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之:积厚流光,触类旁通——纪念王伯祥先生诞辰130周年

  王伯祥先生,本名锺麒,字伯祥,五十岁后以字行。1890年2月27日生于苏州,1975年12月30日病逝于北京。伯祥先生1920年任北京大学中文系预科国文讲师。1921年至1932年经胡适介绍供职于商务印书馆,任史地部编辑,其间加入文学研究会。1932年到开明书店任职。这个时期,他最重要的学术工作是编纂《二十五史补编》,汇集宋、清和近代学者的续补考订正史表志著作245种,其中包括六十多种堪称“海内孤本”的稿本、写本。在这二百多种书中,关于东汉以迄隋代的考订续补专著就多达一百四十余种,占全书一半以上,其中像章宗源、姚振宗各自撰写的《隋书经籍志考证》等,尤为举世所公认的力作。这些都已成为研究魏晋南北朝历史与文学的学术名著,是案头必备之书,经常要翻检的。此外,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学者型出版家,他所撰写的《春秋左传读本》,以及后来编写的《史记选》,充分考虑读者的需求,平易中隐含着精湛的学术见解。

  1950年,为协商开明书店与中国青年出版社合并事,伯祥先生专程到京,任开明书店秘书长。1952年,伯祥先生辞去开明书店工作,应郑振铎之邀,到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任研究员。1953年初,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成立,转入该所工作,直至去世。在文学所23年间,他最重要的学术成果就是《史记选》,还为编选《唐诗选》而点读《全唐诗》,选注李白诗,后又编撰了《增订李太白年谱》。《史记选》1957年出版后,迄今印行三十万册,经久不衰。

  伯祥先生嗜书如命,省吃俭用,用于购书,可惜早期藏书大部分毁于“1·28”日寇轰炸上海的战火中。此后,他又陆续庋藏,“如鹊运枝,如燕衔泥”(叶圣陶先生语),日渐丰富。每有会心,常有题记。晚年,在陈乃乾先生的建议下,伯祥先生亲自钞汇成册,署曰《庋榢偶识》。伯祥先生去世后,其家人遵照遗嘱,将藏书捐给文学研究所。他的《庋榢偶识》也在他去世三十多年后由中华书局出版。我是在第一时间购买并拜读,初读觉得一般,既乏珍本秘籍,也无生花妙笔。后来却越读越觉得有味道,并在日记里记下读书心得。

  第一,文笔老到,与一般的藏书志不同,《庋榢偶识》不求版本优劣异同,而是更重视收录此书的心境和场景,时有沧桑之感。譬如怀念与顾颉刚、郑振铎、叶圣陶、夏丏尊等人的交往,就比较感人。如卷二所记“《十国春秋》一百十六卷,乾隆刻本,二十册”,此书乃西谛所赠,作者原文抄录其题跋,并按曰:“其为人天真直率,口无择言,朋侪中多目为大孩子(亡友夏丏尊年长于予四岁,亦率真无城府,蠲除世故,称心而谈,人亦以孩子目之,为见别于西谛,遂呼之为老孩子云)。嗜书如命,每见可欲,百方营求,以期必得。其买书之勇,世罕其匹,虽典质举债不恤也。每得一好书,必挟以示予,名为赏析,实自矜其得意耳。冷书孤本,尤所癖好。予喜泛览,不尚珍秘,所见每与相左,辄以细故,争辩不屈,卒仍各持己见而后已。其交游甚广,南北名流之过沪者,无不接。而于文人之无行者则疾之如仇,每一道及,必申申焉谥之为流氓、为无赖,甚且啮唇示怒,座客每多愕然,而予则弥觉其妩媚,诚不啻金圣叹之赞许黑旋风焉。然亦以此见妒于人,人以其译著之富,削稿盈屋也,每以多产作家讥之(讥其率尔操觚耳)。”我此前作《西谛书话的启迪》一文,很遗憾的是当时未见此文,否则一定写入。另外,这则过录西谛跋语落款时间是“三十二年”。吴晓铃编《西谛书跋》(文物出版社,1998)第49页从王伯祥题跋过录作“二十三”,疑误。

  第二,作者治学精神感人。《续编》卷二《湘管斋寓赏编》跋语说:“老去送日,一寄于钞书,为乐正不减寻水玩山也。老友圣陶至形诸咏歌,书以相贻,盖同声之应有不期然而然者。”(142页)七八十岁的老翁,常常手自抄录,如摘抄《四库全书总目》而成《书林蠡酌》,凡六册。又如《续编》常常著录其手抄本,多为年过八旬后的抄录。作者不仅抄录《脉望馆古今杂剧》目录等,还曾两遍点读《四库全书总目》。《再跋重装湘本輶轩语书目答问》称:“奔走傭书之暇,曾两度点阅《四库提要》,且以其断句之本由中华书局影印出版,以是益憙流略之学。”作者认为“读书施用标点,即章句之学,贵在节解分明,助人理会。语气抑扬,固须传神,引用它著,尤宜提清。而主要关节,仍在句读。若句读不明,必致舛讹。”(《羯鼓录》跋)作者从目录学入手,强调读书治学要有基本功训练,这是通人之论。

