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小姑走了
小姑走了
2021年7月27日下午,我接到河北省故城县一个镇敬老院的电话,说董翠敏已于14时50分离世,她就是我的小姑。我有些悲痛,但又想,这样也好,她不用在世上受罪了。
我和她的村委书记通了电话,商量安排后事,然后召集家人,租了一辆车,直奔所在敬老院。我给齐齐哈尔小姑婆家侄子侄女那边说了这个消息,他们说路途遥远,不可能来了,至于花费,以前尽心了,现在应该由政府打理,不用听取。一路上,我除了接催促我们快到的电话,一言不发,心中百感交集,回想以前的事,只愿顺利让小姑入土为安。
一百多里路,七扭八拐,到敬老院已经下午7点多了。院长下班了,只留下护工等着我们。推开上次来看她的那个房间,迎面床上直挺挺躺着瘦骨嶙峋的小姑,我的眼泪不禁掉下来,说:“姑,我来了。”摸一摸手,还不很僵硬。我和两个姐姐,很费力地给她穿上寿衣,抬上救护车,我和姐姐守护着,又开了近一个小时,才到了武官寨镇杨刘村。村委书记带着几个村民等了好长时间了,下了车我和几个人用担架抬着往坟地去。天已经黑了,崎岖的小路,稠密的玉米秸,确实不好走,颠簸中小姑的手几次滑落下来,我抓住她的手轻轻放回去。正是大热天,她的手却是冰凉的,证明她真的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草草将她埋葬,我磕头感谢乡亲们,然后趴在地上痛哭起来。孤苦一辈子,最后能有几个为她哭的人也是奢望。出了坟地,救护车收取了800元,我再次感谢乡亲们,又给村书记600元,让他带着去简单吃个饭。小姑的葬礼就算结束了。
我们驱车回家,和陪同的家人在路边店吃过饭,回到家已快零点,于是洗洗就睡了。凌晨四点多,我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不由在脑海中翻阅小姑简单一生。
小姑生于1939年2月28,这一辈姊妹六人,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她最小。我们家几代贫农,却舍得投资教育,我父亲和大姑小姑都读到高小,当时算是文化人了。知识真的可以改变命运,但是在小姑身上就一点不灵,只因为资质太差。据说,当时也有安排她背个药箱跟着赤脚医生给人看病的机会,这是很风光有前途的工作,但是干不了。长大以后,大姑给她介绍了一个政府工作人员,结果让人家又给送回来。爷爷奶奶觉得太丢人,发狠让她走得远远的。我们后院邻居给她就说了一个外地亲戚,就是以后杨刘庄这个姑父,竟然成了。
杨刘庄离我家100多里,按说不太远,但是这村属于河北省,没有直达的车,家庭情况也不太好,从心理距离上觉得太偏远了。姑父李凤水在村里是独门,家里还有个典型的恶婆婆,小姑的日子可想而知。过了好几年,他们也没有子女,小姑受到的打骂更是变本加厉。他们想要个孩子,他们把齐齐哈尔的二侄子抚养了八年,没有留住回去了。我姐姐在那里待了一年多,也回来了,最终身边没有亲人。
我长大一些,和两个姐姐轮流骑一辆自行车去,也就是每个人骑车就是驮着两个人,一般情况得三四个小时才能到。小姑很木讷,姑父却很健谈,他单门独户在这个小村担任书记好多年,算是有威望的。姑父爱好下棋和读书,炕上小饭桌上刻了棋盘,窗台上摆了一摞旧书,我倒是从他这里读了不少传统评书。姑父小姑也算一对苦命人,年轻时不知道怎么样,老了倒是相依为命。姑父生着病翻盖了房子,后来找人砍了地里两棵大柳树,做了两个非常厚实的棺材并排放在院子里,外人都觉得瘆得慌。他又争取了三亩粮田,以备养老。事实证明,这些为小姑日后的生活做了保证,他还是一个很负责的男人小姑遇见他,没法说是幸与不幸。
