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曹兆才：明光的记忆（之十一）一一兄妹相聚在三界（下）

明光的记忆（之十一）

——兄妹相聚在三界（下）

文|曹兆才

知青往事如烟如风，岁月就是这样平淡的行走，悄声无息，只能慢慢回忆。生命中每一个人总会有那么一段时光，充满彷徨不安，可是除了勇敢面对，别无选择。抬头看着头顶的绿荫，明白了人生真味。这些对于“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的知青来说，无疑是一种品质与毅力的锤炼。释怀，再释怀，繁花落尽人归途；情碎，再情碎，当我们回到生长的地方，却发现曾经的故乡仍在心里藏着。也许人生真正的幸福，莫过于还念想着茅草老屋那窗外的油灯微光，静静的夜，残月挂空，繁星点点，好安祥哦。田间蝈鸣蛙叫，晨雾炊烟升腾，还有那一段段尘封往事。至今心旌摇荡，泪目涟涟。

1972年4月30日下午，兆立和殷同学乘慢车到明光，过五一劳动节。我提前到车站来接，兄妹和殷同学一起相聚明光县城，心情是喜悦的。明光站出口处铁锈红木栅门剥落腐朽，两条半人高水泥柱围栏只容一人出入。红砖黑瓦像大仓库一样的候车室，原来是铁路职工俱乐部改建。靠东面和北面墙的长条椅上，拥挤着东歪西倒背蛇皮口袋北去的旅客。两个四方窗口在售票，头正好顶住窗台口，堵得严严实实。时不时小商小贩忙进忙出，挎篮叫卖呼园青萝卜、瓜子花生炒米糖。窜出一群小猴孩子，跟在几个穿皮鞋留长发知青模样人的后面，预备起连声高喊：“大皮鞋嘎嘎叫，上火车不要票”。煞是热闹，逗得男女老少捧腹大笑。安于现状生活在匮乏年代的人们，并不缺乏即兴的乐趣和笑声。

列车缓缓轰鸣进入站台。一转身看到刚才那几个知青模样的人，七嘴八舌讲上海话，好像也在等人。兆立和殷同学晒得黑里透红，俩人兴高采烈朝我招手出站。我看到这几个上海人的目光牢牢盯住兆立和殷同学，翘奇？（明光方言）和兆立有近一个月没见面了，我们有说有笑沿着铁路院墙外的斜坡土渣路，往河下粮站方向走。忽然听见身后齐刷刷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逼近，骤然一种不祥预感从心里而生。竟然超前几步在我们面前凶相毕露，一字排开挡住去路。我这才看清楚有六七个人，站在与我面对面的高个男，笃定自如，双手插在小脚裤的口袋里。“册那，香烟有伐”？（上海方言）我马上镇定下来，今天是祸躲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紧接着高个男挑衅的话音，“老子香烟有额，侬看看”。说罢挥起左勾拳击中高个男下巴颌，应声倒地不起。被迫自卫，先下手为强。其他几个人见势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我已是血流满面。一边出手还击，一边移步后退，我清醒知道，万一我被打翻在地，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退至墙角，对准站在墙边的那人，快速左右两拳。“啊呀”一声惨叫，我左拳落空打在岩石垒砌的院墙上，（左撒子）顿时四指皮开肉绽，疼痛难以握拳，已无还手之力。

无巧不成书，恰在此时，原五金厂的好友王大成路过。大成哥膀大腰圆，有一把力气，怒目训斥，拉开架势，吓得这伙人才善罢甘休。兆立和殷同学被突如其来的场景，惊魂未定，浑身颤抖，脸色灰白。

回到厂区宿舍，兆立流泪帮着清洗衣襟上一滩滩血迹。从左手掌、大拇指一直红肿淤青到小手臂，动弹不得，咬牙忍住钻心的痛。

第二天左手大拇指下部位，红肿得跟馒头似的。兆立说：“我们下午就回三界，你明天回上海到医院检查”。一场好端端的兄妹和殷同学，在明光欢聚五一劳动节的安排，就这样搅黄了。再说，殷同学还是第一次来明光县城，我情何以堪？

左手大拇指骨折X光片

回上海在中山医院骨科就诊，拍片诊断：左手大拇指部位骨折。因已错过时机血肉凝结无法复位，用一块长夹板二块短夹板绑定大拇指保守治疗。至今左手大拇指部位骨头凸起，双手大拇指明显有区别。说来别不信，哪怕今天晴空万里，蓝天白云，只要左手酸痛作阴天，三天之内必气候异变，精准预报。没有痊愈的伤口在心里，留下终身后遗症。

五季收麦时节，三界地处延绵丘陵，层层梯田高低错落起伏。蔚蓝天空下，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一片金黄的大地在燃烧，刺得睁不开眼睛。麦穗垂头、麦芒犀利、麦秆挺立。一望无际金灿灿的麦浪随风沙沙声响，波澜滚滚向你涌来；倾泻在你的脚下，淹没正在遐想的你。如此景观，若是诗人，你一定激情四射，挥毫疾笔，写下千古绝唱的诗篇。

走近高山湖知青点的山坡下，迎面一阵阵浓烈麦香味、混杂干燥泥土腥味呛人。一眼望去，村民们错开弯腰抢割小麦，汗流浃背、镰刀飞舞、麦秸堆拢、扎捆成坨。扁担两头插入麦捆，只见稳稳马步深蹲，吼叫起身，轻盈地走在田埂上。

