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87章)
王维轻车简从,晓行夜宿,不几日便到了原州(今宁夏固原)地界。
秋天的晴空格外高远,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大片白云把太阳遮住了大半,又悄无声息地缓缓掠过。王维骑在马上极目远眺,深深地舒了口气,仿佛把他这些年压抑已久的浊气都尽情吐了出来。
这里人烟稀少,随处可见一望无际的沙漠和戈壁。时有狂风裹着细沙袭来,王维不由拢了拢身上这件似乎依然留有璎珞手温的松绿色披风。
这件披风是璎珞727年秋天为他缝制的。那天,他晨起练剑,她将披风披在他身上,叮咛他道:“打明日起,你晨起练剑时,记得披上这个,待身子暖和了,再脱下不迟,可好?”仿佛上面。
言犹在耳,斯人何在?弹指之间,已是十年!
王维手抚披风里的夹层,和其他夹层不同,这个夹层里缝的不是棉絮,而是比棉絮更暖和更轻柔的上好鹅绒。这世上,恐怕也只有璎珞才有这般慧心巧思了!
出原州后,往凉州径直而去。这日黄昏时分,王维行至一片浩瀚无边的沙漠。此时,风停沙静,除了一排归雁从空中飞过,天地之间一片寂然。
王维勒住马缰,抬头远望,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股浓烟冉冉升起。王维知道,这定是边关将士在烽火台点燃的狼烟,狼烟本来就易升高,此刻没有风沙,愈发剑指苍穹、青云直上,堪称塞外奇观。
“王御史,您看这落日端的好看!”随行人员中,有人惊呼了一声。王维闻言,从冉冉上升的狼烟中收回目光,看向黄河尽头的夕阳。
一望无际的沙漠上,没有层峦叠嶂,那横贯其间的黄河显得愈发深邃悠长,仿佛可以一直流到天边。那轮又圆又红的夕阳,正在黄河尽头缓缓下坠,仿佛倦鸟归林,叶落归根,这轮红日终究也要和苍茫大地合二为一……
王维不由看得怔了,此情此景,仿佛曾在他多年前的梦境里出现过,梦醒时分,他还津津有味地说与枕畔的璎珞听。璎珞笑他定是日间画塞外风光入迷了,他笑着揽过璎珞,说“有朝一日,定要带她到塞外走走看看”!
忽然,一阵马蹄声响,在马蹄掀起的滚滚沙尘中,一队身穿铠甲的士兵来到王维面前,抱拳行礼道:“请问马上可是王御史?”
王维收回思绪,和言以对:“正是。不知你们是?”
“回禀王御史,在下驻守萧关,奉崔将军之命前来迎接大人一行。”
“你们久戍边防,为大唐效力,辛苦了。不知崔将军可在凉州?”
“回禀王御史,崔将军前几日率军前往燕然(今蒙古境内)巡防,等王御史一行抵达凉州时,崔将军也回来了。崔将军交代说,王御史一路鞍马劳顿,请到前方的萧关驿站稍事休息,可好?”
“如此甚好。”
在萧关住下后,黄昏时看到的壮阔美景再度浮上心头。王维阔步走到书案边,提笔在白麻纸上一挥而就:“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白麻纸上墨迹淋漓,字字句句无不力透纸背。王维踱到窗前,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道:“璎珞,今生今世,我的马鞍只为你一人而留。我愿意当你的双脚,当你的双眼,替你去走你不曾走过的路,替你去看你不曾看过的风景,将来咱们重逢时,我会一样一样说给你听……”
几天后,当王维抵达凉州(今甘肃武威)时,河西节度使、凉州都督崔希逸已在凉州等候。王维代表朝廷慰问崔希逸,崔希逸接旨谢恩。
崔希逸比王维年长两岁,且和王维妻子同宗,自比旁人亲近了一些,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当晚,崔希逸在军中隆重宴请王维,酒过三巡,宾客渐渐散去后,崔希逸忽然叹了口气,面上似有哀戚之色。
“崔将军骁勇善战,深入敌境两千多里,令敌军主帅闻风丧胆,可喜可贺,可敬可佩,不知将军为何叹息?”
