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90章)

不知不觉间,武惠妃和三皇子去世已经两年多了。这两年来,李隆基似乎再也没有开怀大笑过。

一方面,他深深思念武惠妃。武惠妃是天生的尤物,她只需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能将人的魂魄都勾了去,更何况她还那样善解人意、风情万种。失去武惠妃后的李隆基,终日失魂落魄,郁郁寡欢,即使后宫佳丽成百上千,也无人入得了他的眼,更走不进他的心。

另一方面,他对三皇子的死充满了深深的自责。他不仅对不起死去的三皇子,也对不起三皇子的生母——赵丽妃、皇甫德仪和刘才人。毕竟,她们都曾经得到过他的宠幸,为他生儿育女,到头来却连骨肉都保不住……

在这样的又爱又恨中,李隆基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有着铮铮铁骨、总是苦口婆心劝谏他的人,他就是贬到千里之外的张九龄。

如果武惠妃冤枉李瑛时,张九龄还在朝中担任宰相,一定会犯颜直谏,劝他三思。他可能依然会废了太子,但可能不会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大错!可是,已经没有什么如果,张九龄早已被他贬到荆州,和他隔着千山万水,再也没有机会当面劝他了。

739年夏天,远在荆州的张九龄突然收到了皇上的诏书。诏书中说,张九龄入相多年,功不可没,特从始兴县伯(食邑四百户)加封为始兴开国伯(食邑五百户)。

听内侍宣读完诏书,张九龄脸上似乎辨不出悲喜,只是朝着长安方向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在心里默默发愿:“恭祝大唐国泰民安、长治久安。”

和张九龄恰恰相反,李林甫似乎总是知道李隆基心里在想什么,总有本事把话说到李隆基心坎上,且从不说李隆基不爱听的话。有李林甫在身边辅佐,李隆基觉得轻松多了,又让李林甫兼了六部中最重要的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牛仙客一同主持文武铨选,网罗天下英才,为朝廷所用。

在这样的风平浪静中,时光缓缓流淌,不知不觉到了740年夏末秋初,距离武惠妃去世刚好三年。这三年来,李瑁带着为母亲赎罪的心情,不宴饮取乐,不锦衣华服,即使失去了太子之位,也毫无怨言。他觉得,与其说是为母亲守孝三年,不如说是为自己赎罪三年。

让他心有愧意的是,他和杨玉环至今膝下无子,对不起母亲生前的殷殷期盼。这日下朝后,李隆基来到大明宫观景台,云色苍苍,山色茫茫,偌大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一人,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高力士默默看了好一会儿李隆基的背影,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上前几步,向李隆基提议道:“皇上,如今秋高气爽,老奴想着,皇上已经有些日子没去华清宫了,不如去散散心,松泛松泛?”

“是啊,上一次去华清宫,还是和惠妃一起去的。如今惠妃不在了,朕好像没这份心了。力士,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皇上春秋正盛,哪里老了?老奴心里头一直存了一句话,但又不敢造次……”高力士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力士,你跟了朕一辈子了,你心里头想什么,还需要瞒着朕么?但说无妨。”

“皇上,老奴前几日去寿王府,无意中撞见了寿王妃,当真天姿国色!”“朕听瑁儿提起过她,夸她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怎么,力士,你看过的美人也不少了,怎么对寿王妃如此上心?”

“皇上,您就当老奴一派胡言好了,老奴怎么觉得,寿王妃的身段容貌,竟有几分惠妃娘娘当年的神韵呢!那日老奴一见之后,便想寻个机会禀告皇上。”

“竟有惠妃当年的神韵?”李隆基原本心不在焉,听了高力士这句话后,顿时来了兴致,“此话当真?”

