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赏析

采薇

——《诗经·小雅》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騤騤。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饥载渴。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采薇》是诗经中的代表作之一，有人说它虽然选自《小雅》，但却有风的味道。从题目上看仿佛是一首农事诗，但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并不是。这是一首征役诗，主要写了返乡的战士对故乡的思念、对行军作战的回忆以及对战争的反思。诗的内涵比一般的农事诗要复杂得多，因此也就有了更深层次的意蕴。

题目是《采薇》，从字面上看就是采集野豌豆。采是采集的意思。甲骨文中字即用手采摘果实，薇就是薇菜，就是野豌豆，采薇，就是采集野豌豆，为什么要采集野豌豆呢？可能是用来充当军粮，每当青黄不接，粮食不够吃的时候，大概就要靠野菜充饥，这也反映了战争的艰苦。

诗一共分为六章，前三章可以看作是一层，主要写在外征战的战士对故乡的思念以及有家难回的原因。四五章为第二层，主要是对行军作战的描述，字里行间之中洋溢的是对保家卫国的忠诚与敌人奋战到底的决心，战斗非常胶着、激烈，但战士情绪高昂，胸中激荡着爱国的热诚。最后一章为第三层，作者从回忆中回到现实，通过对比写出了归乡途中所见所感，巨大的心理落差造成了诗人心情极度低落，他开始反思战争，反思战争对国家、对家庭、对个人造成的巨大创伤，这种创伤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在心理上的造成极大伤害。

下面我们来具体分析一下本首诗。

第一章。“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这是借物起兴，“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第一章写思乡，先写采野豌豆，是借物起兴。作，破土发芽，表明这是初春。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岁，即年，莫通假字暮，其实暮的本字就是莫，它的本意是傍晚。甲骨文是一个会意字，上面是草，下面也是草，中间是太阳，意思是说，太阳落到草里面，即傍晚。只不过后来又造了暮，把莫的意思借走了。岁暮，即一年即将结束。战士想回家，一年都未能实现。为什么不能回家呢？后面给出了答案。“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能回家享受天伦之乐，是因为猃狁来侵犯，自己要保家卫国，只好舍小家顾大家。猃狁就是北方的少数民族，春秋时称狄，秦汉时就是匈奴，长期骚扰中原政权。后来汉武帝时赶至漠北，据说今天匈牙利既是匈奴的后代。中国古代将中原地区称为华夏，将四周少数民族都称为蛮夷。北方曰狄，东方曰夷，南方曰蛮，西方曰戎，只有汉民族是先进的，其他都是野蛮的，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从孔子那时就存在这种大汉族沙文主义。“不遑启居，猃狁之故”既然长时间回家不能，那么短时间休息一下可不可以呢？也不行。因为猃狁的缘故，连片刻休息的时间都没有。遑是闲暇，启居即跪和坐，也就是休息，古代的跪和坐跟今天不一样，坐，膝盖着地，屁股放在脚后跟上；跪，上身挺直，屁股离开脚后跟。第一章写了对故乡的思念以及不能回家的原因，有写景有对故乡思念之情但抒情意味并不明显。

第二章。“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新的一年又来到。第二年，薇菜已经长得很茂盛，说明时间来到了夏天，这时的薇菜已经不是去年的薇菜，草本的野豌豆不是木本植物，诗人这样写是顺应着季节的轮转，并不是一年的四季。由作变柔写出了薇菜的变化，通过薇菜的变化暗示了作者心理的变化，如果第一层还只是对故乡的思念，那第二层就变为忧愁了。曰归曰归心亦忧止。两年了，自己还是不能回家，按照周代礼仪，征役为两年，但作者却感觉遥遥无期，于是在朝思暮想中，情感又发生了变化“忧心烈烈，载饥载渴。”物质条件艰苦，吃不饱，穿不暖，内心忧愁，似大火燃烧。“我戍未定，靡使归聘。”戍，驻守的地方，使，使者，传递消息的人，聘，问候，归聘，回家的问候。由于驻扎的地方经常换防，没有使者把我的消息带回家，我也得不到家人的消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作者与家人彼此消息全无，生死不知，度日如年，备受煎熬，怎能不忧心烈烈。

第三章。“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时间来到第三年，这一年的秋天又到了。刚，坚硬的意思，这时已经是岁阳，也就是夏历十月，深秋时节，草木凋零，薇菜也变老了，不能吃了，失去了食用的价值。作者通过薇菜的变化由“作”到“柔”由“柔”到“刚”，由破土而出到死亡凋零，既写出了时间的流逝又暗示了自己征途的久远，自己的生命也像这薇菜一样，渐渐走到尽头，更增加了一抹悲情的意味。在外征战三年，有家却不能回只因为“王事靡盬，不遑启处。”盬，停止，靡盬，停不下来。不遑启处，和不遑启居同义，都是不得闲暇的意思。战争停不下来，当然就不能回家。在被塞外的寒风吹过三年，家渐渐地变成了一种符号，一种象征，似乎离作者渐行渐远，这时他的内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忧心孔疚，我行不来”，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他似乎再也不能忍受，再也不能受煎熬。孔，很的意思，疚，疼痛。我行不来，再也回不来。这时他的心情又发生了变化，由开始的思乡，到不能归乡的忧愁，由忧愁升华到此时的痛苦，思乡愈加浓烈情感愈加悲凉，甚至到了最后发展到绝望。我行不来，担心自己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故乡，这似乎在和他们做最后的絶决，我们能够体会到诗人到了崩溃的边缘，是一种彻骨的绝望。

