒以50页头条发表已故诗人程坚甫70首诗作,王鼎钧、苏炜、刘荒田等撰文称其"堪比老杜"
图左为程坚甫,中为程坚甫晚年诗友兼养女惠群。此为程留存唯一照片。
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
苏炜
“逢人说项斯”
此文的写作,有一个故事套故事的缘起。
旅居旧金山的散文家刘荒田兄,传来一篇他记写广东故乡台山已故老诗人程坚甫的诗词创作和人生故事的文字。一读之下,大惊失色:程坚甫何许人也?诗风沉郁,笔力遒劲,直见性命,劈面惊人。闻所未闻,却又是一个“甫”——原来是一个真正躬耕乡野并终老荒村的农民诗人,其诗其人,行状风格,确乎逼肖大历夔州时期的杜甫——简直就是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呀!从文中悉知,最令人感佩的是,发现、整理并多次印行程坚甫诗作的,是今已年过八十、旅居美国的华侨老诗人陈中美。陈老先生自1995年起经常归返故乡广东台山组织诗社活动,有“明园玉楼咏诗会”定时雅集,吟诵诗词,刊发诗作。因缘际会,他于偶然间发现程坚甫遗稿《不磷室诗存》,以后又陆续发现了程坚甫的其他(篇什)遗稿,为程诗所达到的超拔水平震惊不已。陈中美先生于是不顾年迈,大洋两岸往复奔走,潜心搜集、整理程诗,(筹集资金)自资编印了(程诗)与另一位台山(当地)诗人合集的《洗布山诗存》。程坚甫诗因《洗布山诗存》而小范围地流传海外,引起台湾旅美老一辈“祭酒级”散文大家王鼎钧——人称“鼎公”的激赏(与惊叹),在海外发表了《慕旧惊新读残篇》长文,从程诗的意境、意象到音节,逐联逐句地加以行家的赏析,赞曰:“了不起的好!”“朝露初凝,新桐乍引”,程坚甫乃律诗一代传人,“律诗这种文学形式,自经唐宋大家缔造以来,伏脉万里,蛰龙不死,笔者也在此向他的生命力致敬!”因王鼎钧之文,程坚甫诗又引起台湾读者的瞩目,并捐资在台山石窟诗林刻制程坚甫诗碑。自此,程坚甫诗名渐为台山当地乡老所重,甚至发生过一位耆老在“明园玉楼咏诗会”上吟诵纪念程坚甫的诗词后,因情绪激动而倒地身亡的感人奇事。粤中旅美文化人于是集资为无子嗣而晚景凄凉的程坚甫重修墓园、墓碑和建立诗碑。这就引出了刘荒田文中提及的他与陈中美先生自美结伴返乡,为程坚甫扫墓的纪行感怀,其间还穿插着程坚甫晚年的女弟子、下乡知青陈惠群以义女身份为程的孤独晚年送温送暖、守孝送终的动人故事。今天存世的程坚甫的唯一遗照,就是晚年他与陈惠群及其子女的合影。
“兵马纵横闲看奕,江天俯仰独扶犁。”“晚风吹皱寒堂水,遥映山翁额上纹。”“客囊似水贫难掩,妇面如霜笑更稀。”“十年空惹一头雪,独坐惭看两腿泥。”“被有温时容梦熟,饭无饱日觉肠宽。”“廿年事往难回首,一笑唇开有剩牙。”“岁不宽人头渐白,天能容我眼终青。”“半世穷能全我节,百篇慧不拾人牙。”“续命丝难灯草代,伤心泪并纸钱飞。”“热不因人还有节,愁来溷我太无端。”“弄笔无文铭陋室,窥窗有月笑狂夫。”……
我在美东新英格兰早春的茫茫雪夜中,读着这些笔力沉熟、意象悲沉、对仗工稳、别出新境的辞章诗句,我知道我遇见了一位被岁月尘土掩埋多时,可以上承古人、后启来者的一代诗词大家。手边恰好有一本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纪名家诗词钞》(毛谷风编,沙孟海题签,钱仲联作序,1993年出版),收诗人、词人四百七十家,诗词二千五百余篇。近日又得友人相助,借读近年新出的《民国旧体诗史稿》(胡迎建著,饶宗颐题签,江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此书几乎将1912-1949年各界各流各派的旧体诗家及其代表作品一网打尽(但也有重要遗漏,此书似乎只论诗而不及词曲——词曲理应同在旧体诗范畴,因而忽略了好几位词曲大家,如有《佞宋词痕》传世的画家与书法家吴湖帆,常与沈尹默唱和的书法、昆曲、诗词大家张充和等,均未提及)。把程坚甫存世的这些共约八百余首诗词——尤其是律诗,放在上述两书所展示的自晚清迄今的世纪名家的诗作之林中,程诗不但毫不逊色,而且显得木秀于林,自成高格,非常值得向世人推重。可以这么说,就自己虽然相当有限,但毕竟浸淫旧体诗词多年的阅历而言,我以为,程坚甫诗作,得杜子美、陆放翁真传,诗风奇峭,别树一帜,是完全可以上承唐音宋韵,下接明清诗流,比肩于陈三立、陈寅恪父子以及郁达夫、聂绀弩等二十世纪旧体诗词一代大家的另一座当代诗界奇峰和诗苑奇葩。
我从刘荒田兄手中辗转得到他托亲友万里迢迢从台山带到美国的《洗布山诗存》,一读惊艳,二读盈泪,三读则卧不安枕、食不安席,为这位被岁月尘埃沉埋多时的一代诗翁的才情和身世感怀不已。便立即向在海外华文界颇有影响力的“二闲堂”中文网站推荐了刘荒田介绍程坚甫的文章,希望引起世人对这位“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的关注;又忙着向国内出版界的一些老友极力推荐,希望能借大出版社的力量,使这位“当世老杜”的诗作得以弘扬传世。但是,坦白来说,我几乎听不到任何回应;或者,即便是微弱的回应,也被今天俗利滔滔的市场法则所吞没了。就在这时候,听闻我对程诗的激赏,远在加州的年迈的陈中美先生很快就把面貌更加完整的《程坚甫诗存》整理出来了,并作为“海外孤本”寄到了我手上。去年暑假,我揣着这个“孤本”在故园南北的士林书林转了一圈,几乎到达“逢人说项斯”的地步,但言者凿凿,听者邈邈,一如细沙落潭,沙落无声,水过无痕。我才忽然发现,自己近时为程坚甫诗的奔走努力之所以显得有点徒劳可笑,不自量力,乃是因为——其实说来崦巉惊人:一个在千年诗国传续了千年、几成文明主干的传统诗道(“以诗文取仕”——不是“文明主干”是什么!),早已被时代激变的泥石巨流所断裂腰斩,不分青红皂白地沉埋淹没多年多时了!以至今日,“严肃正派的读书人”中,还在写作或欣赏、研讨或出版“旧体诗”者(想想这个噎人的贬称吧),几乎就成了落伍背时、冬烘守旧、不识时务、自讨没趣的代名词了!
“新诗兴,旧诗废”?
“新诗兴,旧诗废。”似乎此乃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定论。自1919年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借鉴西方翻译诗作而出现的全新诗体——汉语白话新诗从兴起、鼎盛到蔚为诗界主流,传统诗词从文学正宗一变而成“旧诗”——从失焦、冷门、低迷到日渐式微,最后,“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旧诗废”乎?今天说来甚至有点匪夷所思:自二十世纪下半叶迄今,流行数千年、蔚为文学正宗与文明主干的中国传统汉诗(这是日本人的说法,恕我暂时回归这一称谓),在神州华夏本土,竟然失去了存在的基本合法性!偌大杏坛文苑,除了毛泽东、陈毅、郭沫若、胡乔木等少数几位高层人物的诗词之外,“旧体诗”报刊不登,论者不问,史书不载,从庙堂到学苑,从各地诗刊到各级作协,似乎都完全没有“旧体诗”及其诗人的一席之地,“旧体诗的死亡”,似乎也是一个不言自明的“历史事实”了。
——然而,果真吗?
