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圣旨像村干部讲话?那是你不懂圣旨的套路
朱元璋是一代传奇开国皇帝,其立国规模极为恢宏,统治风格极具个人色彩。其中,白话诏书就是朱氏风格的典型。
一直以来,不少人对朱元璋的“白话圣旨”很感兴趣,各种解读蜂拥而起,并不断演绎出不少误导性的认识。
如“大象公会”发文《朱元璋的圣旨为什么像村干部讲话》,认为,太祖朱元璋的圣旨满篇通俗大白话,是继承自前朝蒙元的一项制度创新①,就是个例子。
这是“彰考局”为你推送的第 29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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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元璋的文学素养非寻常人可比,写一篇文言诏书并非难事。
● “圣旨”有很多种,不同类型,文体不同,白话诏令只是其中一种。
● 针对不同人群,白话诏令有不同的应用场景,这是其出现的内在动力之一,而非单纯继承元朝。
● 朱元璋从未在元廷任过职,接触蒙元诏书不深,白话诏书受元代影响有限。
撰文▼楚茗(“彰考局”专栏作者)
朱元璋的文化水平
需要明确的是,朱元璋颁发的圣旨的确有通俗的大白话,但并非满篇都是。
朱元璋《御制文集》所收280条左右的诏令,只有1篇白话诏令,②其余都是文言或半文言体。
一些网文还认为,朱元璋白话诏书是其教育程度低、文化水平不高造成的。
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
朱元璋尽管出身极为贫穷、寒微,但其母陈氏见识可能不低。因为陈氏父亲乃南宋末行伍出身,参加过崖山之战,入元后,又辗转各地,以占卜巫术度日。这种人见识过三教九流,经验阅历极广,自然会深深影响到朱元璋之母。
▲明太祖朱元璋。
《明实录》记载,陈氏曾引他人预言,指朱元璋日后可能会发迹,便对聪慧小儿寄予厚望,可能是朱元璋的启蒙识读老师。③
至正七年至至正十二年,外出乞讨化缘的朱元璋第二次回到皇觉寺苦修五年,这是文化启蒙的五年。他重新读书识字,诵习佛经。《皇朝本纪》说:“复入皇觉寺,始知立志勤学。”
至正十四年,入幕之士范常写了篇短雅明快的文言祷文,朱元璋大加赞赏,可见他已具备一定的文言鉴赏能力。
不仅如此,从军早期的朱元璋还留有一些诗作,平仄合韵,章法也属工整。④
当然,朱元璋大幅提升文学修养确是在举义之后,因他身边聚居了大批读书人,可随时求教探讨。加之本人智慧出众、领悟能力强、刻苦向学,故其文学词养进步神速,非寻常人可比。
从现有资料来看,朱元璋对经典兵书有很高的造诣,经常活学活用《孙子兵法》。其后随着事业不断走向成功,又很在意《四书》、《五经》。
他本人就曾说过,只要有闲就经常吟读《论语》。⑤又与官员谈话,往往信口引《诗》,还经常讨论《周易》、《仪礼》、《孟子》。
他甚至还为《尚书·洪范》以及《道德经》做过注释。
经典之外,朱元璋酷爱读史,晓谕臣下,多引《春秋》、《史记》、《汉书》、《唐书》、《宋史》等史籍。
明人黄瑜就曾说过:“太祖于军中喜阅经史,操笔成文,雄浑如元化自然。”⑥
▲朱元璋《御制文集》,明嘉靖刻本。
《御制文集》等收藏了朱元璋不少阐释佛道之文,显示其对佛道有很好的体会,另收藏了不少亲撰的诗词序赋,有些虽可能经过文人润色,但不少是其个人构想应无疑义。
朱元璋的读书过程绝对是一部令人敬佩的学习史。
宋濂曾评价其文道:
“仰瞻挥洒之际,思若渊泉,顷刻之间,烟云盈纸,有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之势……”⑦
刘基也赞道:
“万几之暇,作为文章,举笔立就,莫不雄深宏伟,言雅而旨远。”⑧
这其中不乏逢迎恭维之嫌,但朱元璋喜爱摆弄文墨、文思敏捷,史家确有持论者。⑨
朱元璋曾批评元初制书“语意不通……文墨不解”⑩,以他的文化程度,写一篇典雅的文言诏书并非难事。
白话诏书应是朱元璋有意为之。
“圣旨”的种类
这些“白话”是怎么来的?