“皇上,或许老奴老眼昏花也未可知,但寿王妃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说着,高力士凑到李隆基身边,如此这般地说了起来。李隆基听着听着,原本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手捻胡须,不动声色地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高力士向李隆基进献的锦囊妙计,就是让以能歌善舞闻名的寿王妃在740年千秋节这天献舞一曲,配乐就用李隆基最喜欢的《霓裳羽衣曲》。740年八月初五,是李隆基56岁生辰。

华灯初上,当百余匹舞马在《倾杯乐》乐曲中纵身跳跃,当其中那匹领头的舞马微蹲后腿、衔着酒杯为李隆基敬酒祝寿时,整个宴会达到了高潮,文武百官齐齐爆发出经久不息的如雷掌声。

忽然,从花萼相辉楼空中传来一阵悠扬舒缓的琵琶声,众人纷纷看向了广场正中的一个优美身影。无论是那柔若无骨的腰肢,还是高耸入云的发髻,都透着一种说不尽的妩媚动人!李隆基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身影、这舞姿、这风韵,不正像极了当年那个让他一见倾心的武落衡么?

“衡娘,你是按自己的容貌挑选儿媳的么?世间怎会有如此像你之人?”

正当他看得如痴如醉时,乐声嘎然而止,杨玉环收回向空中甩出的泛着银光的水袖,在舞池中央一气转了数十圈后,回眸一笑,翩然而去。

这一笑将李隆基彻底震慑住了!尽管杨玉环早已离去,但李隆基的眼神却依然落在舞池中央,久久回不过神来!这一切,高力士看得明明白白,看来,他的妙计果然奏效了。要知道,自从武惠妃去世后,皇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一个女子了!在一片金碧辉煌的灯海中,千秋节的歌舞表演高潮迭起,但李隆基似乎已经无心于此。

“皇上,寿王妃的舞姿,果然名不虚传吧?”高力士凑近李隆基身边问道。

李隆基向身后的龙椅懒懒地靠了过去,过了许久,才意味深长地看了高力士一眼:“力士,名不虚传的,岂止是舞姿!”高力士顿时明白,杨玉环不仅吸引了皇上的眼睛,更是走进了皇上的心里。看来,这不是一支舞曲的结束,而是一部大戏的开始。

宴会结束后,杨玉环随李瑁一起回府,心情甚是欢畅。

“殿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尽兴跳舞了,我怎么觉得,跳舞时的我,才是最自在的我呢?”

“玉环,今日是父皇生辰,你为父皇跳舞助兴,我替父皇谢谢你。”虽然李瑁比杨玉环年轻一岁,但在李瑁心里,杨玉环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无忧无虑的小女子。

“殿下,说真的,我真想天天跳舞给人看,这比拘在宫里发闷好玩多了!”杨玉环侧头回想着方才的曲子,一脸意犹未尽道。

“玉环,我知道你喜欢跳舞,不过,你是王妃,若总跳舞给别人看,到底不妥。你若觉得闷了,往后我多陪陪你如何?”李瑁搂过杨玉环,凑到她耳畔笑道,“或者,咱们尽快生个孩子吧,这样你就不会觉得闷了。”

听李瑁提到孩子,杨玉环的心情瞬间从高峰跌倒了谷底,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叹了口气道:“殿下若是想孩子想得紧了,妾身这便去寻个妥当人来为殿下侍寝……”

不待杨玉环说完,李瑁就吻住了杨玉环娇艳欲滴的红唇,过了好久才松开了手,低笑道:“不是你说觉得闷么?我可从来都不觉得闷,我只要有你就好。”

杨玉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娇嗔着轻捶了几下李瑁,伏在他怀中甜甜笑了。

虽然李隆基的千秋节过得轰轰烈烈,虽然玉真公主也受邀参加了生日宴,但对玉真公主来说,这些热闹都是别人的,她心里挂念着的,始终是王维。过去的两年,对王维来说,似乎噩耗不断。

先是738年4月,好友崔希逸病逝;再是739年5月,道光禅师圆寂;距离道光禅师圆寂三个月后,北宗禅创始人神秀的嫡传高足弟子普寂禅师也圆寂了。王维虽然没有直接拜普寂禅师为师,但他母亲师事普寂禅师三十多年。普寂禅师圆寂后,王维陪母亲一起为禅师诵经祈福。