崔希逸看了一眼王维,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中有种难掩的艰涩:“王御史有所不知,众人都道末将骁勇善战,却不知末将胜之不武,心中有愧!”
“崔将军何出此言?”王维了解崔希逸为人,知道他心里定有难言的苦衷,“如若将军信得过王某,王某愿闻其详。”
“王御史为人,末将怎会信不过?此事说来话长,容末将从头道来。”军帐中只有王维和崔希逸两人,除了帐外时而呼啸而过的风声,再无其他声音。王维点了点头,崔希逸喝了口酒,絮絮说了下去。
说起来,吐蕃一直是大唐的心病。
虽然唐太宗、唐中宗先后把文成公主、金城公主远嫁吐蕃,但吐蕃一直在陇右地区骚扰大唐边境,意图切断大唐与西域各国的交往,并联合突厥威胁大唐的统治。因此,处于河西走廊心脏部位的凉州就极其重要。身为河西节度使,首要任务就是严防吐蕃,镇守西北边陲。
736年秋天,崔希逸刚到任时,大唐和吐蕃边境时有摩擦,双方设防甚严。和历任河西节度使不同,崔希逸觉得,与其和吐蕃边防剑拔弩张,不如和对方推心置腹谈一谈,最好能和平相处。于是,崔希逸主动约对方边帅乞力徐面谈。
乞力徐听说崔希逸为人诚恳,答应面谈。双方畅饮美酒,相谈甚欢,崔希逸举杯提议道:“如今两国通好,如同一家,不如撤去守备,让百姓自由来往、友好相处,岂不更好?”
乞力徐也是性情中人,颇有同感,但依然不无顾虑道:“某相信崔将军言必不欺,但大唐朝廷却未必如此。万一有小人挑拨离间,趁我军无备而偷袭,岂不悔之晚矣?”
崔希逸拍胸脯承诺说,只要有他在凉州,就绝不允许发生偷袭之事。为了让乞力徐相信,崔希逸还提议两人歃血为盟,指天为誓,永结盟好。若违背此盟,天地共戮,不得好死。从此,双方撤去守备,边境百姓友好相处。
不料,不久后,吐蕃其他部队攻打邻国勃律。勃律是大唐的附属国,请求大唐出兵相助或令吐蕃撤兵。李隆基下诏命吐蕃撤兵,但吐蕃不仅不撤兵,还一鼓作气灭了勃律。李隆基勃然大怒,打狗尚需看主人,勃律是大唐附属国,吐蕃也太不把大唐放在眼里了吧!