“旧体诗”这一称谓,据说,最早源自胡适之(见《民国旧体诗史稿》)。已有论者明确指出过:“旧体诗”文学地位的丧失和白话新诗的主流地位确立,很大程度,得力于两个地位特殊而功力了得的旧体诗大家——鲁迅和毛泽东。作为文坛、政坛的两大巨人,鲁迅的“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和毛泽东的“旧体诗词束缚思想不宜提倡”二说,从1919年之后到1949年之后,均被视为历史的、官式的不易定论,这就等于宣判了旧体诗的死刑,影响极为深远。(见杨剑峰《被遗忘的诗歌史》,读书,2006年第11期)在相当一段时期内,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宁馨儿,白话新诗来潮汹涌,群峰崛起,新人新体新声新境,确实一新国人耳目。传统诗词变称“旧体诗”之后,似乎受形式格律的约束,于表现新时代新生活有碍,与新体白话诗(显得)相形见绌,于是诗家转向,诗作骤减,写作、发表和阅读的圈子越来越窄,便逐渐退出新时代的文化视野了。今天回头看去,五四新文化运动及二十世纪大半叶,对传统中国文化的激进批判,是有着明显的历史缺失的。传统诗歌一变为“旧体诗”而遭受世纪性的冷待与埋没的命运,放在这样狂飙激进的时代背景之下观察,既是“其来有自”的,却不是“理所当然”的,更不是“天经地义”的。作为一种历史文化现象,值得重视的是,在这样的历史氛围之中,“旧体诗”(我们不妨就承接这个约定俗成的说法)并没有“自暴自弃”与“自生自灭”,反而以其自身倔强的生命力,对加诸自身的命运宣判,作出了历史性的回答。
完全可以这么说:形式,就是“旧体诗”的自救之本。
熟悉文艺学的朋友都会了解:在审美范畴,形式,是一种自恰自足、“大不吝”的奇特物体。形式一旦确立,常常会有远远溢出、超越内容的坚韧生命力。我在另一篇文字里曾以样板戏作为例证:今天人们仍旧朗朗上口的那些流行片断,除了它所富丽的岁月记忆之外,传世流行的最重要的因素,其实是它几乎倾一国之力加以常年琢磨而完成的形式美感所带来的恒久魅力(因为动听,我就亲自听台湾票友说过:他们偶尔也喜欢选唱大陆样板戏的片断来自娱和娱人)。在这里,“所指”——“内容”或许死了,“能指”——“形式”却存留了下来。旧体诗作为一种流转千年的文明样式的顽倔生命力,则更是“样板戏”之类远远不可比拟的。它裹挟着形式的精粹便捷、传统的丰腴沃土和草根性的广大受众,就更不是任何时势的阻遏、人为的风暴可以真正沉埋灭绝的。在风雨如磐的年代,它尚且可以凭借口吟笔传、沉潜掘进而蔚为一种气象——请看《民国旧体诗史稿》《二十世纪名家诗词钞》两书所描述的如山诗作与如林诗家;一旦稍遇雨露华滋,它必定就会泼泼刺刺、斑斑斓斓地重生、复兴——请看今日《中华诗词》之类的平面诗刊飞速上涨的订数,以及互联网上如雨后春笋般生发、令人目不暇给的各种诗词网站以及各方出手不凡的新手名家。传统文明的这种“假死现象”——比如近年各种民俗文化、宗族文化的蓬勃复兴等——其实是值得史家论者精研深究的好课题,其中,这种“文明的假死现象”在“旧体诗词”上的表现,又是最为耐人寻味的。
正如梁实秋先生早年指出过的:“诗并无新旧之分,只有中外可辨。我们所谓新诗就是外国式的诗。”(同引自《民国旧体诗史稿》)更有意味的是,执掌着“新诗”与“旧诗”兴衰命运的毛泽东,在其晚年,如此批评新诗:“几十年来,迄无成功。”后来还指出:“把诗分成新旧是不科学的,就我的兴趣来说,我则偏爱格律诗。”“旧诗源远流长,不仅像我这样的老年人喜欢,而且像你这样的中年人也喜欢。”“我冒叫一声,旧体诗词要发展,要改革,一万年也打不(倒)。因为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见梅白《回忆毛泽东论诗》,原载《东坡赤壁诗词》1986年第6期,转引自胡迎建《民国旧体诗史稿》第154页)有趣的是,毛泽东此语所昭告的,正是若干年后的今天,这样一种从作者与读者、作品与受众之间的“新旧互换”的错位:新千年的世纪之交,正当白话新诗这个当初备受时代和公众青睐宠爱的“新时代的宁馨儿”,似乎历经几十年的实践探索迄无定型,反因为形式和表现都走入了死胡同而作者愈多、读者愈少,陷入了只能在小圈子里“自己写给自己看”的尴尬时期(如果我不愿意危言耸听地说“新诗死亡”之类的话,至少也处在境况萧瑟的生死存亡之秋);反之,多少年被称作“旧体诗”的传统中国汉诗的创作和阅读,正处在一种枯木逢春、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
今天,完全可以通过详尽的数字、图表和(事实),毫不含糊地证明:不管从平面文字阅读到网上篇目点击,“旧体诗”的作者面和读者面,都一定比“白话新诗”面要宽、量要大;最保守的估计,至少是处在“旗鼓相当”的地步。并且,越是在官方的、正式的出版物里没有地位、不受重视,它似乎就越在民间的、私人的、网络的各种舆论流通领域里大张旗鼓,大行其道。据报道,近年来,已有50年历史的《诗刊》发行量从鼎盛时期的54万份降到3万余份;而《中华诗词》的印数却呈上升趋势,从开始的几千份发展到2万多份。不但各种旧诗网刊和各地的诗词雅集结社活动呈星火燎原之势,而且,据我所知,由个人挑头、民间协办的各种达到一定规格和规模的旧体诗词学术研讨会,也在官方和“正式”舆论的漠视下,举行过多届多回了。因之,就中国诗歌的现状而言,新体诗,旧体诗,已是诗坛上并峙而立的双峰。至少在“法理”上,新旧诗体并行,重新恢复和确立旧体诗在中国诗坛上的“合法位置”——也就是在舆论上、出版上包括文化管理制度上,给予旧体诗作和诗人应有的空间、评价和地位,已经是摆在近来媒体谈论很多的“中华文化复兴”话题面前的迫在眉睫的大课题了!
——以上“新诗兴,旧诗废”与“旧诗热、新诗冷”的“朝代更迭”与“兴亡之叹”,难道不值得当今华夏大地上衮衮学院文坛的专家论者们,加以严肃的关注吗?
程坚甫其人其诗
程坚甫,正是在这样的一种文史迭变、风潮兴替的思考背景中,走进笔者的视野的。
程坚甫(1899—1989),1899年10月20日出生于广东省台山县城西洗布山村的画工之家。台山为广东著名侨乡,物产丰饶而文风鼎盛。他自小出外求学,在广州中学毕业后,曾担任当时广东省长陈济棠辖下的燕塘军校图书馆管理员。此后曾担任国民政府的低级职员,历任广东省盐业公会秘书、韶关警察局文书、中山地方法院秘书、广东省高等法院汕头分院秘书。他在1949年政权易帜前夕去职还乡务农,以种菜、卖菜、采柴、卖柴、养鸡、卖鸡,为生产队收家肥和捡猪屎等维生。至1989年11月11日病卒,在农村躬耕劳作四十年,享年九十岁。程坚甫一生贫寒,乡人称“三公”。因患有严重口吃,口齿不清,所以早年仕途不顺;又因嗜书如命,不事积蓄,据说解职回乡时连路费都没有着落。他返乡务农时已年过五十,曾因体弱多病且无子嗣被列为“五保户”却被他坚辞不受(在乡间,这含有“老绝户”之意,有辱家族名声),村干部可怜老两口无依无靠,让他担任生产队劳力较轻的“称肥员”多年。诗人暮年,则依靠年过七十的妻子何莲花进县城当保姆、做医院“陪床”维持生计。何莲花多年积劳成疾,于1983年七夕先他而去,程坚甫因1987年冬被村外一自行车撞伤,自此卧床不起,于1989年辞世。
检视程坚甫贫贱卑微的一生,有这样两个因果循环的关系值得重视:对于程坚甫,诗思诗道,成了对于贫贱卑微的拯救;而贫贱卑微,又成了对于诗思与诗道的拯救。在长达数十年每每三餐不继的饥寒穷困之中,以写诗吟诗充盈饥腹愁思与困顿生涯,成为程坚甫的自娱自救之道,同时也是诗作内容的主轴。“自笑狂如马脱缰,斗诗赌酒兴弥长。箧中检出无完褐;梦里吟成有断章。听尽莺鸣余发亩,留些鸡食合分粮。蹉跎抱卷空山老,何似黄花晚节香?”(《寄怀》)“蚊雷聚响震三台,多少吟情被折摧?满架诗书垂老别;一天风雨突如来。惊摇山上陈抟梦;唤起江南庾信哀。半叟嗜花狂似昔,月明夜夜踏歌回。”(《偶成寄熙甫翁》)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诗思与诗道作为一种具体的生命实体存在,满腹诗书却贫寒失意的程坚甫,在漫长无涯的农事劳作之中,将如何打发自己毫无尊严、喜乐可言的卑微人生。尤为难得的是,读程坚甫诸多与当地诗人的酬唱诗——与周燕五、谭锦洪、甄福民、黄增、邝熙甫、李沛、黄新法、谭伯韶、陈惠群等,或一起饮茶吟诗,或遥相传诗唱和,或互相整理诗作,托付诗集代存……“凭天多付诗材料,半叟年来未废吟”(《湖心舫茶话》),你会发现,文风郁厚的南国乡间,竟然依旧存在着成型或不成型的民间诗词结社和诗人雅集活动。“月去月来来去忙,采将吟料压行囊。惟君染得诗书味,散入青山一路香!”(《赠李沛君》)据编者陈中美先生注释,此诗叙写的,就是乡间诗人李沛为程坚甫传递诗篇予住在青山侧畔的诗人邝熙甫的故事。传统诗词所独具的坚韧生命力,成为那个年代里,一种顽强生存并濒死生长着的民间文化的独特风景,读来真令人生出无限怅慨!