前三章的主旨是盼归思乡。作者通过薇菜的生长变化，写出了季节的交替，由春到夏，由夏入秋，景物的变换暗示了心理的变化，通过时间的推移，作者的心情也由心亦忧止上升到忧心烈烈，再到忧心孔疚，一步步刺痛着作者的心。而归结起来，似乎都是“猃狁之故”，但在这背后的“王事靡盬”，是不是都是因为“猃狁之故”呢？作者没有说，而是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也许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因此只能是外敌入侵的缘故。

从第四章开始，作者进入到回忆战争的场景之中。虽然都是回忆，但四五两章与前三章的基调完全不同，前三章是低沉的忧愁，四五章是昂扬向上的亢奋。“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这两句都是设问句，一问一答，很有气势。同时也是起兴，借盛开的花朵引出华美的战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战车都已经准备好，四匹雄马高又大。写出了高昂的斗志，饱满的精神。“四牡騤騤”、“四牡翼翼”，“象弭鱼服”，说明装备精良，士气高涨，只等将领一声令下，杀敌无形，凯旋而归。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战争远比想象的要复杂的多。及便装备如此，军队也要每日每夜都枕戈待旦、严阵以待，因为“岂不日戒，猃狁孔棘。”北方的游牧民族对以农耕为主的汉民族在战斗力上有天然的优势，以致于强盛如秦帝国也要在北疆修筑长城抵御骑兵马队入侵。四五两章从侧面描写战争，用整齐划一的队列、精良的装备、高昂的斗志形成的战前准备与“日戒、孔棘”的形势相对比，凸显了战斗的残酷，作者没有讴歌战争，没有盲目自大、盲目自信，只是如实的记录战争形势，更显出战斗的真实与可信。

诗的最后一章，历来为人所称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清代王夫之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这一章开创了以乐景写哀情的先河。当我出征的时候，正值阳春，杨柳飘扬，带着满腔豪情，一腔热血，保家卫国；当我回来的时候，漫天飞雪、道路泥泞、又饥又渴，无人问津。诗人通过今昔对比，通过环境的变化来彰显出自己心情的失落与无助。走在泥泞的道路上，迎接他们的没有夹道欢迎的人群，没有鲜花掌声，没有亲人翘首期盼的目光，只有漫天的飞雪，单薄的衣衫。他也许在反思，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又为了什么。那个坚定的回家信念一直支撑着他，支撑着他活下去，看着同伴、战友一个个倒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他靠着回家的信念，九死一生，终于踏上归途，但就在回乡的那一刻，也许心中的那个信念一下子消失于无形、幻灭，“哀默大于心死”，没人了解他，没人关心他，“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他只能一步一步，漫无目的的走下去，迎接他的是什么，他追求的又是什么，他不知道，也无人知道。

整首诗，从内容上讲前三章写盼归思乡，通过春夏秋不同季节里薇菜的变化，展示人物心情的变化，整体上呈现忧伤低落的格调和浓郁的思乡情结；四五章回忆战争，写行军作战，保家卫国，忠于职守，洋溢着爱国主义的热忱，格调激昂高亢；最后一章写返乡途中的所见所感，感时伤怀，弥漫着哀伤的情绪和厌战的情感。总体上呈现出由低到高，由高转低的情感变化，赋予诗歌独特的节奏感和韵律，高低起伏，层次分明。

从艺术手法上讲，全诗借物起兴，借景抒情，通过环境的对比、时空对比，将情感寄托于薇菜生长变化，做到情景交融。在叙事上采用倒叙手法，通过时空转换再现了诗人完整的旅程轨迹。在描写战争上，从侧面描写，从细节入手，并用留白方式，留下想象空间，突出战争的激烈与残酷。在人物刻画上，作者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娓娓道来，具有浓厚的个人感情色彩，并运用大量心理描写，展现自己的心理变化与心路历程，具有开创性意义。在形式上，四言为主、形式整齐、重章叠字，韵律和谐，节奏高低起伏，富于音乐美。在意象塑造上，杨柳形象从此深耕于后世诗词歌赋之中，成为长盛不衰的意象，而思乡情结的营造又成为后世文学绕不开的主题，一直绵延有序、传承至今。  （2020.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