大象公会认为,白话诏书应是受元制汉译诏书的影响,元朝开创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白话文运动”,这是制度创新。
这又是一个误解。
说清这点之前,不妨先来了解一下皇帝的各色圣旨。
一般认为的圣旨,是指皇帝发布的各种类型的诏令文书(含口授)。
元朝虽有明确的圣旨称法,但也是指蒙语记录的各类诏令。⑪故称圣旨为诏书,应更恰当。
朱元璋时代,诏令文书形式多样,分为诏、敕、制、诰、谕、册、手诏、榜文、令等,其中最主要的是诏和敕,因为这两者是朝廷直接下达的旨意,宣读仪式最为庄重。
依不同用途,有的诏书是文言体,有的是半文半白体。
据学者分析,一般而言,诏、诰都是典雅的文言文,偶尔也用白话文,主要针对边疆少数民族;制、书也用文言文;敕的文字比较浅显,讲话记录稿通常都是口语化,即“白话文”。⑫
这一时期的诏书虽多承自元朝程式,但朱元璋独特的行事作风和个性,使得诏书极具创新和鲜明的个人特色,如注重实用、不事虚华,诏令口语化,相当鲜活生动。
当今影视剧常常出现的圣旨起始语“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就是朱元璋所创,意谓奉天而行、不敢自专。
大象公会没有注意上述文体的差异、区别,亦未区分诏令的应用场合,还未比较蒙元诏书与当时流行语的不同,造成白话文诏令通吃一切、继承元代诏书的印象。
朱元璋有意为之的白话诏令,乃是考虑到不同的人群而设,进而出现不同的特定应用场景,这是白话文诏书出现的内在动力之一,并非单纯地继承元朝:
针对边疆少数民族或周边番国
《高丽史》、《朝鲜李朝实录》等记载了不少白话诏书。如洪武五年、六年,明太祖致高丽王的两则诏书里有不少直白的表达:
我这里勤勤的使臣往来呵,似乎动劳王身体一般。为那般上头,我一年光景不曾教人去…说与恁那国王,一年三四起家差人来进贡许多钱粮,我可无些少好勾当……⑬
这些诏书当然很可能是口授,再通过使者宣谕笔录而成。其中,最典型的是洪武十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发的《谕西番、罕东、毕里等诏》:
奉天承运的皇帝,教说与西番地面里应有的土官每知道者:俺将一切强歹的人都拿了。俺大位子里坐地有。为这般头,诸处里人,都来我行拜见了。俺与了赏赐名分,教他依旧本地面里快活去了。似这般呵,已自十年了也。止有西番罕东毕里、巴一撒,他每这伙人,为什么不将差发来?又不与俺马匹牛羊?……⑭
这是《御制文集》中唯一收录的白话诏书,语言直白,读来令人十分痛快。
学界认为,这些口语诏书明显受元代白话公牍的影响,是一种“元代硬译文体语法”。
值得注意的是,朱元璋颁行口语化诏书对象似乎都与明朝关系不怎么好。
洪武前期,高丽对明朝虚与委蛇,首鼠两端;西番、罕东、毕里等几乎都不臣服明廷,这一白话诏令体现出浓厚的威吓意味。
针对武官将领,尤其是中下级武官
这方面的白话诏书就比较多了。
《云南机务抄黄》保留了不少“敕”书,如洪武十五年七月朱元璋下发给傅友德等人的敕令这样说:
如东川、芒部、乌蒙,除乌撒见守少存,其余且休占住,军都督去厮杀,等杀得蛮子畏服了,然后将东川卫于七星关南一日半,乌撒往北一日半,立为一卫……
这般说呵他那乌撒、乌蒙、东川、芒部四处把事,怎地服事土官,教如此不至诚,引将军去路坏了好地面。当初我这里用兵,可为普定、安赞招咱每的军,藏了有罪的人,去拿安赞,安赞已拿了。取云南的缘故,为云南梁王使人来俺根前打细,通了流官及火者每,为这般征云南……⑮
《皇明诏令》保留的几则洪武后期白话诏令全是针对武臣所发,有《戒谕武臣敕》、《谕武臣恤军敕》、《戒谕管军官敕》、《御制军人护身敕》。其中,《戒谕武臣敕》开篇说道:
军官不知受守御之道,因此富贵身家都亡了的也有,止亡了身的也有,但亡名时而为军者甚多,似这等的往往有犯,谁肯将心寻思守御的法度?