737年春天,崔希逸的侍官孙诲入朝奏事。为了取悦皇上,他上奏说,吐蕃在凉州边境毫无防备,如果皇上下旨发兵掩击,必获全胜。
孙诲的建议立即引起了李隆基的兴趣,他派宦官赵惠琮随孙诲前往凉州,并允许赵惠琮可以见机行事。
赵惠琮到凉州后,立即巡视边防,见对面乞力徐管辖区域果然毫无防备,当即假传圣旨,命令崔希逸发兵偷袭吐蕃。
崔希逸请赵惠琮奏明皇上,他和乞力徐有约在先,不能偷袭对方。赵惠琮不容崔希逸解释,强调这是皇上圣旨,不得延误片刻。
崔希逸不敢抗旨,只好违心发兵。乞力徐毫无准备,落荒而逃。唐军长驱直入,大破吐蕃军队,杀敌两千余人,大获全胜。赵惠琮和孙诲得偿所愿,均受厚赏。
从此,吐蕃不再向大唐朝贡,边境形势骤然紧张起来。
说到这里,崔希逸痛心疾首道:“王御史,末将主动请求与人结盟,到头来却失信于天,失信于人,这算什么勇武?这叫什么英雄?末将违背当日誓言,他日若有报应,末将罪有应得,甘愿受罚。”
崔希逸一仰头,一口气喝下了杯中酒,将酒盏往案几上一放,捶胸顿足道,“这些日子以来,让末将心里过不去的,不仅是末将的失信,更是大唐的失信。从此以后,吐蕃怎么可能再信大唐?边境之上,双方怎么可能再和平共处?凉州城池,不知会添多少战争?断送多少性命?我负了乞力徐,负了凉州百姓,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崔希逸仰头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握住酒杯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王维站起身来,为崔希逸满上一杯酒,言辞恳切道:“谢谢崔将军信得过王某,咱们为人臣子的,有太多身不由己!您没有对不起大唐,没有对不起凉州,您可以问心无愧!至于乞力徐将军,王某相信,假以时日,他会理解您的。这杯酒,王某先干为敬。”
“不,乞力徐将军永远不会原谅我的。在他眼里,我已经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了,我没有资格奢求他的原谅。祸莫大于杀已降,汉代李广将军因诈杀降卒而抱憾终身,我背信弃义出兵偷袭,致使几千人死于非命,不是更罪莫大焉?朝廷以为大唐军队神威英勇,所向披靡,其实是我欺骗友邦,欺骗乞力徐。每念及此,我便无地自容。”说到这里,崔希逸一度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王维深深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崔希逸的肩膀,低头默然不语。自去年春天皇上贬谪张九龄、重用李林甫以来,这宫廷内外、朝廷上下发生了多少荒唐事?无论是将太子和二王废为庶人并赐死,还是对吐蕃强行用兵,哪里像一个圣明天子之所为?
如果张九龄担任中书令,他一定会犯颜直谏,竭尽全力阻止皇上如此行事,可偏偏张九龄已经被李林甫赶走了,且赶得那么偏远,那么彻底!在李林甫的巧言令色下,曾经那个开明睿智的皇上似乎变了,变得好大喜功,变得忠奸不分,变得刚愎自用……
塞外的夜晚似乎格外寒冷,丝丝凉意侵入后背,王维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心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当崔希逸向王维吐露这件不敢和外人道的心事后,心里好受了许多。王维也感动于崔希逸对他的信任,两人惺惺相惜、无话不谈。
河西节度使管辖范围很大,下设赤水军、健康军、玉门军、张掖守捉、交城守捉、白亭守捉等。接下去的日子里,但凡崔希逸有空,便陪着王维到处走走看看。
当王维马不停蹄地跟随崔希逸慰问边关将士、领略塞外风光时,孟浩然忙着陪张九龄到荆州各属县走访视察。
荆州长史是一个清闲之职,但张九龄是闲不住的人,他不愿坐在荆州府衙里虚度光阴,不顾年迈体衰,执意要到荆州各地走走看看,以便了解百姓疾苦。
孟浩然劝不住,便写信告诉王维,王维理解张九龄的心情,鼓励孟浩然陪张九龄到各地看看。
这日,孟浩然陪张九龄来到了纪南城(今湖北江陵),纪南城是战国时楚国的都城,颇多古迹。孟浩然有感而发,写了一首题为《从张丞相游纪南城猎戏赠裴迪张参军》的诗:“从禽非吾乐,不好云梦田。岁暮登城望,偏令相思悬……”
听到“高标回落日,平楚散芳烟”一句时,张九龄不由想到了王维。他收到过王维的来信,知道王维正出使凉州。字里行间,他能感受到王维对在朝中为官的苦闷和对塞外风光的向往。
“摩诘,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还年轻,将来的路还很长,你可以的。”张九龄眺望远方,在心里默默勉励王维。
与此同时,远在长安的玉真公主则收到了一封来自南诏的加密信。写信者正是六年前和玉真公主有过一面之缘的南诏部落首领皮逻阁。
如果不是收到这封信,玉真公主几乎快要忘了这个在大唐西南一隅的皮逻阁了。
信中,皮逻阁先是对玉真公主倾述了滔滔不绝的仰慕之情,说自731年春天在青城山见到她后,就对她的高华气韵念念不忘,只差写一句“拜倒在公主石榴裙下了”。玉真公主看得哭笑不得,敢情南诏男子赞美起女子来,都是如此直白夸张的么?
