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 | 李雪妍:“山水之外”——观首博江山如画艺术展

魏晋时期,自然从物质属性过渡至精神指向,古人开始强调“山水”作为人的精神外化、精神对象物存在的意义。比起其形,更注重其性——即“自然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唐志契《绘事微言》),强调“物之有神”,在“物我”之间了无障碍。山水作为一种可感的“道”,呈现出一种反复思辨,有着深刻的沉思性。

饱游饫看,搜尽名山,万趣皆融于神思,山川物象皆可游物畅神。驻目之间,事物的物质性变得的飘渺不定,弥漫着一种无穷无尽的“山水之外”。于旷远自然中冥悟,驰心域表,寥寥远迈。或循山而行,策杖缓步于苍茫群峰之中;或泛浪江湖,月夜棹孤舟。山水之中,人们访胜纪游,雅集文会,宾客话别于松下;或闲居理气,筑园读书,扫竹窗下,适息于泉石——其间尤胜处,或以诗纪,或以画纪。展览以12-20世纪中国山水画艺术为线索,将自然的广漠宇宙在不间断的时空序列中缓缓铺陈,开启观者与古同游的甬道。

展览分登山、临水、揽胜、栖居、卧游五个部分,即郭熙所谓“可行可望”之山水,与“可居可游”之山水。有部分宋、元作品,但以明清画作居多,其中趣味恰在作品本身——画家、流派之间的师承脉络与扩展;相似主题的不同表现;同一母体的挪用、叠加与变化,将我们引入相互关联呼应的无穷尽游戏里。

画者之间的亲密往来,带有浓厚的地方色彩和封建宗法社会结构形态的痕迹,与文化环境微妙关联,产生相对应的互动现象。我们看到的不是后人生硬划分的派别与归类,而是古代山水画“谱系”模式脉络之下的正统与演变、母题的连接与递增、图式的重叠与演变、技法的归纳与再创、模仿与自我表现。画家与画派之间,生动地上演着呼应与互动——或竞争、对抗与党同伐异;或相互倾倒、赞赏、推引与交往。许多画家通过师生、亲友、姻缘等纽带结合在一起,在艺术上相互濡染、切磋、合作、传授、声气相通。

在同一展厅,就有吴门一系的微妙呼应——文徵明师沈周,唐寅学画,经文徵明拜识沈周,后画风愈来愈多地受到周臣影响,仇英亦师从周臣,文徵明与仇英过从甚密,多有合作。身后的董其昌亦一再称赞仇英的临古作品。陆治的《竹泉试茗图》与文徵明《清秋访友》并列,陆治师文徵明,早年山水将文氏圆浑的笔路变得方直,并配以青绿设色。《竹泉试茗图》虽欠协调也清峻劲峭,别具一格。紧挨宋旭,画风面貌亦脱胎于吴门画派,山水师沈周。《雪居图》茅屋周围布置巨松假石,系吴门画派惯用画法。松屏用笔挺秀,近文徵明画法,又有变化,显得苍劲圆厚。赵左师承宋旭,亦受董其昌影响,二人为翰墨挚友,并有着长期的书画交往,且是董其昌绘画的重要代笔人之一。

沈周下至文徵明、唐寅、宋旭;文徵明下至文伯仁,张宏学画文、沈,袁尚统亦画学文徵明;谢时臣与吴门四家或师或友,来往密切。沈周、文徵明被看作是文人画的嫡系,而几乎同时的院体、浙派画家,如蒋崧、张路等人的作品,却被评作“行笔粗莽”(《画史会要》卷四载)、“徒逞狂态,目为邪学”(《明画录》)——几百年后,皆同列展出,任由后人评说。