此外,《大诰·武臣》的书写也是这般浅显的口语,其序言开篇讲到:
如今军官全家老小,吃着穿着的,这见受的职事,都是军身上来……这军官每,如今害军呵,他那心也那里个人心,也赶不上禽兽的心。
《大诰·武臣》的书写明显区别于《大诰》前三篇。当时武将普遍文化素养不高,故下发白话敕令更能直接表达圣意,且这些白话诏书的元译色彩较轻。
针对官员、国子监生
洪武三年,朱元璋针对户部官员的一道圣旨也是十分浅白:
说与户部官知道,如今天下太平了也,只是户口不明白哩……我这大军如今不出征了,都教去各州县里下着,绕地里去点户比勘合,比着的便是好百姓,比不着的,便拿来作军。比到其间,有司官吏隐瞒了的,将那有司官吏处斩。百姓每自躲避了的,依律要了罪过,拿来作军。钦此。⑯
到洪武三十年七月,晚年朱元璋对国子监官员、生员的一段白话诏书也是颇为出名:
恁学生每听着:先前那宗讷做祭酒呵,学规好生严肃,秀才每循规蹈矩,都肯向学,所以教出来的个个中用,朝廷好生得人。后人来他善终了,以礼送他回乡安葬,沿路上著有司官祭他。近年著那老秀才每做祭酒呵,他每都怀着异心,不明教诲,把宗讷的学规都改坏了,所以生徒全不务学,用著他呵,好生坏事……今后学规严紧,若有无籍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贴子,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将来,赏大银两个。若先前贴了票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绑缚将来呵,也一般赏他大银两个。将那犯人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发往烟瘴地面。钦此!⑰
口语般的诏书,肃杀气氛跃然纸上。
针对普通民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告诉百姓每,准备好刀子,这帮家伙来了,杀了再说。钦此。⑱
此段诏书也是简单明了,说与不通文墨的百姓,胜过任何文言诏书。
如何更好地理解白话诏书
必须承认,口语进入政府正式的公文表达,确由蒙元一朝始,然这主要是蒙汉语言差异所致。
朱元璋的不少白话诏书确受了元制诏书硬译文体的影响,但其他白话诏书只是当时的流行口语表达。
至于白话诏书是否继承自元代的制度创新,笔者就此问教于一素有研究的明史专家,该专家指出,朱元璋从未在元廷任过职,接触蒙元诏书不深,其白话圣旨多针对文化水平不高的中下层武官,这一部分数量最多。
中下层武官之外,白话文诏书还有更多应用场景:
针对西域藩属民族及高丽所颁行的口语诏书,带有很强的元译文体色彩,颇具威吓之效;
针对户部、监生乃至普通民众的白话诏令,多是纯粹的口语表达,意思简单直接。
白话诏书,应是在朱氏军事集团成长过程中逐步形成并被运用起来的,受元代诏书文体影响有限。
EFERENCES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