祖辈深耕的农村人，简用体力、毅力、全身心地吃苦耐劳，不多言语；简用汗水、能量、超负荷地征服大地，丰收在望。只祈求上苍风调雨顺、四季轮回、抢收忙种、天云变幻、守土不移、家园牧歌有清欢。简易地说，只有在这广袤原始淳朴的土地上，才能孕育秉持特质可敬的农民高尚形象。

兆立和殷同学歪歪扭扭挑着麦捆走来，看来是不会左右换肩。兆立个子高，腰虾着硬撑。殷同学用双手压紧扁担生怕滑下来，急得一头汗水。她们青春年华肩挑沉重的梦想，负重前行。谁不想付出的劳动，自私地能为竞争寥寥无几的招工名额，怀抱最大愿望与侥幸，指不定哪天降临砸中自己的头上呢。从幻觉到麻醉；从满足到自慰一颗疲惫的心。日日夜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有谁不心痛。

爬上山坡走进知青点三间草屋，又见炊烟升起。王同学忙着做发面饼，手势均匀泼撒面粉铺在小方桌上。发酵好的面团淋上碱水，紧握双拳捣鼓再揉合几下，让面团醒一会儿。“你学会做饼啦”？我好奇地问。“都是谢大姐手把手教会的，现在我们轮流值日做饭”。王同学自信说着，熟练地手握擀面杖卷起面团，不紧不慢，踮起脚尖用力一遍遍来回滚压。厚厚圆圆的面饼一半担在擀面杖上，没等看仔细哩，王同学一个翻手啪一下面饼贴在锅中央，不偏不倚，眼花缭乱，一气呵成。那手法动作跟岳大妈一样利落，我仿佛看见慈祥的岳大妈身影。

快到下午1点多钟兆立她们才收工回来，一个个瘫倒床上睡着了。小方桌上黄澄澄的发面饼、红烧豆腐、腌蒜苗、南瓜汤，无人问津。几只小鸡蹲在小桌底下眯糊眼睛打盹，像是最后的午餐。

我发现兆立精神萎靡，脸色苍白。“阿哥，我不是好好的么”。兆立啃着发面饼微笑说。还是殷同学替兆立说了：“一个多月来，兆立一直叫头晕乏力，想去明光医院看病，怕耽误几天挣工分”。

兆立从小体质虚弱，农村劳动锻炼确实力不从心。带兆立回明光，原嘉山县医院检查为：严重贫血。配二个疗程的B12注射液维持症状，别无良药。医生吩咐：增加营养，注意休息。知青窘迫生活刚得到温饱，谈何增加营养；注意休息意味着，不劳动挣不到工分，又返回到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贫困线上挣扎。兆立坚持出勤劳动，有自信，唯一填满心房的动力源泉一一似乎招工希望会在每一个明天的到来。

眼睁睁盼望每一个明天到来，伤春悲秋，时光剪影，一等就是几年。兆立就这样累得病倒回上海治疗休息，恢复时日回生产队又累得病倒回上海。惟其如此，反复奔波折腾，身体已每况愈下。父亲情急之中，为此事写信给时任的上海市市长，反映知青生存真实状况，毫无音讯。

74年10月父亲来信说：打算准备给兆立迁移江苏南通事宜。关照我先和兆立勾通商议一下，看她有什么想法。有些事情是讲不明白的，讲明白了怕伤害兆立自尊心。

想当然，知青在农村几年里带病坚持参加劳动，应表彰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典型的先进代表人物，感动了卓队长几次向公社介绍推荐……

我们经常陷入无奈，就在于都习惯成自然，把命运交给历史潮流漂泊不定。说是一种生存智慧，说是一种人生诀择，不如说是一种万能的明哲保身。

君不见，兆立在面临上山下乡选择时，校方告知：如不去上山下乡的话，父亲办学习班。斩钉截铁，毋容置疑。拿一道人生与家庭血溶于水的人性题目，去考试一名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去试探人性的真伪，心真大呵。父亲在文革中遭受冲击，命运多舛，父女情深，兆立无奈选择上山下乡之路。

那天是兆立轮流值日做饭，相帮一起挑水打扫，我本是勤快人。像是在无意中和兆立婉转讲起，打算迁移南通的想法。兆立一下楞住了，目光凝重慢慢低头哽咽，那泪光中的黯然神伤，我不忍再看。几年来菇苦含辛守在一方农耕的土地，揣着的梦想瞬间陨落心底，心灰意冷；知青姐妹耳鬓厮磨的朝夕相伴要分手说再见？卓队长、谢大姐的照顾、呵护聚成了热，温暖了我们的心，将要渐渐远去？一时三刻兆立有许多不舍、不甘、不愿与无奈涌上心头。用泪水诉说这些年来最大的痛苦是缠身的无奈，生性薄凉，难道说无奈是一个魔咒。

兆立又面临一次选择人生的道路，将重新迁徙一个陌生的地方，路好走吗，未知。离上海是近一点，心里仍是空荡荡的，进退两难。马未都老先生说过：“一个人的心胸是被委屈撑大的”。是的。

殷同学她们中午收工回来了，兆立擦干眼泪。

评心而论，我知道兆立是不想放弃内存的一丝希望，渴望得到它，却是遥遥无期的等待和纠结。兆立一直沉默不语。

下午我乘火车回明光，兆立送我走了几里路，翻越前面的山坡就到三界老街。站在山顶上，我劝兆立早点回去做饭，她没听见一样，回头凝望隐隐约约的高山湖三间知青草屋流泪。“阿哥，我决定离开这里了”。兆立一边轻声说一边擦眼泪，后退几步转身匆匆地往山坡下走去。我招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震撼山谷的哭声还在我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