  第三,作者的治学路数较为新奇,对于历史、掌故、诗词、戏曲以及书画之类的文献很感兴趣,提出了很多值得注意的问题。譬如我过去对于《四部丛刊》与《四部备要》的优劣几乎没有疑问,以为前者大大优于后者。卷二《又扫叶山房石印书目答问》曰:“中华书局之出《四部备要》,直欲与商务印书馆所出《四部丛刊》竞爽。实皆以《书目答问》植之基,为商战争胜计,各炫所长。《丛刊》以广收古刻名椠,影印传真为号召;《备要》则多采注释名本,全用仿宋体聚珍版排印,以清晰悦目为标帜。两者互有短长,而《备要》较资实用。”(59页)看来,两书也各有所长,未可一概而论。该条又记载《古今图书集成》曰:“书虽庞碎,实裒《类聚》《御览》《册府》《玉海》诸大类书而囊括之,且多整篇录存,分类互见者检览既易,若触类而引申之,诚无愧于群书之橐钥矣,抑有进者,其中采存之籍,每多当世触讳被禁之作,乾隆修四库书而秘不列入者,阳为尊其祖祢,不便迳废,阴实不欲他人见之,转碍执行禁毁也。”(60页)又譬如《鸣野山房书目》条,谓“此目即清初祁理荪《奕庆楼藏书目》,向无传本,民初湖州人沈韵斋从藏家钞出,伪署沈复粲鸣野山房之名,经由来青阁杨寿祺之手售出。当时簿录之学,风行一时,稍僻稍稀之籍,各大图书馆争致之,于是类此钞本,颇易售欺。沈钞亦不止一本,北京图书馆及燕京大学图书馆皆有之。此目即据燕大藏本排版校印,潘景郑号为知书者,亦堕其套中,为之录校,古典社遂印以行世。乃乾洞悉原委,为发其覆,事以大白。否则真书伪署,张冠李戴,祁、沈两伤,不且冤沉千古乎?”(105页)。这里所说的古典社,即古典文学出版社,该社上世纪50年代末出版中国历代书目题跋丛书二十余种,包括署名沈复粲的《鸣野山房书目》。这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再版,仍承袭前误。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潘景郑《著砚楼读书记》,收录了潘先生1957年为《鸣野山房书目》撰写的前言,关于沈复粲的讹误仍未订正。

  后来,我根据读书笔记撰写了《寂寥的文化老人和他的书》(见《中华读书报》2008年10月8日)一文,文章最后说:“伯祥老人辞世三十年之后,他的藏书依然泽被来者,而他的藏书志依然有其独特的学术价值。不仅如此,通过这部风格迥异的藏书志,我们还可以鲜明地把握住作者狷介的性格,同时也可以深刻地体会到作者晚年的心境。与他生前交往的很多顶尖级人物相比,伯祥老人可能显得寂寞,但是他所主持编纂的《二十五史补编》,几乎是从事先唐文史研究者案头最重要的参考书之一;而他选注的《史记选》,自1957年出版以来,迄今已经印行三十多万册,拥有大量读者。当年,年过八旬的伯祥老人,时赋《采薇》之歌,频问灵均之卜,愤然而著《旧学辨》,苦苦期待着国人对于自己传统文化的高度重视。而今,随着现代中国对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追寻,人们正在迅速地改变着对于旧学的认识。我坚信,伯祥老人和他的书,不会总是这样寂寥下去的。”

  文章发表后,得到了王伯祥家人的注意。2011年3月的一天,王湜华、王绪芳二位先生专程来文学所,将《王伯祥日记》影印本捐赠给所里,还题赠其家人所编《追思录》、王伯祥批校本《书目答问补正》及王湜华著《王伯祥传》。