同理,诗思与诗道既成为对于贫贱卑微的拯救,这种远离尘杂喧嚣的农家生活,尽管时时衣食无着、三餐有虞,却同时成为诗人及其诗作真实而丰腴的诗道之本,诗思之源。“常防一字能招祸,何况千篇莫疗饥。”(《再呈邝熙甫先生》)“年来谙尽鸡豚味,应念苍生多食贫。”(《戏题桥头之神》)在程坚甫存世的八百余首诗作中,你可以处处读出时代生活的真实留痕,却见不着当代任何类型的诗人、词人(几乎从郭沫若一直可以数到聂绀弩)中,囿于各种政治时势需要,似乎无人难以逃脱和得以免俗的那些种种样样的应制之诗、应时之诗与应景之诗的任何痕迹。“等闲霜气凋蒲柳,谁信诗声出草茅?”(《抒怀》)程诗读来,有“入世感”而无“趋时味”,率性为之却辞章典雅,既不泥古也不打油,妙于用典而又善用口语,显出一种诗道的温柔敦厚与诗思的粹炼精纯。这样千锤百炼、品格超拔的诗篇,在那个文艺为政治服务,因而以“时”代诗、标语口号当道的年代,简直是沧海遗珠一般的珍稀了。同时,虽然有“历史污点”——在旧政府中任过“伪职”,却也只是低级职务,再加上程坚甫的为人谦厚而很得乡人敬重,所以程坚甫在乡间几十年的农事生活中一直是平静的,并没有受到太多政治风暴的冲击,而且由于乡村文化水平低下,无人在意或读得懂程坚甫那些用语委曲的诗词。身处时代风涛之中而可以置身潮流之外,有士人的底蕴却无士人的身份,这种特殊的际遇,就给诗人及其诗作带来一个似乎“生活在别处”的观照角度,一种得以旁观世局,有时甚至是超脱凡嚣、俯视人世的超越性的眼光。“借得山林好遁身,清高长愿竹为邻。不忘吟饮朝还暮,饱历炎凉冬又春。诗检也知才力弱,友交难得性情真。江天漠漠多鳞羽,两字平安慰故人。”(《村居寄友》)“风急长林天籁峭,日斜隔水市声微。”(《暮冬随笔》)“难得方圆能应世,偶逢摇落莫悲秋。”(《赠翼园》)“长宵每藉吟诗度,细雨浑宜倚枕听。”(《春宵听雨感》)“微茫梦断烟波棹,晓暮听残山寺钟。”(《诞辰感吟》)读来境界舒朗、浑穆、超脱,又令人心头微觉凄酸。这种在“入世”与“出世”间超然自持、俯览人生的慈目悲怀,是感人至深的。
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言:“作词一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诗词一理。……诗之高境,亦在沉郁。”(见《白雨斋词话·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千年来诸方史家论者,也每以“沉郁顿挫”一语,作为杜甫诗歌的标志性特征。笔者斗胆把程坚甫称为“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所据者,也正在此——以“沉郁顿挫”咏怀纪事,以诗纪史,恰是程坚甫诗作最突出的特点。
自陶渊明始,古来中国士人总喜欢为躬耕南亩、采菊东篱的乡居生活,描摹上一抹淡泊宁静、超然物外的浪漫色彩,“归隐田亩”于是成为千百年来华夏士人的一个缥缈的梦想。——那,其实是衣食无虞或者仍旧身存“五斗米”余泽之人的闲逸之想。那一类的“归田赋”,其实是作不得真的,是欠缺生活实感与生命质感的。就像笔者曾有过的知青下乡历练一样,真正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扔到乡野里去讨生活,靠自己的“三两力扶百弱身”,个中的赤贫艰困、捉襟露肘,则就无丝毫浪漫闲逸可言了。程坚甫不是那种归隐的儒生,前头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出处”在召唤;他是真正返乡务农、以农事谋生、靠“工分”讨生活的乡间农人——一个日日与粪便打交道的公社“称肥员”。所以,程诗中大量直写农事生活的篇章,是真正的“农耕赋”而非传统士人的“归田赋”。程诗之一若老杜健笔处,就在于他的敢于直面人生,不避时艰与时忌,直写世态炎凉的身世感怀与黎民百姓之饥寒啼号的“诗史”风格。
程坚甫诗中最多的篇章,是对乡间贫寒生活实况的慨叹。“何来广厦万千间,毕竟难宽老杜颜!”“家世百年人事异,门前积雪未应深。”“残灯代取供神蜡,被冷偏来借睡猫。”“肤到栗时肠百结,梦无寻处眼双开。”读《寒夜风雨竟夕不寐吟诗·七律四首》,这四首直接呼应杜甫的诗作,其在寒风夜雨中拥衾难眠的悲苦无助、忧思深愁,历历如在眼前,读来令人寒彻入骨。附录的《暮冬随笔·七律二十首》,可视为程诗的一组代表作。“长铗羞弹鱼味旷,一年何日食非斋”。这组写于1959年前后的诗篇,真实反映了史称“三年困难时期”的大饥荒在南国乡间的生活实况,写来巨微俱现,意象悲沉却含蓄不露。试看:“贫病交侵记麦秋,不惟脚肿面犹浮。死生已悟彭殇妄;饥饱宁关丰歉收!局外观棋还守默,椟中藏玉肯求售?扁竿挑菜入城市,且为茶香尽一瓯。”(《暮冬随笔·之七》)此诗以诗的语言,直接记述了当时非常普遍的“脚肿面浮”的饥民特征,但观棋者看清个中玄奥,即如椟中藏玉,也只能“守默”,还不如挑菜入城,卖得俩钱,上茶楼小酌一杯……。“一枕黄粱梦境虚,藜羹肉食味何如?有情山水容吾老,无赖光阴促岁除。夕照苍茫常久立,冬耕响应敢闲居?桃符爆竹皆微物,却累荆妻罄积储。”(《暮冬随笔·之十》)“梦境虚”句,是直接针对当时乡间“放卫星”之类的浮夸风发言;以“冬耕响应”的新语对“夕照苍茫”,意新句亦新,却意境清宏悲切。尾联以“微物”的细节点出贫窘实况,是述事,也是深慨。然而,直写贫瘠艰困,程诗却并非一味意象颓唐、意气消沉。其句法,或抑扬旷达:“兵马纵横闲看弈,江天俯仰独扶犁。眼前一幅萧条画,十里平芜夕照低。”或自娱自嘲:“才了农忙岁亦终,蒸藜煨芋味无穷。十年足遍江湖客,一变身为田舍翁。”以笔者窃见,此组诗,堪称当代文学史中真实记述那个年代史迹的罕见佳作。
以诗纪史,以史入诗,被今人称之为“现实主义”或“人民性”,其实在中国传统诗道中有着深厚的根基。“如此天时如此夜,何能高卧作袁安?”(《早春以来寒雨不辍倦伏斗室托诸吟以抒怀抱》)程坚甫虽为一远离政治漩涡而与世无争的真正农人,但面对世变动荡中的各种人情世态,却有着诗人独特的敏感和锐见。诗人的眼光不但是入世的,而且也是富有正义感而慈悲为怀、关怀广大的,因而也是超越了各种世俗的成败得失与功利是非的。《林翁牧牛》记写打成右派下放乡间劳动的教师的悲苦遭遇:“败笠只应飞作蝶,教鞭谁料用于牛?”《入市见壁间大字报有云“打倒刘长卿”者戏以诗咏》,则记写一位被打倒的与唐代诗人刘长卿同名的军队干部的荒唐故事。集中颇有几首写于“文革”年间的诗,正面言写那个年代的真切感受:“蚊雷聚响震三台,多少吟情被折摧?满架诗书垂老别,一天风雨突如来。”(《偶成寄熙甫翁》)“独立苍茫泪湿衣,看花回首故人稀。悲欢不尽因离合,今古何能定是非?”(《花下感怀》)这样的句子,凄怆荒凉,无语问天,令人想到杜甫《秋兴八首》中的“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以及鲁迅论《红楼梦》中的“悲凉之雾,便被华林”。尽管这些诗篇为避时忌,在当时就大多抹去了写作日期(许多写作日期的考据,是陈中美先生辛苦查证、比对、求觅而得),今天读来,你真要惊佩这个口吃耳聋、时时命悬一线的贫寒乡间诗人所具有的那种悲悯阅世、穿透历史迷雾的锐利眼光了。
