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坛往事 ▏神秘之客李荫轩
不用真名的神秘客
20世纪50年代,我国经历了“三反”、“五反”及“反右”等一系列政治运动后,一些资本家、知识分子收藏家,大多在运动中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击,经济收入上也受到很大影响,以至于他们对文物收藏的兴趣爱好大大降低了,上海以及各地的文物市场生意逐渐萎缩。
但这时上海却有一个人还继续频繁活跃在各个古玩铺和钱币店,他到处物色自己心爱的东西,一般进入店家停留时间不多,凡是看准了的东西就买,买好了就走人,给大家一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
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新建不久的上海博物馆,需要征集大量文物,尤其希望征购到珍贵的文物,以充实馆藏和展览。当时在上博征集组负责征集工作的是著名古器物鉴定大家李鸿业先生和工作人员尚业煌先生。他们去古玩市场和古董店征集文物时,总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即市场上出现一些好的青铜器,常常会被人捷足先登买走了,而且根据卖家描述,买家明显是同一个人。
他俩向馆长沈之瑜和保管部副主任马承源汇报这一情况后,博物馆领导指示李、尚二人一定要找到这个收藏家,于是他俩就特别留意,从1955年起一直不停寻觅,直到6年后的1961年,终于找到了这个神秘的收藏家,他就是我要介绍的李荫轩先生。
虽然那时古玩、钱币店的老板都认得他,但大多只知其姓“包”,都称他为“包先生”,少数人甚至叫他包申甫先生,事实上包申甫只是他的化名,他的真实姓名是李国森,字荫轩,号选青。
他是晚清重臣李鸿章的侄孙,是李鸿章的五弟李凤章的孙子。李凤章,1833年(道光癸巳年)生。早年随父读书于京邸,游太学,充国史馆誊录。他是李氏家族中的首富,是李氏兄弟中较早落户上海的一个,他在上海静安寺路买下了很大一块地皮(现南京西路以南,旧称张家花园一带)。
李国森1910年12月27日生于上海,自幼喜好文物古玩,从十几岁起就开始收藏古钱币, 通览中外历史,一生不求名利显达,专攻考古与收藏。他热爱文物,特别是青铜器和钱币,以“选青草堂”为斋名,平时大多以李荫轩为名,采取了化名隐姓的方法,曾以“包申甫”这个名字出现于公开场合中。
根据我查到的资料,李荫轩其名最早出现在上海《晶报》民国25年3月10日《古泉学会谭》一文中:
中国古泉学会第一次评议员及理事会
参加者有丁福保会长、张叔驯副会长、程云岑、杨恺龄、卫聚贤、张季量、余大雄等。
这次会议通过了李荫轩等人入会……
从此条简讯中得知,李荫轩早在1936年(时年24岁)已是中国古泉学会会员了。
事实上,李荫轩收藏古钱币的历史甚早,他从十余岁时就开始爱好收藏历代古钱币了。我在1932年12月1日上海《晶报》上,看到张丹斧介绍李荫轩所藏的“至正之宝五分权钱”时,他称:“此品不见谱录,为合肥李荫轩所藏,李君玩赏古钱,可称后起之秀,邓秋枚君所藏妙品,顷篋归之,亦足多也。”同日在该报上还有一篇名为《大中桂三》的短文,其中写道该枚明代大中桂三钱:“乃李荫轩新以王莽布王荫嘉君换来。”而1932年时李荫轩才22岁!
1935年3月的《晶报》上,编辑伊人写的《日本大藏泉家来沪》一文中:“近载以来,国人之藏泉家渐众,南张(叔驯)北方(药雨)外,贮有珍奇刀币泉货者,据吾人所知,如郑家相、宣古愚、方地山、程云岑、李荫轩、张䌹伯、丁福保诸先生,莫不搜罗异品,考证綦详。” 此时李荫轩年龄才二十出头,他在古钱界的声望,甚至和五六十岁的老藏家不相上下了。
但不知为什么,后来李荫轩又从泉币界突然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于都没有参加过在罗伯昭家中举行的中国泉币学社(该学社成立于1940年)的各种例会活动。直至1943年中国泉币学社百次例会纪念活动时,在中国泉币社会刊——第17期《泉币》杂志上,他却突然用吴县“包申甫”之名撰写了一篇《高昌吉利》短文,现原文转摘如下:
癖泉廿载,蛰居穷乡,从未敢以片楮只字示人,恐贻方家以孤陋寡闻之诮。偶读《泉币》获睹诸贤所藏珍品,不免见猎心喜,适逢夏正岁首,捡拓敝筴获自李氏高昌两品,用祝泉学昌明,同好吉利。
父亲的两次婉拒