  伯祥先生有记日记的习惯。现存日记141册又五本附册,以年为卷,始于1924年1月1日。此前的日记毁于1932年的“1·28”大火。1941年太平洋战起,日汪占据租界,伯祥先生有50天没有记日记。1949年10月1日以后日记破例行新卷,称“更新日记”。1966年8月以后又有六年半时间没有记录。1973年大病初愈又恢复日记,称“复初日记”。前有一序,回顾平生日记始末,称:“其间最令人兴奋者有三事:一辛亥革命,二北伐成功,三全国解放。其时记事较多,颇能发抒所见。而最令人痛愤者亦有两事,一倭寇初犯淞沪,予闸北寓所全部被燹,书物而外十余年日记当然随殉。二倭寇全面入侵,予所居沦为异域,摇手触禁,自动辍记,中断者若干年。及倭寇行成,事态略定,遂稍理旧业,赓为日记。由是二十余年,未尝一日辍笔,亦既积有数十巨册矣。乃丙午之秋,世事蜩螗,狂药中人,鱼烂鼎沸。于时老妻弃世已十三年(乙未),块然一鳏,枯寂无告,遂乃终日昏昏似入冥途。”1973年癸丑元旦复作日记,以农历纪年,标注对应的阳历日期,自称“八十四老人,所持多久,亦不顾及之。书此聊志始末云尔。”至去世前半年,即1975年8月,因目力所限,自称“雾里捉花”,遂停止记日记。

  伯祥先生1938年以前的日记均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洋装本日记册记写。这个本子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是,每年的最后,有姓名录、收信表、发信表以及收支一览表,据此可以考见作者的交往及当年收入和日常开销,是非常宝贵的资料。

  伯祥先生去世后,他的后人将日记稿本捐赠给国家图书馆。2011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将其全部影印出版,全44册。2020年,在伯祥先生诞辰130周年之际,中华书局出版了张廷银、刘应梅整理的《王伯祥日记》标点本,并附有主要人名索引,极便阅读。王伯祥先生哲嗣王湜华在《音谷谈往录》(中华书局,2007)前言中说:“我的父执辈中,就多知名学者,都是在文学界、史学界占有很高地位的一代学人。”该书记录了伯祥先生与六十位文化名人相交往的往事。而《王伯祥日记》的出版,更是提供了丰富的原始资料,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

  《追思录》是伯祥先生诞辰100周年的时候,伯祥先生家人所编,分为五个专题。一是“纪念王伯祥先生”,主要是家人怀念文章,还有周振甫先生写的《王伯祥先生刊行<二十五史>》,叶至诚先生《几如兄弟的交情》,李固阳先生《关于伯祥先生的一封信》。二是“在追悼会上”,有何其芳所作的悼词和王润华先生代表家属的答词。三是“在纪念座谈会上”,有雷洁琼先生给王润华的复信等12篇文章报道。四是“王伯祥先生著述选录”,其中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作者临终前所作《旧学辨》。五是“缅怀秦珏人夫人”(秦珏人为王伯祥夫人)。

  《书目答问》为张之洞所编,他认为:“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知某书宜读,而不得其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此书问世后,影响极大。范希曾又有《书目答问补正》。王伯祥先生据江苏图书馆刊行本批校,积年累月,朱墨灿然,将平生所见版本一一补录于书目之下,类似于邵懿辰撰、邵章续录《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不仅如此,在书眉处,还辑录了方东树、刘毓崧、朱一新、伦明、钱泰吉、俞樾、李慈铭、周星诒、陆心源、丁国钧、刘师培、杨树达、孙人和、余嘉锡、陈垣等人的评语。该书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影印出版。

  也是那次见面,我得以从电脑上欣赏到王湜华先生收藏的《翩若惊鸿集》。这部集子为王伯祥先生亲自编订,收录了郑振铎、叶圣陶、俞平伯、钱锺书、贺昌群、陈友琴、谢国桢、周振甫、陈乃乾、宋云彬、周予同、章元善、何其芳、向达、王芸孙、乔象锺、丰子恺、范烟桥、夏承焘、袁行云、吴文祺等人从1949年至1975年间的信件,叶圣陶题签,有作者自序和顾颉刚序。顾序称:“伯祥学长集近年所得友朋书札为《惊鸿集》命题,即写二绝句以应。盖我与君有同癖,自幼年以来即好保存书札,数逾万通,将待选取装池为《栎园藏弆》之续,不虑日寇鼙鼓突来,竟至片纸不存。每一思及,辄为当代史料兴叹。见君此举,颇有收诸桑榆之思也。一九七五年一月,顾颉刚。”所录二绝句,其一曰:“七十年来推大哥,我狂君狷久相和。那堪寇盗侵凌下,同叹鳞鸿付逝波。”

  《王伯祥传》是王湜华先生为纪念王伯祥诞辰110年所著。而今,又过去了二十年,时逢王伯祥先生130年诞辰,我辈自当缅怀老一代学者热爱祖国文化的情怀,努力学习继承他们的学术业绩,为中华文化的复兴,贡献我们这一代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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