739年,算是风平浪静的一年。不料,740年5月,却传来了张九龄去世的噩耗。据说他于740年春天从荆州回韶州曲江扫墓祭祖,因长途奔波,积劳成疾,回乡后就一病不起。张九龄去世后,被追赠为荆州大都督,谥号文献。

当玉真公主看到杨玉环随着《霓裳羽衣曲》翩翩起舞时,并没有被杨玉环的绝美舞姿吸引,而是想到了王维。

“曾经醉心于音乐的他,如今却青灯古卷、皓首穷经,不知他心里还有对红尘往事的回忆和眷恋么?”千秋节后不久,宫中内侍忽然奉命来到玉真观,说皇上正在花萼相辉楼,请玉真公主入宫说话。玉真公主一路上寻思了很久,不知皇兄何事找她。尚未到达花萼相辉楼,玉真公主便远远听到了从楼上传来的阵阵羯鼓声,刚劲有力,响遏行云,一听便知是皇兄的功力!

当羯鼓声嘎然而止时,玉真公主击掌笑道:“皇兄的羯鼓已然达到炉火纯青之境,咱们几个孩子里头,也就大哥家的琎儿能勉强跟得上皇兄的功力。”“羯鼓乃八音之首,其他诸乐,皆不可比。”李隆基放下鼓杖,哈哈笑道。“皇兄今日好兴致,不知有何喜事?让妹妹也高兴高兴。”

李隆基并不马上接话,而是走到观景台边,好半晌后,才回头看着玉真公主,“持盈,你觉得眼前的长安城可好?”“当然好!如今天下太平,长安是天下最好的去处。便是天上的神仙,恐怕也想来长安了。”

“持盈,朕自712年登基以来,竟已过去了28年。这28年来,朕即便不是宵衣旰食,也是励精图治,不敢辜负天下苍生。”李隆基手抚白玉栏杆,凭栏远眺,忽然叹了口气,“持盈,不知为何,朕忽然觉得有点累了,想歇一歇了。”

“皇兄,亨儿册封太子也有两年了,我留心看去,亨儿倒是勤勉好学的,皇兄可以放心。”玉真公主走到观景台边,站在李隆基身侧道。

“持盈,你生长在帝王家,应该比谁都清楚,朕可以放心么?”

玉真公主自然明白皇兄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再多说什么,默默俯瞰脚下的这座雄城。

她明白,经历过一系列宫廷政变的皇兄,对权力更迭最为敏感。三年前,皇兄废杀太子李瑛,表面上看,似乎和武惠妃的一连串心机有关,但说到底,还是因为皇兄害怕太子夺权,所以才会不顾青红皂白,甚至不愿多加核实,便作出了废杀太子的决定。或许,在那样的疑心下,无论太子是谁,都难逃被废杀的命运吧?

“持盈,怎么不说话了?”见玉真公主默然不语,李隆基沉声问道。

“皇兄,持盈虽然诵读《道德经》多年,却依然有好些地方不大明白,能否向皇兄请教一二?”

“哦,竟还有你不明白之处么?不妨说来听听。”

“皇兄,《道德经》言简意赅,惜字如金,却多次提到'无为’和'不争’。'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不知皇兄如何解之?”

李隆基“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持盈,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何必拿《道德经》来为难朕?朕不是说了么,朕有些累了,正想'不争’了。今日请你入宫,正是要请你助朕一臂之力。”

前一刻还在感叹“不能放心”,这会子又说“不想争了”,玉真公主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但凡皇兄用得上持盈之处,持盈定当效劳。”

“持盈,你也知道,自惠妃走后,朕身边一直没有可意之人,直到千秋节那天,朕看到了一个人……”李隆基絮絮说了下去,脸上颇有神往之色,“朕以为,失去惠妃后,朕不会再对哪个女子动心了,但看到她后,一切似乎都变了。”

玉真公主心里不由一阵好笑:“皇兄,这有何难?这天下的女子,只要是您看上的,收入宫中便是,还需持盈帮忙么?”

“持盈,问题就在于,此女子恰好就是皇室中人。”

“啊?皇兄指的女子,莫非是?”玉真公主心思急转,迅速回忆千秋节那晚的情形,忙伸出手指,比了一个“十八”的手势(李瑁排行十八),“莫非是寿王妃?”