程诗的写实与深挚,一若老杜。这里,我还想特意举出两首别具一格、感人至深的“卖鸡诗”:
“翼长鸡雏渐学飞,今朝出市复携归。只缘读墨谈兼爱,未忍分教两面违。/雌伏雄飞各有期,山家更不设樊篱。主人老去无多乐,赠尔诗成一解颐。”(《携鸡雏数头出市求售不成归赠以诗·七绝二首》)诗人上墟集卖鸡,为着不让一窝小鸡分离而求买者把整窝鸡雏买走,因乡人手头拮据而终于求售不成,只好整窝鸡携回,大概还受到了贫妻的怨责,只好自我解嘲地写诗赠与鸡子。“玉汝于成几费神,出售应谅主人贫。隔邻索价姑从贱,溢槛飞回岂厌新?濒死未为登俎物,超生犹望系铃人。痴翁抚事增惆怅,异类非亲竟似亲!”(《昨卖鸡与邻家顷复飞回璧返后感成一律》)这一回,则是贱价卖出的鸡子不舍贫家主人,卖予邻家却一再飞回旧家,引起诗人的一番感慨。此二诗直述其事,言情说理,写来含泪带笑,无奈中有欣慰,欣慰中更饱含酸辛,写透了诗人心性中那种“人(鸡)溺己溺”的善根与悲怀。坦白说来,笔者几乎每读皆为之盈泪,有断肠之痛,彻骨之慨。
自然,乡间生活中有饥苦,也会有逸兴;有灰暗,也会有阳光。程诗长于纪实感怀,于是在他苦吟淬炼的诗句里,也会时见欣悦欢跃,且多有新词新意入句,呈现出或轻快、或幽默的别样姿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县城人工湖建成,家住城郊的程翁不时可以行吟在侧,又不时可在湖畔的“湖心坊”茶楼和诗友雅集吟聚,写于此时的《人工湖竹枝词·七绝十首》,就一脱同时前后写就的《暮冬随笔》的幽怨哀愁,留下了轻畅新颖的笔触:“扁舟一叶木兰桡,儿女双双学弄潮。让妹坐头郎坐尾,白桥穿过又红桥。”完全以口语、俚语入诗,写来却清新如画。“一行疏柳晚风清,不少诗情与画情。有客问予予问客:拱桥何以号超英?”把湖边的拱桥命名为“超英桥”未免煞风景,老人含笑入诗,言在意外。“绿衣黄发小娃娃,牵住娘衣要摘花;娘笑回头哄娇女,板牌告示谓严拿!”看,老人以新语成诗,趣态可恭,可是一点都不守旧、冬烘哪!程诗中有一首长达五六十行的七古《瞽叟行》,记写“大跃进”年间他在古庙前和一位盲人算命先生的对话:“……我辈目盲心未盲,趋向光荣道路行。时时洗刷旧思想,不愿乡愚称先生。我闻瞽叟语滔滔,心窃佩其见地高。年老目瞎犹操劳,何况双目炯炯如吾曹!”全诗大量使用现代口语,情绪乐观积极,写来新意盎然却同样诗味醇厚,殊为难得。至于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闲情逸兴,老翁写来更是谐趣横生,调皮可喜,就难以一一细举了。比方:“相逢老少两形忘,欢笑灯前赌食糖。忽忽归途诗兴动,星光月影夜茫茫。”(《访惠群》)“须火速,治皮肤!鹤鸣山上有灵符。未如可的松膏便,信手拈来薄薄涂。”(《思佳客·皮痒得可的松膏涂治》)……
篇末结语
“三分儒者七分农,归老山林愿已从。”“前身合是张平子,晚景何如陆放翁。”(《抒怀》)以东汉张衡和南宋陆游自况的程坚甫,晚年耳聋缺牙,蹒跚龙钟,却以他侥幸留存下来的诗篇华章,让人遥念痛惜那一个被遗忘、被沉埋的卑微身影,那一个被淡漠、被冷待的寂寞诗道,以及那一脉承继中华诗道传统的幽幽香火。刘荒田兄文中这一段话,读之令人心折:“那年代,在家乡这落叶凋零,并无多少奇才巨擘的小小诗坛,程坚甫是硕果仅存的一朵火焰,它虚弱而恒久地点燃,时代的疾风一次次刮来,它亮在熄灭的临界点。”(刘荒田《江天俯仰独扶犁——记台山杰出诗人程坚甫》)感谢海外诗坛贤达陈中美先生多年的辛苦搜求、增补、编注,在此“熄灭的临界点”上,为我们当世人与后世人,抢救回来《程坚甫诗存》这一朵诗之火焰、诗之奇葩。未来的诗史,将会铭记陈中美先生的这一历史功绩!
这是一个真正以诗为生命、以生命入诗的新经典诗人。程坚甫诗,先学杜子美,后宗陆剑南。他在自编于1960年的《不磷室诗存题词》中言:“不磷室主百无成,多愁多病复多情。旦暮吟哦口不辍,老来仅得一虚名。声调悲壮格调老,少陵之诗夙所好。中年复爱陆剑南,剑南矜炼最工巧。生平寝馈二家诗,立卧未尝须臾离。惟吾自惴袜线才,一毛不敢袭其皮……”因多愁苦语,有人指他学写《两当轩集》的黄仲则,被他委婉否认:“绝世聪明黄仲则,吾宁敢列弟子行!”他又在《不磷室诗存自序》中云:“渔洋神韵,远莫追慕;昌谷鬼才,尤难企及。弹来古调,明知不合时宜;记以空言,要亦未忘夙习。十年浪迹,谱入弦中;一片秋声,闻诸纸上。可谓苍凉沉郁,蔽以一言;若云俊逸清新,失之千里。”
可见,程坚甫诗作中虽不乏多家师承——从上所言及的唐人李贺(昌谷)、明人王士祯(渔洋)到清人黄仲则,他都有所沉潜涉猎,但他最为倾心追慕的,却是杜甫与陆游——此唐音宋韵的两位代表诗人。其最为“代表”处,正是——以苍凉沉郁成韵,以身家性命入诗。
诗贵有格。近人嗜律诗者众,但罕有自成一格者。程诗则悲沉有之,典丽有之,婉曲亦有之;句法顿挫,别创新声,摇曳多姿,在自成一格。清人赵翼的《瓯北诗话》论及陆游,有云:“放翁以律诗见长,名章俊句,层见叠出,令人应接不暇。使事必切,属对必工;无意不搜,而不落纤巧;无意不新,亦不事涂泽;实古来诗家所未见也。”(见赵翼《瓯北诗话》8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窃以为,以赵翼此语评价程坚甫的律诗成就,也大体上是恰切的——或许只须易数字:“实当代诗家所罕见也。”行文至此,读者或会念及:以程翁——程坚甫一生之穷愁贫绝而“诗声出草茅”,笔者何以却始终未提“诗穷而后工”一类的套话?实在因为,落在程翁身上,此乃“站着说话不腰疼”之“隔山人语”。穷,若真能成就诗人,那么袤袤黄土地上抠背折腰的“诗人”,当如过江之鲫了。还是赵翼论及陆游诗有胜东坡处时说得贴切:“心闲则易触发,而妙绪纷来;时暇则易琢磨,而微疵尽去。”(同见上注)程坚甫多年事农却嗜诗如命,诗思与诗道即成为程翁整个“身家性命”所在;贫寒却寂寥的乡居生活,留给他足够多的锤炼诗句的闲暇。这是程诗显得“刮垢磨光,字字稳惬”(赵翼语),久经研琢、不落陈套而又很少斑痂砂石的真实原因,也就是程坚甫夫子自道——“半世穷能全我节,百篇慧不拾人牙”的真义所在。
这大半年来,为了完成此篇因故一延再延的文字,我把陈中美先生编注的复印兼手写本《程坚甫诗存》《杜甫诗选》和《陆游诗选》一起置放床头案前,沉湎其间,一读再读。又怕稍有不慎,这个饱含陈中美先生心血手的海内珍本会在自己手中有所闪失,便复印数册,分存海外诸友手中。由此,有友人推介,打印上网传贴,程诗似也渐为诗词网友所识,听闻已有诗友撰写长文,对程诗多所推重。在笔者真实的阅读感受中,我由衷认为,程诗韵味,直追唐宋,我每每同时迷失其间而不辨杜、陆、程与古、旧、新。读之愈熟愈深,味之愈酣愈酽。笔者近时嗜好古琴。品味程诗,一直让我想到聆听古琴——悲凉,辽远,苍古,沉郁;有木声,含拙意,带土味,存古音。记得晋人嵇康有《琴赋》长文,中云:“……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此数语,比附于笔者读程坚甫诗之感受,或有失,亦不过也。
末了,再说一句回应开篇题旨的斗胆的话:有程坚甫诗传世,“一万年也打不倒”的“旧体诗”,更打不倒了!该是让中国传统诗歌与诗道,脱出被漠视被冷待被沉埋的命运,回复它应有位置的时候了!
