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菜地

这不是菜地

张素玲

老菜头儿姓蔡，60多岁，前几年种的一手好菜，大家都叫他老菜头。这天，老菜头儿听大队部喇叭广播，通知村民去签协议——一条重要的道路要从村南经过，那片麦地要被征用。

大队部人声鼎沸，小年轻们个个喜笑颜开，咋能不高兴哩？政府征用了土地，每年补贴，不用再费劲吧啦、灰头土脸的干活，征地补贴轻轻松松地就进了腰包——对这些年轻人来说，不种地，简直就是甩掉了一个包袱！

老菜头沉着脸，在协议上歪歪扭扭地签了字。要不是吃公家饭的儿子一再央求他不要给政府出难题，他才不想痛痛快快签字呢——种了一辈子的地，说没就没了，那心里怎么能踏实！

这次的工作效率很高，旋耕机很快开到了地头，正是春天小麦拔节的时候，喝饱了春水的麦苗，绿油油的正长得欢。旋耕犁几遭跑下来，犁碎的麦苗和翻起的黄土纠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空气里弥漫的，是青青麦苗碎裂的香味儿。老菜头木然地站在地头，耳边是旋耕犁嘈杂的轰隆声。他看着那染在黄土上的绿色汁液，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烟头，狠狠踩进脚下的黄土里。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在这块地上种菜种粮了。

他在这块地上种过黄瓜，那黄瓜顶花带刺儿；种过茄子，那茄子溜光紫圆；种过芫荽，芫荽翠绿鲜嫩……一亩园，十亩田，这是他父亲的经验，在自然灾害时期，他父亲就是靠着小小的菜园，养活了他们一家。而老菜头儿，又靠着这菜园供出了一个大学生。后来，蔬菜大棚兴起，儿子毕业，他也就改种粮食了。只是，以后，他什么都不用种了……

工程进度很快。不久，一条宽阔漂亮的柏油马路，就从村南穿过了。自打有了这条路，村里添了不少小轿车，进城方便了，连小伙子娶媳妇都比以前容易了。

虽然没有地种，老菜头还是时不时去村南转悠。总有小年轻打趣他：“嫑看了，长不出麦子，也种不了菜了，你老就等着拿银行卡取钱吧！”老菜头总是沉着脸不吭声。

路边修建了标准的绿化带，种上了树苗。当然，和树苗一起长起来的，还有各色杂草。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二伏天到了。俗话说，头伏萝卜二伏菜。这在往年，就到了种白菜的时候。有一天早晨，老菜头又转悠到了绿化带，他瞅瞅宽阔的树行，又瞅瞅树行间那一地疯长的杂草，眉毛一动，眼里闪过一丝喜悦。

老菜头去绿化带里种白菜了！他锄掉了杂草，整饬了土地，撒下了种子，坐在地头，他燃上一支烟，吸进鼻子的，是新翻的泥土的味道，这熟悉的味道，是他喜欢的味道。那一畦白菜地里的树苗，因为锄掉了杂草，显得精神的许多。

这下不得了了，好几个大叔大妈都仿照老菜头，在绿化带里除草种白菜。“老菜头，还是你这主意好哪，这草也没了，地也不荒了，树也长好了，咱还有白菜吃。”老菜头呵呵一笑：“俺就是眼瞅着这地闲了，心疼地慌，这都是好地哩，俺原先那麦子，亩产都1200斤！”

大家的小白菜就和小树苗共生共长。有一天，老菜头正在吃早饭，张婶儿着急慌忙地来了：“快，别吃饭了，有人要给咱们的白菜喷一扫光！”老菜头撂下碗筷就奔村南来了。几个穿制服的，带着几个背喷雾器的，正在和几户种白菜的僵持。“我们这是工作需要，要清除绿化带的杂草！”老菜头急了，额上青筋暴起：“你们睁眼看看，这片地里有杂草没？”“这是公家的地，你们不能随便种！”“我们毁坏你们树苗没？这树苗是不是比别的树苗长得还好？你说这地闲着就是白扔，我们就不能种点菜，非得白白浪费了？”穿制服的年轻人一时语塞：“我没法跟你说，我叫我们队长来。”他打了个电话。不一会一辆白色执法车停到路边，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来到地边。他一边挠头一边不好意思地说：“这个……局里有规定，绿化带一律要进行整治，乡亲们多体谅体谅，支持支持我们工作吧！”老菜头一瞪眼：“我就想不通，这点儿白菜碍你们啥事了？啊？它能影住树？俺这里给白菜浇水施肥，对树没好处？你回去，既然局里规定，叫你局长来说！”“我的爹啊，叫局长干啥啊，你就体谅体谅儿吧！”男人央求。“我体谅个啥？啊？你都不睁眼看看，算算这树行间有多少地？就这么白白荒着？我看你小子忘了你当初是靠什么上的大学。是，你孝顺，你爹不缺买菜钱，大家伙种几颗白菜，它不是为了省钱！我今儿把话撂这儿，谁也别想毁了这白菜！”

男人沉默了。片刻，他拨通了电话：“局长，我汇报个事……”“什么？您问树苗有毁坏吗？没有，没有，我检查过了。”“……地里的草都除净了，嗯额，挺平整……”“哦，哦，行，那我就灵活处理。”男人挂了电话，说，局里这次整治，主要是有个别人为了菜长得好，把树皮挖掉一圈，毁了树。既然咱们这块儿养护的好，那白菜就留着吧！