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原创】妈妈，你终于老得肉眼可见

那天参加一个婚宴，看见合影里的自己，有点发愣。

跟预想的有距离啊。我想说那是角度问题，灯光问题，衣服颜色问题。

后来我放弃了欺骗自己。跟女儿说：妈妈老了很多啊。

她端详我一会，认真地说，是啊，妈妈，你的老，终于肉眼可见。

时间它有手啊。一点一点地撕扯着，皮肤，嘴角，眼角，眼睑，直到把白馍变成千层酥。脸上兵荒马乱，身上流寇余勇。

仓皇北顾，抱头鼠窜？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哪里不是时间的天罗地网？哪里不是束手就擒？

看过无数灵魂有香气的公号，打过无数鸡血，然而看到黯淡的容颜，仍然不能抵御哀伤。

9年前，奶奶去世。好一段时间，我都告诉自己：李白杜甫也去世了啊，梁实秋先生那么优秀，也只活了82岁。这个念头反复地出现，我好像得到了什么抚慰。

这几年，我常常凝视天空，知道在浩瀚深处有终极的东西在，但是我只能一点点靠近，或者永远不能抵达。

因为消失永远存在。

我出生的时候，奶奶已经六十多岁，好像在后面的几十年里，她就一直是那样老着的，没有增减。可是我几岁的时候，跟在她后面，她挑着满满的一担猪食，扁担压得很弯；而她去世前一两年，经常蜷缩在一张竹制马扎床上，厚厚的袜子厚厚的毛毛鞋。有一次我跟她谈到，说你可以去找某个老奶奶玩啊。她骇然的表情吓着了我，因为那个老奶奶已经去世几年了。我浑然不知，或者犯了她的忌讳，但是因为通透了吧，她也不会责怪我，虽然到底觉得有点儿不吉利。

家里孩子多，我有好几年都是跟奶奶睡的。夏天的夜晚，她摇着蒲扇，我把手放在她的小腿肚上，软软的，很舒服。兄妹几个后来交流，原来大家跟奶奶睡的时候都喜欢摸着她的小腿肚子。

我们那里把小腿肚子称为“脚能肚”，“能”是软的意思。

小腿肚变软，当然是老的象征。到后来，她的小腿皮肉完全下垂，贴在胫骨上，硌手。

肉眼可见的，不止是老去，还有死亡。

根据母亲的描述：奶奶去世时，为她穿寿衣，发现她身体僵硬了。母亲低声说，阿婆（她跟孩子们称呼）啊，放软一点好穿衣服。奶奶的身体果然柔软了一些，衣服穿进去了。

后来我跟小谷说起来的时候，小谷很高兴地说，这是有福气的人，去世也是有瑞相的。

幸亏，柔软的心很多，甚至战胜了死亡的冷硬。

女儿去看了最近热播的《寻梦环游记》，回来说里面的经典台词是：只要还被人记着，你就没有真正死亡。

在猛夸了制作、场景、音乐之后，她说，妈妈今晚我要和你睡。

我多感谢这些好电影，比我说教、绑架、渲染、斗气有用一万倍。孩子学会珍惜，家里是基础，家外是助推。

某天跟A女士一起，吃完饭我感慨说我最近胖了，你看出来没有？她说，老实说，现在在我眼里，你只是你，胖多少瘦多少，有几颗痘痘粉刺，有没有化妆，我完全感觉不出来。那天小Y戴着口罩，我问这是干嘛啦。她说我脸上过敏了，昨晚你去我家居然没发现？你也太不关心我了！！我一听大笑起来，想起A女士的话，告诉小Y。

原来，我们在彼此的心里，脸早被模糊掉。话语、气息、思想，如刀锋排闼而去，直达内心。

痛快！

即使我终于老得肉眼可见，却在你的心里长出了极高的识别度，变成符号存在。从此，世界多了一个我的疆场，任我纵横驰骋。

极高的辨识度并不只存在于亲密关系中。

人就像树木，把根扎好，一个劲儿长，多修剪冗余的枝叶，不去弄旁逸斜出的姿态。

一个人找准自己的立足点，下狠功夫做，不跟风瞎跑。打开自己，时时把自己放置在很大的世界里，发现自己的渺小。抱紧自己，尽量用阅读和思考，保持自己的独立。世界起风了，我们虽然如青萍之末，却可以像列子那样御风而行，始终不打散自己。

慢慢地，你的脸就具有了极高的识别度。我爱看一些人的眼睛，沉静和善，常常凝视。目光不张牙舞爪的人，脸是好看的，让人看了还想看。让人看了还想看的脸，就具有高识别度。

老得肉眼可见，是人生的一种落地。不汲汲于美貌，也就不需要剑拔弩张地跟时间较劲了。我想，慢慢地，再从容一些，我放慢脚步的同时，是不是时间也放慢了脚步？一定是啊，因为时间是通过具体的人和事体现的，我慢了，我的世界的慢了，附着于我的时间，也相应慢了吧。

我想得美吗？不美也没关系。好友说，每一个阶段都有每一个阶段的美丽。青丝如瀑很美，满头银丝也是。如果退休之后，我仍然可以衬衫牛仔，又或者只可以穿肥大的工装裤，亲爱的世界，我都想只做自己的标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