责编:郑小琼
江天俯仰独扶犁——记台山杰出诗人程坚甫
刘荒田
一
责编:郑小琼
附:
程坚甫诗七十首
诗/程坚甫 评注/陈中美
岳武穆(七律)
几时还我好河山?顾此头颅莫等闲!
二圣誓迎湔耻辱,十年转战历危艰。
偏安有意和戎去,奏凯无歌奉诏还。
竟使西湖驴背客,雄心消尽酒杯间!
注:1.这是抗日战争初期作者近四十岁时的作品。2.二圣,称宋朝两个被金兵掳去的皇帝,即徽宗、钦宗。3.湔,音煎,意为洗雪。4.驴背客,指与岳飞同列的大将韩世忠。岳飞被杀,他曾指责秦桧:“莫须有,何以服天下!”后来和议定,他闲居,常骑驴游西湖,饮酒消愁。5.尾联,因悼念岳飞而怀念敢于为岳飞鸣不平的韩世忠,意在惋惜英雄无用武之地;以此作结,甚佳!
台城再度沦陷纪实(五古)
三三痛未定,倭兽再来寇。
初开据浔城,倏又占海口。
抗战未三日,台城旋失守。
曾不旋踵间,枪声响左右。
倭兽肆残暴,杀戮无良莠。
自忘蝼蚁贱,随众仓惶走。
岂不惜青氈,亦多珍敝帚。
狼狈复狼狈,直类丧家狗。
望门暂投止,昏夜寻戚旧。
牵茨藉地眠,好梦觅何有?
农家屋湫隘,未容显身手。
小儿溺于旁,巨牛喘其后。
岂敢嫌芜秽,视同安乐薮。
抚心窃自念,逆来当顺受。
天幸未绝人,乱离或不久。
果然十日间,兽蹄不停逗。
消息乍传闻,如饮香醇酒。
又如患沉疴,乍获神针灸。
怡然归故里,荆妻竚门首。
门前不改风,山川依旧秀。
何时天厌乱,殪彼跳梁丑?
共作太平人,击壤歌畎亩。
注:1.当年战乱(台山俗话叫“走日本”)的艰苦情况,在此诗可见一二。2.三三,1941年3月3日,台山县城第一次沦陷日;同年9月22日,台城再次沦陷。这时作者四十二岁。3.殪,音一,死也。4.竚,同伫,久立也。
惆怅词(七律)
三生未了是情痴,心畔闲愁渐上眉。
地老天荒犹有恨,月圆花好又何时?
珠将解赠休还泪,叶倘通媒易得诗。
今夜料应眠不得,怪他残漏故迟迟!
注:1.“珠将解赠”句,意出古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2.“叶倘通媒”句,用唐宫女“红叶题诗”巧结良缘的故事。
断肠词(七律)
四十年间堕劫尘,难将后果问前因。
无多涕泗酬亡者,留得形骸作恨人。
胶不续肠拚尽断,珠经离掌倍堪珍。
破藤箱子遗衣在,偶一回看一怆神!
注:惆怅词、懊恼词和断肠词,是程坚甫的早期爱情诗。从“四十年间堕劫尘”句,可知最后一首是作者1939年四十岁时的感旧之作。这段从恋爱到恋人死亡的过程,当始于他三十多岁与中山县石歧何莲花结婚之前,终于与何女结婚之后;当时他在广州。
赠汤褒公(七律)
西园佳处象田家,偷得些闲坐吃茶。
笑我劳形真似草,怜君妙舌欲翻花。
姓名未说先惊座,诗句能奇便掩瑕。
天恐三台风雅绝,却容吾辈学涂鸦。
注:1.西园,在台城市政府大院西侧,是台山著名古园林,今已毁,改为酒店。2.三台,台山的别称,因县城北有三台山之故。
客归乡居(七律)
千里轻舟载石归,青云敢恨历阶微?
客囊似水贫难掩,妇面如霜笑更稀。
落叶九秋人共悴,绕枝三匝鹊奚依?
自怜卒岁无完褐,何况黄金带十围!
注:1.这是作者五十岁时自潮州罢法院秘书职还乡务农初期的作品,作于1949年秋。2.首句,用唐白居易故事——白诗《洛下卜居》云:“三年典斯郡,所得非金帛;天竺石两片,华亭鹤一只。”3.“妇面如霜笑更稀”句,少有的好!
自嘲(七律)
漫天阴雨酿新寒,半叟依然褐不完。
往事如烟难摭拾,余生似竹尚平安。
偶成诗画惭摩诘,倘着袈裟是懒残。
皮相俗流应笑我,学农仍未脱儒酸。
注:1.半叟,程坚甫别号。2.摭,音只,意为取。3.摩诘,唐诗画家王维的字。4.懒残,唐衡岳寺执事僧,性懒而食残,故名。
赠内人(七律)
柴门不闭北风寒,桶可容身可暂安。
嗟尔何尝贪逸乐;遇人不免感艰难。
樵苏仆仆穿晨径,藜藿粗粗了晚餐。
镜匣无颜膏沐少,管教蓬首似鸠盘!
注:桶可容身,用古代一贫士的故事——客人来了,衣不蔽体的妻子就躲进木桶内。
林翁牧牛(七律二首)
桃林花落又逢秋,近水遥山眼底收。
败笠只应飞作蝶,教鞭谁料用于牛?
黄泥坂上无游屐,红蓼滩前有系舟。
田野何如城市好?试将此语问巢由。
饮水何论上下流,西风黄叶晚飕飕。
迩来瑟缩应如蝟,便借琴弹莫对牛!
残齿料随呼喝尽,一绳长系梦魂忧。
高低归踏斜阳路,谁念翁衰腰脚浮?
注:1.这是一组反映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反右之后社会现实的诗。2.巢由,是古隐士巢父、许由的简称。
岁暮寄怀(七律二首)
年来无复慕金台,未必燕昭爱散材!
千里烟尘归老圃,一冬愁绪属寒梅。
心机密密将诗织,眉锁重重借酒开。
早晚未妨鸦雀噪,凭他催唤好春回。
便填沟壑亦何伤,莫向黄昏叹夕阳!
品茗渐于杯有味,吟梅终觉句难香。
宵来梦短因年老,冬至农闲觉日长。
戒口未能删绮语,琅琅对客读西厢。
注:1.燕昭:古燕国昭王,曾筑黄金台求贤。2.“心机”联,新且工,极佳!3.西厢:指歌颂爱情的《西厢记》。
暮冬随笔(七律二十首,选其四)
半世家贫累老妻,父书徒读愧修齐!
忘机友欲盟鸥鹭;争食吾宁与鹜鸡?