接着,皮逻阁告诉玉真公主,他728年成为蒙舍诏首领后,立志要统一六诏。这些年来,经过他的治理,蒙舍诏统一洱海地区,吞并滇池地区,把蒙舍诏改为南诏。今年,皮逻阁再次战胜河蛮,攻下了太和城(今云南大理),并将南诏都城从巍山迁至大理。
信末,皮逻阁这样写道:“皮逻阁斗胆,能否请公主在大唐天子面前为皮逻阁美言几句,待明年春暖花开之时,皮逻阁想进京朝拜大唐天子,请大唐天子助南诏一臂之力,完成统一六诏之大业……”
玉真公主耐着性子看完这封洋洋洒洒的长信,心道:“这皮逻阁倒也直接,将他心里想的事都倒豆子般说了出来,难不成他认定了我会替他向皇兄美言?唉,当真有些傻气,不过,倒也有些可爱。”
玉真公主正低头暗笑,莲儿端着一碗馄饨走了进来,笑盈盈地送到玉真公主面前:“义母,今日是冬至,女儿为义母煮了一碗馄饨,请您趁热尝尝。”
玉真公主心头一暖,从莲儿手中接过馄饨,拉莲儿在身边坐下:“往年冬至,都是义母一个人吃馄饨,如今有你陪着义母,义母很是欢喜。”说着,用银箸夹起一个圆滚滚的馄饨,送到嘴里轻咬一口,点头笑道,“这熊肉和鹿肉馅拌的馄饨,肥而不腻,且有嚼头,估计也只有萧家馄饨能做得这般好了。”
“是的,女儿一早遣人去萧家馄饨买的。阿爷每回去萧家馄饨,也必点这个馅料。”莲儿身高已经快赶上玉真公主,坐在玉真公主身边,从背后看去,倒像两姐妹似的。
“哦,算起来,你阿爷离开长安已经快三个月了。”玉真公主放下银箸,神情悠然道。
“今天是冬至,不知阿爷在凉州吃了什么?他会不会正在想念长安的馄饨呢?”
“还有人在比你阿爷更西边的地方呢,你昨儿刚收到他的信,问问他不就成了?”玉真公主笑着碰了碰莲儿胳臂,打趣她道。
“义母……”莲儿羞得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莲儿,义母正想问你,仙芝可在信里提起婚期?”
莲儿羞涩一笑,点了点头:“义母,女儿也正想告诉您此事。他在信里说,明年四月二十七是我生日,生日过后,最近的好日子是五月十六,他想把婚期定在明年五月十六,问我可好?我想着,总要问了义母和阿爷才好。”
“唔,难为仙芝了。这些年来,他一心一意等你长大,虽然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却不肯娶妻纳妾,定要等你长大!”玉真公主摸了摸莲儿的秀发,眼中满是爱意,“莲儿,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义母觉得这个日子甚好,你不妨给你阿爷修书一封,也听听你阿爷的意思?”
“嗯,好。”莲儿靠在玉真公主肩头,甜甜地笑了。
当王维在凉州收到莲儿的信时,已在凉州待了三个多月。他展信细读,读出了莲儿字里行间的幸福,提笔回信说:“莲儿,仙芝待你一片真心,阿爷心中甚慰,婚期甚妥。来年四月之前,阿爷定赶回长安。阿爷一切都好,勿念。”
在信的最后,他犹豫片刻,还是写上了一行字:“请代阿爷向你义母问好,恭祝身体康健、万事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