20世纪50年代开始,大多收藏家对于收藏的兴趣大为减弱,钱币界尤甚。我父亲说过:“包申甫兴致不减,仍坚持收藏古钱币,是当时极少数几个人中的一位,十分不易。”,他那时除经常光顾我父亲的店以之外,就是去戴葆庭在江西中路开设的古玩店。李荫轩因祖上给他留下大量房地产产业,故在房地产方面有很可观的收入,加之家底殷实,他在经济上似乎并未受到很大的影响。那时他依然每周来我父亲店里一两次。我父亲写字桌旁有一个有很多抽屉的竖柜子,内有一个抽屉是专门放着李荫轩所需的古钱、银锭、奖章等各种东西。他每次在店里会坐上两三个小时,和父亲交谈钱币方面的研究心得,同时精心挑选他喜爱的钱币,每次都是满载而归。
李荫轩的收藏古钱币广泛丰富,他不仅对先秦的刀布很感兴趣,对秦半两汉五铢,以及隋唐五代时期的各类钱币也非常感兴趣……后来他又对宋代的铁钱竭力钻研。铁钱在中国钱币界素有“黑老虎”之称,说明其研究和鉴别之难度,很多收藏家都不太会在斑驳锈烂的铁钱上花费精力去研究和收藏。而李荫轩却不然,我曾几次看到他坐在店堂里,津津有味地挑选南北两宋各种版别的铁钱,我父亲对此很是赞赏。
父亲告诉我,李荫轩所收藏的历代古钱币十分齐备丰富,但遗憾的是父亲当年一直没有机会观赏其全部珍藏。我们只能从他所写的二、三篇短文中,略知其珍藏的几枚古钱,如南宋“大宋通宝当拾”大钱、“临安府行用”铜牌等,李荫轩有一枚唐代高昌国所铸的“高昌吉利”,背面铸有四角花纹钱,为存世孤品,是他的掌上明珠。李荫轩还亲手为这枚钱制作拓本,盖上他的“选青草堂藏泉”之章,并写上“格斋手拓”(“格斋”是李氏收藏钱币之号另“郘斋”为收藏青铜器之号)四字,在1943年初,他将这枚古钱的拓本托交给家父,在中国泉币学社百次例会纪念特刊上公开披露,泉界同好才见其貌。
戴葆庭先生在20世纪40年代,曾获南宋“大宋通宝当拾”钱一枚,该钱文字瘦细,十分稀罕珍贵。据说当时李荫轩见后甚喜,说戴氏所得之钱,与自己早年收藏的完全相合。他在戴氏《足斋集拓》钱拓以“选青主人李荫轩”署名,此处还加盖了一枚“李当胜”白文篆书朱色方印(李荫轩选用此章乃是取之《急就章》之意,加李氏续写为“当胜”。例如其他大姓中周氏以“千秋”、赵氏以“儒雅”、王氏以“益寿”等等一样),并作了一篇题记,其文如下:
大宋通宝当拾大钱曩惟吕佺孙先生藏有一枚,近时稍闻二三藏家有之,然南北合计不出十枚。按此泉文字有肥瘦二种,瘦书者尤佳,敝斋所有者为吕氏旧藏,与足斋此品似出一范,用数语以证古缘。
(文中所记的“大宋通宝当拾钱”原主吕佺孙,此人为道光丙申进士,官至福建巡抚,生平酷爱金石收藏,其遗藏大多李荫轩所获。)
20世纪50年代初,家父曾经从北京购回一个清代白色的水晶鼻烟壶,壶内绘有李鸿章头戴三眼花翎身着朝服的墨色图像,这肖像栩栩如生,细致之极。我父亲给他看的那天,他拿在手里把玩了很久,若有所思。他对我父亲提出:“这个鼻烟壶我很想要。”我父亲慷慨地提供给他。当时彼此心照不宣,却都明白这个绘有李鸿章头像的鼻烟壶,对他是有重要纪念意义的。
但有时我父亲也会婉拒他的要求。我记得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有一枚秦代大半两银钱,这枚钱是1952年我父亲在西安的泉友处获得的,与这枚银钱出土的同时,还有几十枚秦汉时代的半两钱和五铢钱,迄今为止,秦代的半两大型银钱仅此一枚。父亲得到此钱后,视为瑰宝。他曾经先后给罗伯昭、孙鼎、沈子槎、赵权之等收藏家鉴赏过,他们都赞不绝口,曾纷纷要求转让,我父亲一概委婉拒绝。李荫轩看了,十分喜爱,一定要我父亲出让,因我父亲自己喜爱,而未同意。所以后来李荫轩常带以苏州语口气说说:“倷有好铜钿,勿卖,吊我胃口!”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还有一件是我父亲从上海的一个白俄收藏家处得到了一批德国、俄国、英国、法国等国铸造的铜质、银质纪念奖章,这些纪念章设计雕刻都十分精美,每枚都是一流的艺术品,共计有七八十枚之多。这一批奖章大多先后让给了李荫轩和李伟先。我父亲仅仅保留了一枚1896年李鸿章作为大清国特使出访德国的纪念章自玩。这枚精美绝伦的纪念章由德国造币厂制造,一面是德国首相俾斯麦的头像,另一面是李鸿章戴三眼花翎的头像,中德两位首相的头像雕铸得十分生动,中外首相同铸一章,为前所未见,我父亲视它为“章中之绝”。李荫轩先生得知我父亲有此枚奖章时,恳切要求我父亲给他看看,我父亲担心此章有李鸿章头像,他看到后会提出想买,但由于李荫轩多次要求,碍于情面,只能让他观赏。岂知他看了之后,正如我父亲所料,当即表示愿意由父亲开价购买,我父亲未表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