兵马纵横闲看弈;江天俯仰独扶犁。
眼前一幅萧条画,十里平芜夕照低。
注:1.这是1959年暮冬的作品。这时“大跃进”失败,出现大饥荒,田园萧条,市场萧条。2.尾联,正是当时社会的写照。
背山面水野人居,黄叶飘残竹木疏。
策杖寻梅村以外,脱衣换酒岁之余。
食贫有粥宁希肉,忆友无诗不寄书。
留得寒畦三五亩,岂宜赪尾叹鲂鱼?
注:1.“策杖”联,用文句为诗句,属对工整而自然,甚佳。2.赪尾,是浅红色尾巴,因鱼劳则尾赤,以比人民之困;赪,音惩。3.?鲂鱼:即鳊鱼;鲂,音房。
暮年身世百无聊,俯仰微吟寄慨遥。
瓦釜雷鸣佣复羡,酒帘风软喜相招。
一蓑细雨朝巡陇,半里斜阳晚过桥。
抱瓮去来瓜又熟,江湖回首梦痕消。
注:1.虽说“微吟寄慨遥”,实际寄托的感慨并不遥远,就在下句:“瓦釜雷鸣佣复羡”。2.“一蓑”联,写出菜农从早到晚的劳作,甚佳!
才了农忙冬亦终,蒸藜煨芋味无穷。
十年足遍江湖客,一变身为田舍翁。
饯腊讵嫌村酒薄,赠诗犹爱野花红。
山妻老去寒衣少,有桶犹堪避冽风。
注:首联说饥不择食,尾联道妻老身寒,但“蒸藜煨芋味无穷”句和颔联的今昔感慨语气,显得作者安贫乐诗,思想并不消沉。1959年开始的三年大饥荒,诗人在诗中反映当时民生的艰难,不单是他个人的感叹。故这组诗,是涉及社会现实而充分表现他七律才华的杰作,值得重视。
晚望村南遥山感吟(七律)
雨余云散见遥峰,抹翠如妆晚尚浓。
此日供人舒望眼,当年劳我插行踪。
寒溪有影留残月,怪石无言对古松。
寄语山中麋鹿友;樵夫别后已龙钟。
戏赠柴镰(七律)
割鸡割肉两无关,渐被尘埃掩旧颜。
今日偶然翻眼底,当年曾不去腰间。
锋芒易挫终成钝,草莽难除且退闲。
延濑歌残人亦老,岂宜携手再登山!
注:以上两首,是难得的樵夫诗!作者曾经采柴维生,故有如此杰作。
夜雨感吟(七律)
窗外芭蕉叶欲残,挑灯听雨夜漫漫。
万重愁绪肠千结,六十年华指一弹。
肯向参苓求缓死?尚劳朋旧劝加餐。
人间风雨消磨尽,剩有吟诗兴未阑。
函请云超兄惠寄食物附诗一首(五律)
罄竹情难尽,书成附短章。
一寒如范叔,十索学丁娘。
贫贱难言守,惠廉俱恐伤。
他时应有梦,菜圃践牛羊!
注:1.这是写给曾经接济过自己的好友的诗,故有“十索”之语。2.范叔:是战国魏人范睢;此语出自他的旧仇人之口:“范叔一寒至此哉!”3.末句,出自民国马君武诗:“弟墓无碑碣,践踏恐牛羊!”当时作者正种菜维生,故这样说。4.在大饥荒中,台山侨乡赖海外亲友汇款托香港同胞转寄食物度过难关者甚众,从此诗可见一斑。
不磷室诗存题词(七言古体诗)
不磷室主百无成,多愁多病复多情。
旦暮吟哦口不辍,老来仅得一虚名。
声调悲壮格律老,少陵之诗夙所好。
中年复爱陆剑南,剑南矜炼最工巧。
生平寝馈二家诗,立卧未尝须臾离。
惟吾自惴袜线才,一毛不敢袭其皮。
吾诗实病语颓唐,有人误为学两当。
绝世聪明黄仲则,吾宁敢列弟子行!
晚年渐渐变初作,更欲洗华归诸朴。
惟其阅历世情深,不能言外无寄托。
迩来老兴正淋漓,一卷编成聊自乐。
不求寿世藏名山,未甘尘埋置高阁。
有客前来笑老叟:“由来藏拙胜献丑。
论语如今烧作薪,尔独何为珍敝帚?”
吾闻客语愧于心,一时颜汗如悬霤。
须臾忽复动灵机,笑谓:“客言太拘囿!
各言尔志何伤乎?此语出自圣人口。
何况三台风雅要扶持,耆宿凋零待继后。
江天寥廓无吟声,毋乃山川失其秀!”
客闻遽起出门行,意则怪吾强支撑。
呜呼,舍己从众病未能!
庚子上巳前一日不磷室主自题
注:1.庚子:1960年。2.上巳:阴历三月三日。3.少陵,指唐诗人杜甫,曾自称“少陵野老”。4.陆剑南:宋人陆游,其诗集名《剑南诗稿》。5.两当:清诗人黄仲则的《两当轩全集》的简称。6.霤:音读“留”的仄声,意为屋檐的流水。
早秋有寄(七律)
谁谓歧途多易迷?飞鸿踪迹遍东西。
十年空惹一头雪,独坐惭看双脚泥。
信是灌畦难学圃,何妨徙宅亦忘妻!
早秋已用伤摇落,杨柳依然绿满堤。
注:此诗的颔联(第三四句)工整流利,很好;读来更有幽默感。
侄女自阳春宁家感慨之余率成一律
长途殊苦汝奔波,衰落其如家运何!
且喜门庭犹可认,须知骨肉已无多!
天乎虽大心还狭,叔也无成发已皤。
比似春来梁上燕,不能忘是旧巢窝。
注:1.皤:音婆,老人白发也。2.末句,将归宁的侄女比作归燕不忘旧窝,适当!
茗后偶成(七律)
嗜茗谁云老不宜?一杯在手易成诗。
虚惊巢覆无完卵,恰好茶名有寿眉。
市井寄踪毋亦俗,文章写意岂求知?
浮生渐与世情淡,不即何妨更不离!
看花(七律)
随处春光总可怜,绿杨留客意缠绵。
爱丛叶底窥蝴蝶,厌向风前听杜鹃。
感旧已无新涕泪,看花还有旧姻缘。
浮生好景难多得,寄语羲和缓着鞭!
注:黄仲则诗云:“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今易其快而反其意。
嗜吟自嘲(七律)
写尽桃花几叠笺?春来诗思更缠绵。
艳香昔慕王疑雨,通俗今师白乐天。
红粉怜才成隔世,金丹换骨又何年?
吟髭多为推敲断,秋夜灯前与枕边。
注:1.王疑雨:明诗人王次回,诗多艳词,有《疑雨集》。2.白乐天:唐诗人白居易,字乐天,诗通俗易懂。
白头有感(七律)
暮阴抱瓮力难胜,虱处农村最下层。
黄脸不嫌操臼妇,白头犹守读书灯。
敢将吟咏追耆宿,未免饥寒累友朋。
半世驰驱了无益,空令镜里鬓丝增。
哀阿凤(五律二首,并序)
邻女阿凤,年垂老矣。及笄时嫁同邑横湖乡。夫固螟蛉子,婚后未满一月即遁去。凤独居二十余年,复买一螟蛉为子,长成娶妇,且抱孙矣。近日因不堪其媳虐待,随一军属北去为佣。见而哀之,因纪以诗。
老去为人役,含饴愿已违。
一肩行李重,双鬓乱蓬飞。
栖凤惟求稳,啼鹃莫劝归!
平安犹贶我,相顾共沾衣。
千里途程远,江山景物殊:
晓风坪石站,暮雨洞庭湖。
折节怜腰弱,调羹怕手粗。
不知残夜梦,还到故乡无?
注:1.第一首中间两联和第二首上半甚佳。坪石站在粤北边境,洞庭湖在湖南省北边,火车从南到北经过整个湖南省,约五百公里,当时需要整个白天。2.贶,音况,意为赠。
春日写意(五律)
东风良不恶,吹绿到蓬茅。
老讳言春恨,贫将绝旧交。
山围城似斗,树绕宅如巢。
早识文章贱,无心赋解嘲。
早春寄怀(七律)
桃符换映几人家,满眼芳菲竞岁华。
正好炰羔陪柏酒,未妨偕鹤守梅花。
廿年事往难回首,一笑唇开有剩牙。
六十七年林下叟,诗情犹在尽堪夸。
注:1.桃符:迎春对联。2.炰羔:音庖高;炰意近炮,羔是小羊。3.“廿年”联工整,且幽默好笑!