姑父95年去世了,小姑一个人生活。她做事喜欢自言自语,总是希望有人指挥她怎么做,后来逐步独立,竟然比我们想象的坚强乐观得多,许多事都能应付过去,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幸福。她一个人的日子当时比我家优越,我当时还在读书,去看她的时候,家里人总是说你姑给你钱了吗?那时候,她是真舍不得给,把一些钱装在小瓶子了,在屋里挖地埋起来,有时候就忘了在哪里埋着钱。有一两次,有骗子到家里,给她甜言蜜语一番,她竟然给了他们一千多元。家人纷纷指责她,对自己人“死相”,让人骗了却不心疼。后来想想,她也是太可怜了,我能揣摩她的内心。我们一年去不了几次,去了也帮不上太多忙,她时常有危机感,老是担心存不住钱,今后怎么过。而骗子的话,让她得到一点点虚假的温暖,还宁可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近十年,我家生活稳定了,我说接小姑到我家住,她怕我们麻烦,一直没来。我说要不就去敬老院,她也不愿意去。她对我有了越来越多的依靠,我去了就带着她理发洗澡,去超市购物,尽量让她生活质量提高一些。后来,我把我哥哥送过去,照顾了她一年多。2020年初,她腿脚不灵便了,我和她商量,只能去敬老院了。去他们乡镇去了好几趟,终于办好手续,在大年二十六住进敬老院。然后呢,大家都知道,过了几天,疫情爆发了,她得到敬老院妥善照顾,真也是万幸了。不然,各处封城封路,我想去她那里管她也去不了。
好几个月没有办法过去,和敬老院孙院长通电话,得知一切都很好,比她在自己家强多了,我也感到很欣慰。2021年3月底,我又去看了一次,院长说,打算让我姑转到医养结合的故城镇卫生院去,那里条件更好一些。6月份,故城镇卫生院秦院长打来电话,说我姑情况不太好,我第二天赶过去,院长问是否转院治疗,护工费和生活用品都得家属出。我和齐齐哈尔那边协商,决定转院,于是就在故城县中医院住了半个月,看着病情有所好转。但是,回到镇卫生院几天,秦院长又说情况还是不好,又过了几天,我们就得到她去世的消息。
小姑的一生经历简单至极,几乎就是一条直线,但是细看这条线,充满着孤独悲哀凄凉。这条线上的细小锯齿在我心头划过,带来一些微微的伤痛。她是多么不幸,笨拙愚钝一辈子,连自己的父母都嫌弃,让她远嫁异地。她无儿无女,孤苦终老,死后更是如同孤魂野鬼,除了我这个侄子,连个上坟烧纸的人都没有。要说她还算幸运,享受到国家比较完善的医疗养老政策,在家做五保户吃喝不愁,在敬老院有人照料,最后能和姑父在地下相聚。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世间人与人千差万别,地位悬殊,幸与不幸更如天壤。但是死了就有相对的平等,荣华富贵没有了,苦痛悲哀没有了,因为她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有活着的人有时想起,如何评论对她已无关紧要。
我不敢妄谈自己的孝心,相对于党和祖国的恩泽,这只是沧海一粟。而其他人的冷漠,也阻挡不了大的局势,小姑一生都在冷漠中生活,再多一点又如何。小姑吃了许多苦,享了一点福。吃苦有自己的原因,享福是国家给予的。这样的孤寡老人,在旧时早已不堪生存的严酷,而今也能拥有83岁的高龄。亲人的怜悯只能管得了一时,国家的阳光却能照耀每个人生命的各个角落。
辛丑年六月十八,小姑走了,走时长着嘴,似乎说,她还是不愿意走。再多的苦难,恰恰证明自己还活着。活着的人们,好好珍惜每一天,每个人,工作是宝贵的,生活是宝贵的,感情是宝贵的。她最后的幸运,是有了这篇文章,大家还知道曾经有个叫董翠敏的人,在这个世界走过。
特邀作家简介:董玉恒,临清市金郝庄镇人,临清作家协会会员。美德如玉,我心永恒。书以载道,读写怡情。作品散见于《淡味茶》《潇湘诗苑》《作家地带》《山石榴》《卫运河文学原创平台》和《齐鲁文学》。
淡味茶原创文艺微刊第14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