李隆基点了点头,看向寿王府邸,似乎恨不得寿王妃此刻就能从寿王府飞到他面前来。“持盈,下个月,朕想去骊山住上几日,你随朕一同前往。到时候,记得邀请寿王妃去你的骊山别馆消遣几日。”

李隆基的言下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了,玉真公主一时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怔了半晌才点头道:“持盈明白了。”

“持盈,从今往后,朕会谨记老子的'不争’和'无为’,与世无争,无为而治,让天下四海升平。朕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当及时行乐才好。”

李隆基说完,哈哈一笑,拿起鼓杖,“咚咚咚”地在羯鼓上敲打起来。在一声响过一声的鼓声中,玉真公主不由有些恍惚。

她隐隐觉得,她今日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但是,如果皇兄再问她一遍,她除了这样说,这样做,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呢?

740年秋天,当李隆基的重舆华盖浩浩荡荡前往骊山华清宫时,身为殿中侍御史的王维,奉命前往桂州“知南选”。

大唐考核升降官员之事,在长安、洛阳、桂州等三地同时举行。一般情况下,每四年开展一次。王维从长安出发后,因想着孟浩然在襄阳养病,便特地先到襄阳探望孟浩然。

襄阳在汉江岸边,陆路、水路都很发达。王维乘船南下,不几日就到了襄阳。襄州刺史早就恭候在此,不仅盛宴款待,还陪王维到汉江泛舟,游览襄阳名胜。

汉江江面宽阔,岸边山峦叠嶂,在江面雾气升腾时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王维乘坐的船只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岸边的亭台楼阁仿佛也在水面上荡漾,让人分不清哪是水面,哪是倒影,令人陶醉其中。

“王大人,今日风和日丽,能和大人一起泛舟汉江,实乃下官三生有幸!下官冒昧,斗胆恳请大人吟诗一首,好叫下官开开眼界,增长学问。”襄州刺史仰慕王维已久,一番话说得分外诚恳,让王维盛情难却。“大人过谦了。不过,如此美景,确实不可无诗,王某献丑了。”

只见王维负手伫立船头,朗声吟道,“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好一个'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古往今来,写汉江的诗句多矣,但唯独大人的这两句诗,才真正把汉江写绝了!神来之笔!佩服!佩服!”

王维笑着抱了抱拳:“大人过誉了。王某在襄阳有位好友,写得一手好山水诗。王某明日想去看看他,大人请自便。”

王维以为即将和孟浩然重逢,但等待他的却是一个惊人的噩耗——孟浩然已于一个多月前病逝了!

原来,738年秋天,王昌龄因事获罪,贬谪岭南。途经襄阳时,来看望孟浩然。老友见面,分外高兴,孟浩然写了《送昌龄王君之岭南》一诗相送。今年夏天,王昌龄遇赦北还,途经襄阳时,再次来看望孟浩然。此时,孟浩然背上的毒疮已快痊愈,一时忘了医家叮嘱,和王昌龄大吃大喝起来。殊不知,孟浩然背上的毒疮最忌酒水河鲜,这样一通胡吃海喝后,第二天就旧疾复发,不久不治而亡。

王维心如刀绞,安慰了孟浩然家人一番。回到驿馆后,含泪写下了《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

翌日,王维向襄阳刺史告辞,刺史挽留不住,只好在汉江边的一座凉亭设宴为他饯行。酒席间,刺史问王维昨日可曾见到好友,王维叹了口气,将孟浩然的遭遇择其紧要告诉了刺史,刺史也是一阵唏嘘,沉默片刻后,起身提议道:“王大人,为了纪念襄阳诗人孟君,下官提议将此亭命名为'浩然亭’,大人意下如何?”

王维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亭边,看着波澜壮阔的汉江,在心中默念:“孟兄,您一生喜欢写山水田园诗,一生将朋友看得比自己还重。从今往后,这座亭子代您看天下风光霁月,看友人聚合离别,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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