忆亡兄(七律)
宿草荒烟掩墓门,可堪回首望平原!
他生或作联花萼,当日曾同咬菜根。
名并高山犹可仰,诗求零稿已无存。
宵来一副辛酸泪,洒落绳床被不温。
注:1.作者胞兄名仰可,今《台山近百年诗选》有他的诗“一题四首”,其中有句道:“颠沛终难礼自持,半为商贾半书痴。”2.“作联花萼”:再做兄弟;此联用“同咬菜根”对“作联花萼”,说明诗人不忌用俗语,与腐儒不同,可敬可爱!3.尾联,泪落到被不温,辛酸极了!因泪眼成双,故曰“一副”。
偶成寄熙甫翁(七律)
蚊雷聚响震三台,多少吟情被折摧?
满架诗书垂老别,一天风雨突如来。
惊摇山上陈抟梦,唤起江南庾信哀。
半叟嗜花狂似昔,月明夜夜踏歌回。
注:1.此诗作于1967年春。2.陈抟:宋代人,隐居华山;抟,音团。3.庾信:南北朝人,有名作《哀江南赋》。4.尾联,说生活如常,意在报平安。
寄怀(七律二首)
桑榆暮矣复何求?与世将如风马牛。
惊梦恰嫌今夜雨,畏寒犹似去年秋。
誊诗有稿存箱底,买酒无钱挂杖头。
几日入城心意懒,闲寻野渡看横舟。
村前小立独扶筇,临水登山意已慵。
风急欲催帆影转,日斜未减市声浓。
向阳好学葵遮足,应世难言竹在胸。
满眼布衣耕陇首,人间久矣卧无龙!
注:《寄怀》第一首寄托的心思在头尾二联,是说人老无多求,与世犹如风马牛不相及,懒入城看大字报,只好走到渡口看船了。第二首寄托的心思在于后半,是说在动乱中很难说有成竹在胸,要学葵叶遮足那样保护自己;因而看到耕作中的满田农民就感叹:人间很久没有像卧龙诸葛亮那样的隐士了!
半夜遣怀(七律)
浮云尽日暗长空,不见南来海上鸿。
飞洒有窗关宿雨,呼啸无笔绘狂风。
即今影卧孤灯下,何异身投逆旅中!
我比三闾更多事,夜深呵壁问苍穹。
注:1.从首联上半可见,这是中断侨信的感事诗,这时狂风呼啸,诗人孤立无援。2.三闾:指曾任三闾大夫的屈原,他有诗曰《天问》。
有感(七律)
世情非幻亦非真,判断全凭观察人。
漫说落花无结果,谁知夺主有喧宾?
清高反是求名易,饱饫应嫌请宴频。
为问恒河沙几许?不妨韫椟视如珍!
注:1.饱饫:食得饱饱的;饫,音淤。2.韫椟:音温独,意为收藏。
晚步芳园感赋(七律)
最是荒园寓目难,依稀独见竹平安。
指天毕竟椒非辣,铺地曾无锦可观。
莫将胶粘西日落,偶来杖倚北风寒。
呕诗岂有惊人句,且博情怀暂一宽!
初冬有怀云超(七律)
早向江湖扑一空,晚收犹祝砚田丰。
已邀俗眼无多白,惟恨衰颜不再红!
七十光阴如过客,两般风雅属山翁。
故人遥在天之末,未必无缄可寄鸿?
注:1.扑一空:巧用现代词语“扑空”。2.“已邀俗眼无多白”句意含蓄,是说久遭人白眼的作者——旧官吏,老到七十时,已较少人歧视了。3.“两般风雅”为何?当是吟诗与饮茶。
七十寄怀(七律)
林泉卧久已成翁,策杖游春意已慵。
索解最嫌人问字,逃名偏有客寻踪。
漫云七十从心欲,未免三分带病容。
伯道无儿还有寿,相逢休更祝华封!
注:1.这是1969年10月20日的作品。2.“漫云”联,工整流动,又有幽默感,甚好!3.伯道:是晋人邓攸的字;他有义行而无子,时人为之语曰:“天道无知,使邓伯道无儿”;作者亦无子,故云。4.祝华封:事出古代华封人祝帝尧曰:“使圣人富,使圣人寿,使圣人多男子!”是谓“华封三祝”。
新妇吟(七绝)
步出璇闺心胆寒,承颜怕失老姑欢。
可怜西蜀蚕丛地,未若人间妇道难!
注:1.璇闺:闺房的美称。2.老姑:家婆。3.拿蜀道之难行,比妇道之难行,妙!且此诗非独指新妇之道难行,也写及一切新上任的卑辈之道难行。
感旧断肠词(五律)
风吹衣带断,游子薄言归。
行役身徒苦,娱亲愿已违。
无方回老病,何计报春晖?
凄绝当年月,还来照素帏!
注:1.诗人老矣,回忆远游归家丧母之情,尚如此沉痛。全诗完美,可以编入中学教科书!它连同上面的《春日写意》《哀阿凤》《送侄女归阳春》,说明程坚甫写的“五律”的质量,并不亚于他多写的“七律”。2.薄:古发语词,出自《诗经》“薄言采之”。
无聊中戏成一律(七律)
愿同山水结芳邻,清福能消亦夙因。
寻醉欲瞒黄脸妇,游春忘是白头人。
食无兼味那云饱?诗有微名未当真。
但得一壶春茗在,世间犹有葛天民。
注:1.戏成的中间两联,富有情趣。2.葛天民:传说中古帝葛天氏治下的自由民。
春宵听雨感(七律)
看花卧酒已无心,诗恐非时亦少吟。
自向长宵寻短梦,谁云一刻值千金?
山林兴味随年减,朋友音书付水沉。
健饭未能眠尚稳,静听帘外雨愔愔。
寄闲情(七律)
问年已过七旬关,诗债累累尚待还。
敢谓臣心常似水,不忘友约是看山。
居邻药肆羞言病,老在农村许放闲。
我有文章无处写,付他禽鸟语林间!
注:居邻药肆羞言病:因贫穷无钱买药之故。
春日寄怀(七律)
山翁闲自检生平,大似猖狂阮步兵。
百醉不嫌村酒味,一贫方识世人情。
有家真悔归来晚,无子便宜负担轻。
老卧山林应自足,春愁虽迫未成城。
注:1.阮步兵:三国时魏国诗人阮籍,嗜酒,放荡不羁,官步兵校尉,人称阮步兵。2.“无子便宜负担轻”句,切实、通俗而无“无后为大”的腐儒气,真似阮步兵!
春日有感(七律)
世味年来已遍尝,偶然呕出变文章。
鬓丝将秃难藏老,袜线为才恨不长。
咄咄人谁识殷浩?期期我欲学周昌。
眼前正是春光好,花木何曾尽向阳!
注:1.殷浩:古人,失官后常用手向天空书写“咄咄怪事”寄愤懑。2.周昌:汉代人,口吃,每重言“期期”,作者亦口吃,故云。3.末句,是《春日有感》的感慨!
老境自述(七绝二首)
看书徒自苦双眸,未必桑榆尚可收!
且喜日长饥火动,老妻分我一馒头!
烧残桦烛写诗成,大似寒蛩泣露声。
拙亦无妨工亦好,老夫原不尚虚名。
闲吟(七律)
蛰居慵复写文章,袜线为才况不长!
逆水行船徒费力,卖花人过且偷香。
多言取辱毫无益,积愤能消心自凉。
天下苍生皆赤子,南熏何以不加强?
注:1.这首《闲吟》写的不是闲事,实在呼吁扩大改革开放政策,让所有知识分子都受益。2.蛰居,像虫一样冬眠。3.“南熏”句,语出《诗经》:“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戏赠尔杰君(七律)
脱离教席一身轻,世道艰难恃杖行。
尚有荆钗当护士,岂无酒食馔先生!
宁园泥上留鸿迹,协会场中听凤鸣。
且喜楼边多夏木,鸟声时杂读书声!
注:1.周尔杰老师,晚年不良于行,故有“世道艰难恃杖行”的双关语。2.虽说戏赠,写得却十分切实、工整,是一首很好的友好往来诗。3.荆钗:朴实的妻。4.馔:具食。5.宁园:宁城公园。6.协会:政治协商会议;当时周尔杰是县政协委员。
湖畔归来老妻正在晨炊因景生情率成一律
侥幸寒厨薄有烟,座无宾客更无氈。
居常温饱知何日?卖尽痴呆又一年。
富倘能求犹未晚,磨而不磷岂非坚?