满清入关后,以弘仁、戴本孝、龚贤、石溪为代表的遗民派;以石涛、梅清为代表的法我派;以“四王”为首的仿古守法派等并立。石涛与梅清、梅庚、戴本孝、龚贤等人都有来往,他不屑同时期董其昌“南北宗”论,却也与董其昌直系弟子王原祁合作过《兰竹图》。清文献载王原祁曾盛赞石涛,自叹弗如。虽石守谦认为可信度不高,但也能看出二者之间的微妙往来。当康熙需要绘制《南巡图》时,从千里之外请来了王翬,满心期许的石涛怏然回到扬州。

王时敏直接师承董其昌,王鉴与子侄辈的王时敏交游,山水又受其影响。后专程赴华亭拜谒董其昌。《虞山十景图》正是其游虞山所作,王鉴游虞山另一大收获——则是发现了年轻的山水画家王翬。王石谷家贫,而王时敏为当时画院领袖,提携后进,不遗余力,王时敏与王鉴二人给予其精心指授和推介延誉,使其脱颖而出。吴历亦画学王时敏、王鉴,与王翬为同庚同乡同学(王翬《清晖画跋》)。而王原祁在王时敏悉心教谕下,尤擅临黄公望浅绛山水,连王鉴见到他的山水画,都对王时敏说:“吾两人当让一头地。”(恽寿平《南田画跋》)——门派与分立、冲突与交流,不再是一成不变的史家传统,而成了鲜活的交往与互动场景。

每一板块结尾皆引入当代作品,完成意义的延伸,生成主题的演绎,继而又引发出新的意味与乐趣——张大千推崇石涛、八大山人画风,极擅仿造二人作品;赵望云受张大千影响山水画笔法逐渐复杂,甚至出现了张大千所欣赏的石涛山水画技法程式和皴法类型,开始研究“笔墨”;黄宾虹50岁前临古为主,从五代董、巨到宋代的李唐、马、夏,元代的黄公望、倪云林,清代的石涛、龚贤莫不一一研习;吴昌硕热心提携后进,齐白石、潘天寿等均得其指授。直至吴湖帆,亦与前厅的黄公望产生关联——几百年后,《富春山居图》流传民间,因画上无黄公望款识一直无人能识。后经吴湖帆考证鉴定,此作品才重新光耀画坛。

展览不必特意规定与引导,画作、画家与门派之间本身就关联呼应、自成脉络,漫延出无尽趣味。无论从哪个侧面,都有探寻的意义与可能。展览甚至变成了一场私人画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一条线索,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趣去追踪与挖掘。可以游走于个体细微之间,亦可凌驾于时空之上思考。一如按照方闻先生的看法,13世纪的宋元之变,中国艺术史存在一个对抽象图式向古代的“修正”,即所谓“复古”。元明时期的中国山水画范式成功解构后,清代则是一种“集大成”与“无法”的对抗。明清以来文人画无不出入宋元,如龚贤言:“以倪黄为游戏,以董巨为本根”,宋为基础,元为变体。按照时间脉络,观者可窥见其脉络与个中关联。再如,明清画史上多仿作与临作。有元以来,文人画大兴,笔墨的纯粹性开始为画家所追随,以董其昌为代表的画家偏向一种“集古图式“的创新。对经典图式进行整理、复制与提炼,继而重组,“凡布置设施、勾勒斫拂、水墨晕染,悉有跟柢”,形成一套相对稳定的粉本创作。观者在其中亦可以如侦探一般观察、搜寻与挖掘,参与进这种“集古图式”的翰墨游戏。

中国山水美感的话语形构值得我们更多的探索。常被视为本然的山水美感,是一种极值得悉心研究的文化。萧驰在《诗与它的山河》中开篇谈到,通过山水画或文学作品,“后人可以观察一个民族景观的期待界域、精神趋向、形式语汇等在美感话语树上的增长”。而博物馆要想要实现其参观脉络中的有效互动,需要精心设营,以更“隐性“的方式去引导、启发,而非灌输与阐释。这些线索总是可见的,但不见得是立即显而易见的——正是这些隐藏的未知与牵引,将观者引入一个真实而又遍布问号的历史世界。在历史性与当下性共融的瞬间,总会有恍然大悟与奇遇的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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