明朝依旧谈诗去,倚杖城南老树前。
注:1.“磨而不磷岂非坚”句,表示自己名称“坚甫”不错。2.磷:此处读作仄声的“吝”,意为薄。
拾遗寄朗轩(七律二首)
村前村后景清幽,芳草丛中伴豕游。
亦步亦趋关得失,取劳取值适应求。
虽无盥手蔷薇蓄,未免撄怀黍稻收。
寄语行人休掩鼻,请将肥瘠看田畴!
老去犹争一息存,未妨营役博瓮飧。
守株以待应无兔,执畚相随尚有豚。
予取予携心未懈,乍行乍止日将昏。
此时逐臭求温饱,半世儒冠不要论!
注:1.拾遗者,拾取猪所遗之屎也。这是千古所无的拾粪诗!作者“逐臭求温饱”,如实地写入自己的诗,与自矜清雅的隐逸诗人不同,难得,可敬可爱!2.第一首,去首尾两联作为七绝读之,亦佳!3.豕:音矢,即猪。4.盥手蔷薇:事出柳宗元得韩愈诗,先用蔷薇露灌手然后阅读——简称“盥薇”。5.撄怀:作关心解。
迩来自觉狂甚写诗自遣(七律)
频年书剑走江湖,白发归来马亦瘏。
好梦难成休恨枕,余生有几且提壶。
酒逢佳品心先醉,诗入中年胆变粗。
海内亲朋应谅我,莫将故态笑狂奴!
注:1.瘏:音徒,病也。2.“好梦”联,工整,自然,有趣,难得!
雨天有感(七绝)
几度看花约不成,兼旬有雨竟无晴!
黑云深处天方梦,那管人间有怨声!
躬耕有感(七律)
躬耕真个悔归迟,半世羁游厌路歧。
南郭先生能食禄,西山半叟但吟诗。
不妨晨起随鸡唤,无复宵行动犬疑。
疾苦未除惟有咳,那将残喘付庸医!
注:1.南郭先生能食禄:指滥芋充数者在职受薪。2.无复宵行动犬疑:这犬,也指曾敌视旧官吏者,眼见程坚甫已变成真正的贫苦农民,而且老到七八十岁,不复生戒备心了。3.中间两联,巧妙、工整、连贯、自然成章,毫无堆砌、生硬的常见对句病态!程氏对句都能如此,这是他的特长,少人能及!
惠群见赠画梅一幅赋此贻之(七绝)
蓦地春光扑面来,嫣红历乱雪中开。
因知赠画人风格,铁骨冰心亦似梅。
注:1975年6月15日作。
写意贻惠群(七律)
更无王翰愿为邻,老少情投总有因。
可语诗词惟此女,能称风雅又何人?
嗟予未识儿孙乐,看你奚殊骨肉亲!
闻说高飞犹有待,纵然失意莫伤神!
注:王翰:唐代诗人,是名诗《凉州词》的作者。
寄闲情(五律)
八十轻轻过,吾生总有涯。
休谈身后果,且赏眼前花!
惊梦嫌歌板,忘衰理钓槎。
利名君自热,其乐在农家。
赠伍云波(七律二首,并序)
云波君自海外归来,假座湖滨楼大宴乡亲,觥筹交错,极一时之盛,加以春风风人,不衣自暖。仆与云波为数十年故交,参与盛会,喜慰莫名。赠与俚词,聊当西窗剪烛。
香满湖滨酒宴开,仁风吹我上楼来。
喜逢席上丰腴馔,且斗樽前潋滟杯。
世味饱尝狂士老,乡音无改故人回。
异乡筮得宜家室,桂馥兰芳次第栽。
音尘久矣隔芳馨,何幸飞觞共一庭!
顷刻之欢须要尽,百年如梦不难醒。
羡君大有儿孙乐,愧我徒增犬马龄!
海外亲朋若相问,西山老屋抱残经。
注:1.第一首:“世味”联绝佳!上句写自己,下句写故人,意义不凡。以上两联亦佳,只惜尾联稍弱——不接着写故人回后的风光,倒说在异乡筮得家庭兴旺,好儿好女成行。2.第二首完美,尤其是上半,作绝句读之亦佳!
春寒吟(七绝)
镇日消寒唯借火,断无暖气到贫家!
虔心更向风前说,莫去园林损一花!
注:春寒,不是指改革开放初期的寒流吗?花,是含蕾待放的文艺之花。诗人在为贫民为花说话呢!
病足弥周未愈床上感吟(七律)
迢迢一日似三秋,跬步难行况远游!
床笫有缘留我住,丹砂无效使人愁。
临深履薄情犹在,趋热追凉念已休。
自抚于思还自笑;今吾何异老监囚!
注:1.跬:小步。2.笫:与第有别,音梓,是床席。3.于思:是胡须。4.“何异老监囚”句,通俗而且新鲜,笑出这一句,病情就轻松多了!
赠谭伯韶(七律)
廿年塞下历风沙,赢得萧萧两鬓华。
燕子归来犹有垒,杨花漂泊已无家。
孤怀硜守如金石,秀句裁成夺绮霞。
使酒呼茶聊自乐,从今耳不听胡笳。
岁暮感吟(五律)
柑橙堆市满,壬戌岁阑时。
老泪今犹昔,吟情盛转衰。
可依惟短杖,不死是残棋。
歌哭心何在?旁人恐未知!
注:1.壬戌岁阑时,是1982年尾。2.歌苦心何在?在于如愿归老故山,作诗当歌;在于有诗无子又无钱,不能印行传世,恐人诗俱绝而哭乎?
八四弧辰感赋(沁园春)
游戏红尘,
放浪形骸,
八十四年。
叹南辕北辙,
聪明自误;
嗟何及也,
岁不吾延。
湖海归来,
山林老卧,
回首前情渺若烟。
拚投笔,
向秋风打稻,
春雨犁田。
弧辰数到今天,
笑措大无多买酒钱。
想豪门祝嘏,
华堂戏彩;
酒香横溢,
宾客喧阗。
各有前因,
吾行吾素,
薄有登盘缩项鳊。
贫难讳,
但吟情尚好,
狂态依然!
注:1.八四弧辰:是1982年10月20日,作者八十四岁初度。2.阗:音田;意为盛,充满。3.“拚投笔”句新!曾闻“投笔从军”,今又见“投笔务农”。
悼愚公词(临江仙)
两个白头人并坐,
湖边绿树阴阴。
去年亲热到如今。
诗声惊叶坠,
鬓影误鱼沉。
凄绝大楼晨茗罢,
恶风吹到酸音。
一时涕泪满词林。
玉壶心一片,
从此烙痕深!
注:1.愚公:李如棣,号愚公,1983年6月初四卒。2.词的上半怀旧,描写出鲜明的具体形象,不一般化、概念化;所谓诗中有画,就是这样。
耳聋自嘲(卖花声)
风雨是何声,听不分明。几回侧耳到三更。
笑我糊涂何至此,岁月无情。
笳角不须鸣,莺莫嘤嘤!
兰台听鼓待来生。
盲左、腐迁求鼎足,尚有聋程!
注:盲左,谓失明的战国史家左丘明;腐迁,谓曾受腐刑的汉代史家司马迁;聋程,作者自谓。
遣悲怀(七绝二首)
卅载牛衣泪未干,遇人终古感艰难。
魂归兜率眉应展,休念老夫形影单!
死生分手我何堪!五十年来共苦甘。
何事于心犹未了?临终不断口喃喃。
牛衣余泪写成诗,正是人间七夕时。
自看女牛难学步,渡河相见更无期!
久矣斋头笔墨荒,何心更巧弄词章?
如今作此凄凉语,莫遣悲怀只断肠!
注:1.这组诗录自程坚甫抄付陈惠群的手稿。她说三婆1983年7月初七逝世,由此可知这是三公于1984年七夕妻死周年所作的悼亡诗。又据惠群说:“两老晚年生活来源,主要靠三婆为人当保姆”,由此可见诗人倚赖老妻之甚与悼念之切。2.唐元稹作《遣悲怀》三律,程坚甫乃作《遣悲怀》四绝。程氏夫妇生活艰难,死别留悲;遣悲怀,遣不去!这是一组能令老夫读之泪下的悲情诗。
责编:郑小琼
附(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